海有很多種顏色。近岸區的碧綠,遠海區的蔚藍,要是海洋中有紅藻群棲,還會呈現出火燒似的朱紅。但所有的海洋在夜晚都是黑色的。
酒會已經離開我們老遠,沿海岸線叢生的熱帶樹將它隔斷在我們身後,隱隱只透出一點兒光和縹緲的鋼琴聲。鋼琴師終於放棄了印度舞曲,開始彈奏一些歡快的歐洲小民謠。
我和聶亦並肩而行,我將鞋子提在手上,腳下的白沙又細又軟。走了一陣我就笑起來:「究竟是什麼樣的緣分,怎麼會在這裡碰到。」
這寂靜的海灘只有我們兩個人,怎樣說話都像是私語,晚風將他的聲音帶到我耳邊:「早知道你在這裡。」
我奇道:「你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深藍·蔚藍》上一期刊登了你在這裡的兩幅作品。」
聶亦有看雜誌的習慣,且興趣廣泛,上到天文中至地理下到海洋無一不包攬。
想起昨晚那只鐲子,我恍然:「所以那只鐲子是你從國內特地帶來給我的?」瞭解到這一點卻更加茫然,我問他:「怎麼突然想起來要送我只鐲子?」
他答:「那是奶奶給你的,十七號你生日,她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驚訝:「奶奶不是剛動了手術沒多久還在休養中嗎?」
他點頭:「伯母有和你說起奶奶的狀況?」
我歎氣說:「不是我媽主動跟我說的,我媽現在整個對你們家的意見都很大。咱們分開得挺匆忙,那時候我沒想起來你急著找個未婚妻是為了讓奶奶安心進手術室,後來想起這一茬,挺擔心萬一奶奶不喜歡簡兮不肯進手術室怎麼辦,就從我媽那兒旁敲側擊了下。」
他沉默了三秒,說:「伯母那邊怎麼挽回,確實是個問題。」
我說:「嗐,盡量不碰面就好了,反正以後你和我媽也不太會有什麼交集。」
他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想知道奶奶的情況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我?你有我的號碼。」
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我把他的號碼給搞丟了,胡亂編借口道:「這怎麼行,照八點檔的劇情,你就該誤會我是對你餘情未了,借口找你通話說是探問奶奶,其實只為了聽聽你的聲音。」編到後來竟然覺得這借口挺靠譜兒,忍不住笑道:「可不能讓這樣的誤會發生。」
他看我一眼:「餘情未了?如果非要誤會餘情未了,我大概只可能誤會你對潛水器餘情未了。」
我半真半假。「咦?對自己這麼沒信心?」想想說:「還真是,好大一筆錢。」
他停下腳步,看了我一會兒,眼中竟然有絲戲謔,他伸手:「手機給我。」
我說:「嗯?」疑惑地把手機遞給他。
他劃開屏保,邊往手機裡存號碼邊道:「以後記得經常備份通信錄,這樣就算手機丟了也不會遺失重要號碼,要是不會,讓你助理幫你備份。」
我愣了。
他把手機還給我:「
剛才那個餘情未了的借口是現編的?」稱讚我:「編得不錯。」
我說:「……聶亦你知道我手機丟了還讓我給你打電話,你……等等,我手機弄丟了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他雲淡風輕地就把童桐給賣了:「昨晚你助理告訴我的。」
我含恨說:「回去我就把她給開了。」
他說:「正好我那兒還缺一個助理。」
我說:「你秘書室的人已經夠多了,請那麼多助理你浪費不浪費?就不能學學我,統共就一個生活助理,多麼節省。」
他了然:「所以你才常常丟手機?」
我假意生氣:「別再刺激我了啊。」嘴角卻控制不住地翹起來。看到聶亦我就忍不住覺得開心,和他的每一句談話可能事後回想都再平凡不過,可此時卻覺得它們統統都那麼有意思。
前面棕櫚樹下有張雙人躺椅,他回頭看我:「去那兒坐坐?」
今晚是個星夜,天上群星浩繁,星光散落在海洋上,令海波泛起銀光。海風輕柔,搖晃著南國的棕櫚,以夜為幕,投下深淺不一的影子。漂亮得簡直能和安徒生筆下人魚公主出現的海夜有一拼。
我們在籐制躺椅上躺了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我偏頭去看聶亦,他雙手枕在腦後,閉著眼睛。我乾脆側躺,用手背墊著臉頰,睜大了眼睛認真看他。我們相隔不過一隻手掌的距離,但星光朦朧,他的五官其實並不能看得十分真切。
我想過聶亦約我出來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直到現在才確定,他只是嫌酒會太吵,想出來安靜一陣子。我學他閉上眼睛,只聽到海水拂岸的絮語,心緒寧和,漸漸有睡意來襲。睡夢中感到有人幫我整理頭髮,替我將滑下來的劉海別到耳後。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睜眼一看,聶亦不知去哪兒了,躺椅上只剩我一個人。
我立刻就慌了。
這裡是V島最偏僻的一角,沒蓋房子,當然也沒有燈,沒有人。我說過我怕黑,這是句大實話。雖然並非那種睡覺都必須開燈的黑暗恐懼症患者,但也有會讓我怕得呼吸不暢的情況存在,比如說深夜、暴露的大自然、一個人。
寒意幾乎在瞬間順著腳趾爬上來,冷汗也滲出額頭。好在智商沒去度假,我一邊自個兒給自個兒打氣拚命深呼吸,一邊摸索著找手機。手指剛觸到手機屏,靜夜裡突然傳來什麼聲音,我嚇得兩條腿立刻就軟了,正在大氣都不敢出的當口上,聶亦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睡好了?」
我緩了好半天,問他:「你去哪兒了?我睡了多久?」聲音有些含混,聽起來就像是沒睡醒還犯迷糊。
他俯身將一瓶蘇打水放到我臉旁,道:「沒多久,大概半小時,我去拿了點兒喝的。」
我被涼得齜了一下牙,伸手接過水,手卻在抖。
他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怎麼了?」
我掩飾地喝了口水,說:「沒什麼啊。」
他伸手探了探我額頭:「全是冷汗。」
我說:「剛才做了個噩夢。」
他在躺椅上坐下來:「什麼噩夢,嚇成這樣?」
我坐在他旁邊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含糊說:「記不住了,反正挺可怕的。」看他躺下去調整好姿勢繼續閉眼休息,喝完水我也自覺地躺下去。但再也不覺得這靜夜令人心安,風的聲音和海的聲音陡然叫人覺得陰森。
我忍不住找聶亦說話,我說:「你有沒有看過一部老電影,有個場景也是在海邊,男主角把女主角從海邊的小酒館裡帶出去,兩人在海裡裸泳,正談人生談理想談愛情的當口,小偷把他們脫在岸上的衣服偷走了……」
他說:「嗯,看過。」
我又說:「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了,叫《海上花》,所有和海有關的歌我最喜歡這一首,是這麼唱的,‘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
他說:「聽過。」
我又說:「還有一本有關海洋的書,講捕殺白鯨……」
他握住我的手。
我驚訝地轉頭看他。
他仍然閉著眼睛:「還在害怕?」
我愣了,嘴硬道:「沒有。」
他終於捨得睜開眼睛看我:「你緊張的時候愛重複做一個動作,害怕的時候會變成一個話癆。」
我倍感驚奇:「……你怎麼知道?」
他答:「水園和伯母見面那次,聽伯母說起過。」
我立刻警覺:「我媽還和你說我什麼來著?」
他說:「小時候……」
我趕緊說:「我小時候沒為漂亮小男生打過架。」
他看著我。
我也緊張地看著他。
我說:「也沒有為他們買過玫瑰花。」
他說:「真的沒有偷偷拿錢給他們買過玫瑰花?」
我說:「真的。」
他說:「伯母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硬著頭皮說:「好、好吧,是送過玫瑰花,但真的沒有偷偷拿錢,都、都是我的壓歲錢。」
他說:「哦,壓歲錢。」
我訕訕:「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又生氣:「我媽真是專注賣女二十年,怎麼會和你講這些?」
他答:「伯母沒和我說過什麼,都是你主動跟我說的。」
我說:「不對啊,你剛才不是說……」
他坦然:「我說伯母可不是那麼說的,伯母的確沒那麼和我說過,她說你小時候又乖又聽話。」
我愣了好一會兒,大悟道:「聶亦,你這是欺負我今天智商沒上線吧!」
他笑:「不然呢?」他偏著頭,笑意並不明顯,只在嘴角隱現,但顯得整張臉都柔和起來,莫名少了很多距離感。
回頭想想,我也覺得好笑,直歎氣道:「又不是小學生,起這種爭執真是辜負這麼好的風景,我們應該邊看星星邊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才對啊,換個頻道好了。」
他單手枕著頭:「詩詞歌賦和人生哲學我不在行。」
我無奈:「怎麼辦,那就只剩下看星星這個選項了。」
他突然開口:「會不會看星座?」
我搖頭:「你會?這麼多星星,太亂了,怎麼看得出哪些星星是屬於哪個星座?」
我們相握的手被他抬起來指向星空:「南半球最惹眼的星座是南十字座,那就是,看到那四顆亮星沒有,組成一個十字架。但丁的《神曲》裡描繪過這個星座,‘把我的心神貫注在另外一極上,我看到了只有最初的人見過的四顆星。’找到南十字座,它附近的星座就很好找了。那上面就是人馬座,人馬座旁邊是天蠍座。」
我說:「日本的神思者有一首《南十字星》,是指南十字座中的哪顆星星嗎?」
他搖頭:「南十字星就是南十字座,可能在日本是那個叫法,就像人馬座在日本被稱為射手座一樣。」
我好奇:「天蠍座上面那幾顆星星呢,連起來像個正方形一樣的那幾顆?」
他提醒我:「還有個尾巴你沒算上,那是天秤座。」
我平躺著偏頭靠過去:「哪一顆是那個尾巴?」
正碰上他靠過來指給我看,頭就這麼撞在一起,我趕緊側身坐起來看他的頭,手碰上去問他:「撞疼沒有?」
他垂著眼睫:「你是不是拿錯台本了?」
我說:「欸?」
他笑:「這一句難道不該是我的台詞?」
他一笑我就覺得他格外平易近人,簡直讓我什麼動作都敢給他招呼上去,我大膽地伸手摸他的臉,嚴肅地跟他說:「我皮糙肉厚撞不疼,當然是你比較金貴。」
他看我的手:「再摸就要給錢了。」
他躺著,我側坐著,身高優勢讓我膽兒肥得不行,我大膽地將手移到他眉毛,再是鬢角,心中激動,臉上卻要裝出十足的痞氣,我說:「要錢是沒有的,可以把手機當給你,或者你要摸回來也是可以的。」
他抬眼:「當我不敢是不是?」
星光都被我擋在身後,我的左手依然和他的右手交握,似乎從握上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忘了這件事,至少我假裝自己忘記了。頭髮散下來落到他胸口,只看清他的眼睛,漂亮得像是星子降臨。意識到想吻他的時候我趕緊從籐椅上跳了下去,才發現相握良久的左手全是汗。
我力持鎮定,拿起籐椅旁的蘇打水喝了一口,跟他說:「鬧了這麼久開心多了吧?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坐起來,向我伸手,我會意地將另一瓶水遞給他,他邊開瓶蓋邊道:「今晚我沒有不開心。」
我說:「不是簡兮讓你不開心了嗎?」
他想了想:「算不上不開心。」皺了皺眉:「只是討厭而已。」
我若有所思。
他看我:「你在想什麼?」
我其實只是在想,今天晚上有這樣兩個小時,說不定已經夠我回憶一輩子。
我提著鞋子轉身,自顧自走在前面,笑道:「沒想什麼,就是單純覺得高興,人高興的時候總是覺得時光飛逝。」我將手做出一個撲稜翅膀的飛鳥形狀,邊讓它飛邊給它配音:「Howtimeflies。」
回到酒會已經差不多十二點,剛走過一個用花枝搭起來的月亮門,就有男士迎上來找聶亦攀談,開口就是聽不懂的冷門生物學詞彙,他們站到月亮門外找了個安靜處交談,我識趣地退到一邊,從依舊孜孜不倦服務的服務生手中取了杯香檳,踱到月亮門處研究它旁邊搭起的一排樹籬笆。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我正好把杯子裡的香檳喝完,整個酒會突然靜下來。我才想起此前說過這個點有煙花表演。不過就是場煙花表演,大家突然這麼安靜,科學家的世界果然還是存在著一套我們平凡人搞不懂的規則秩序。
我看到不遠處的童桐,打算過去和她會合,葛蘭太太突然翩翩而來,表情欣喜地看著我:「別動。」因現場太過安靜,這聲「別動」顯得格外洪亮大聲。
我嚇了一跳,手指向自己:「您是和我說話?」
她愉快地笑:「這遊戲已經連續三年沒玩兒成功了,都怪我們的客人太固定,所有的女士都留了個心眼,凡是舉行酒會,午夜十二點時絕不靠近這裡。」
我莫名其妙:「難不成這裡有什麼玄機?」
她眼睛發亮,指向月亮門的正中:「你看那是什麼?」
我抬頭,一眼看到正中的花環。
我駭笑:「該不是槲寄生花環吧,這個島哪裡來的槲寄生?再說又不是聖誕節。」西方是有這種風俗,聖誕節時若有女孩子站在槲寄生下,附近的男子可去吻她。
她笑瞇瞇:「的確是槲寄生,我從英國大老遠帶來,雖然不是聖誕節,但V島有傳統,每年酒會十二點,要是有女士站在槲寄生樹下,就可以得到來自最近的男士的一個吻。」
我後退一步,說:「不會吧。」趕緊看離我最近的男人是誰,就看到淳於唯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正站在我左前方幾步的地方笑。
我心如死灰地說:「唯少,你不是吧。」
淳於唯模特走T台一樣走過來:「都是熟人,聶非非同志,大方一點兒。」說著就要親過來,我趕緊拿香檳杯子擋過去,他捂著鼻子音帶哭腔。「非非姐,怎麼什麼東西到你手裡都能變得這麼有殺傷力?」
人們哄堂大笑,葛蘭太太安慰他:「你知道每次我們玩兒這個遊戲,那些想要一親芳澤的男士總是不太順利,小伙子,有點兒娛樂精神。」
淳於唯道:「那到底有沒有誰成功過?」
葛蘭太太和他眨眼睛:「這就要看男士們到底有多努力了。」
淳於唯想了想,對我說:「非非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這人的最大優點就是有毅力?」
人群一陣歡呼,我挑眉看他:「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這人的最大優點是空手道……」道字還沒落地就被人拉了過去,我說:「喂,你……」等看清行兇者的臉,接下來的話被我生生咽進了喉嚨裡。
聶亦的臉靠過來,接著是嘴唇。
與其說我是愣住了,不如說我是驚呆了。
他微微俯著上身,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另一隻手拿著我的空杯子。他的嘴唇擦過我的嘴唇,我們都頓了一下,然後他的嘴唇覆上我的。
我聞到刺柏的香味。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兩隻手都環上他的頸項,他的嘴唇撫弄著我的,而我完全屏住了呼吸,只聽見客人們歡呼鼓掌,還有人在吹口哨。
良久,他放開我,淳於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倆。
其實我也夠呆的,這突如其來的一吻之後,我第一句話竟然是:「聶亦你拿我杯子做什麼?」
他極其鎮靜地回答我:「我可是看到了你怎麼拿它當凶器。」
葛蘭太太迎過來道:「Yee你這樣可不地道,遊戲是有規定的,她應該得到離她最近的男士的親吻。」
聶亦將杯子放到一旁的長桌上道:「我的確離她最近,Mike可以做證。」
剛才拉他出去聊專業問題的Mike站在月亮門外舉杯朝葛蘭太太致意,從頭到腳的科學家風範:「據我目測那位先生離Yee的女友2米,而Yee離她只有0.6米,只不過我們被籬笆擋住了你們沒看見,哈哈哈。」
葛蘭太太遺憾地聳肩:「Yee你怎麼總是交好運?」話音剛落,砰砰幾聲,天空有大朵煙花散開。人群被吸引住,紛紛望向天空的繁華夜景。
混亂中擠過來的寧致遠說:「我要給那位科學家結尾那個‘哈哈哈’點個贊,對了,他在哈哈哈什麼?」
淳於唯道:「你不只想給那個‘哈哈哈’點贊吧?」
寧致遠笑瞇瞇:「五千刀,不許耍賴啊。」
童桐過來給我打小報告:「他們剛才打賭,寧致遠說如果唯少今晚能親到你他就給唯少五千刀,親不到唯少就給他五千刀。」
我犀利地看她:「你怎麼不來提前通知我一聲,連你都背叛我?」
她可憐兮兮:「他們說要是我敢搞砸了他們的打賭他們不會饒了我,他們兩個蛇蠍心腸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非非姐你不一樣,你比較善良。」
聶亦走過來,拎著兩瓶蘇打水,他真是對蘇打水情有獨鍾。
淳於唯沒皮沒臉,自來熟地湊過去:「喂,帥哥,剛才是你吻到了非非。」他指著寧致遠:「你幫我付他五千刀。」
高智商的人就是這點好,和他說話不用解釋前因後果,僅憑隻言片語就能秒懂,聶亦打量淳於唯,又打量寧致遠,道:「這麼貴?」
我氣憤:「哪裡貴?」
淳於唯也幫腔:「不貴不貴,那是她初吻。」
我一下子漲紅了臉。
聶亦看了我一眼,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張十塊人民幣遞給寧致遠:「不好意思,只有這麼多。」
寧致遠驚歎:「差好多……」
聶亦面不改色:「我窮。」
寧致遠再次驚歎:「有錢人也興這樣賴賬?」
聶亦喝了口水:「我真的窮。」
淳於唯不忍再看下去,道:「我先走一步。」
寧致遠一把抓住他:「差點兒被你搞混了,明明是我跟你打賭,為什麼我要找第三方收賬?」惡狠狠道:「五千刀,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淳於唯淒然道:「我也窮。」
寧致遠獰笑:「你耍這招對我沒用,你的收入我可是清楚得很。」
兩人拉扯著越走越遠。過九點就雷打不動再不進食的童桐則假裝突然對餐檯發生了濃厚興趣。
我看著慢慢喝水的聶亦,這次換我問他:「你在想什麼?」
正好有顆特別巨大的煙花在我們頭頂爆炸,彩色的光乍現又消失,卻始終停留在他眼睛裡,他說:「Timeflies,時光飛逝。」
我怔了很久,三十秒後才下定決心,我說:「聶亦,我們談談。」
他放低聲音:「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我說:「你不知道,你的腦子用來揣摩邏輯談話沒有一點兒問題,但我是想和你談感情的事。」
他點頭:「你說。」
我說:「聶亦,其實老早我就想問你,除了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內啡肽、苯基乙胺、腦下垂體後葉激素,從非生物的角度來看,你覺得愛情是什麼東西?」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平靜:「我爺爺在婚姻關係存續期間背叛過我奶奶。我父母的結合也不是因為愛情。謝侖娶鄭氏的小姐是一場商業聯姻。聶因喜歡簡兮結果把自己搞得像個瘋子。簡兮說她愛我,從小到大做的事就是讓我不斷感覺不回報她是十惡不赦的重罪。」他總結:「我沒有見過什麼好的愛情。」
我一時有點兒蒙。
他道:「你問完了,現在換我來問你。」
又一個煙花爆開。他望著天空的煙花。「兩個月前你說得沒錯,我身邊的事和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把你捲進來是我不對,不過這些事我快處理完了,再次見到你,我依然覺得我們很合適。不,」他緩緩道,「這個階段,我覺得我們最合適,會是彼此最好的家人,我依然希望能和你結婚,你願不願意?」
我按捺住心中的波瀾,問他:「你說這個階段,這個階段是什麼階段?」
他答:「你把潛水器看得比愛情更加重要的階段。」
我說:「聶亦……」
他打斷我的話:「可能有一天你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聰明、有錢、性格好、忠貞,還愛你,那時候你可以離開我。」
我說:「為什麼?」
他像是在思索,過了兩秒,開口道:「非非,你很好,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這個階段我們在一起會最好,你也會知足,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更多,你也值得。」
我說:「如果我有了想要更多的時候,為什麼不能由你來給我呢?」
他答:「也許有一天我想給你,你卻不想要。我承認我不太喜歡談論愛情這個話題,也不想過多研究它,但它的確不簡單,施者和受者都那麼合適,這種情況很少見。」
我說:「這些話很難懂。」
他看著我:「你在哭?」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和他開玩笑:「你說這些話太難懂,我被難哭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不願意?」
我走過去主動擁抱他,說:「當然願意,聶亦,我當然願意和你結婚。你說得對,我們會是彼此最好的家人,我們要不離不棄,好好在一起。」
很久之後,康素蘿問過我,你覺得那時候聶亦有沒有一點兒喜歡你?
就算是在我們婚後,我也從沒問過聶亦那個問題,我從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喜歡上我,也從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愛上我。那時候我並沒有想過我們未來會怎樣,那一刻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我們的心臟貼得非常近,我在心底悄悄和他說:「聶亦,我給你的,一定會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愛情。」
我從沒有像那樣喜歡過一個人,他的一切我都喜歡。他說我很好,我值得更好的,我卻想聶亦你不知道我是為誰才變得這麼好,如果我真的有這麼好,那麼我值得的人只有你。
我一直記得當我們相擁時天空的那朵煙花,星空中乍然出現的花,像在荼蘼時節才盛開的六月菊,因是花事終了時才盛開,所以格外艷麗。
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六月菊的花語原來是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