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01

  開窗時一陣涼意襲來,看到窗外香樟樹仿水洗過的樹冠時,徐離菲才知道昨晚下了雨。

  這座半山庭院是中式裝修,房間裡也中式得徹底,瓷器、卷軸畫,帶著明清古韻的床、榻、座椅,每一樣都貴、老派,且看上去冷得不行。

  褚秘書幫她辦了轉院,安排她住到這裡。

  她話不算多,提了幾個必要問題後就沒再開口,還是褚秘書問她:「我以為徐離菲小姐不會這麼好說話,態度會更抗拒,畢竟之前我們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她坐在茶座前神遊天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褚秘書在和她說話,淡淡道:「雖然不知道得了什麼病,但應該不是簡單的感冒,我查過聶亦的資料,這樣一位生物學家願意幫我,我沒什麼拒絕的理由。」她坦誠道:「如果是大病,去普通醫院我也支付不了昂貴的醫療費用。」

  褚秘書看了她好一會兒,道:「我預想過,也許您會覺得我們欺騙你。」

  「欺騙?」她笑了笑,「我沒什麼好值得你們欺騙。」

  這是實話,這世上除了她自己外她一無所有。如果誰想要欺騙她,總有什麼是對方想從她這裡得到的,聶亦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他們統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唯一一件能將她和聶亦聯繫起來的事,是她長得像聶亦的妻子聶非非。

  她的確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聶非非,不過那太荒謬,她仔細回憶了過去二十五年,確定自己沒有失憶過,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作為徐離菲活在這世上,她還有過親人,雖然他們都不在了。後來她意識到這世上其實存在著沒有血緣關係卻長相酷似的兩個人,或許她和聶非非就是那樣。

  洗漱後徐離菲靠在窗邊喝水,窗合處放了個紅木檯曆,她伸手翻到下一頁,日曆上寫著2023年9月30日,癸卯年、辛酉月、辛卯日,她已經在聶家住了十天。

  此前她起得遲,傭人定在每天九點送早飯到她房間。今天難得起個大早,就隨意加了個外套,打算去園子裡逛逛。

  秋霧很濃,像是自高遠天空鋪下層層紗帳,亭台水榭隱在縹緲的霧色中,有幾分世外仙境的意思。遊廊拐角處建了座假山,路過時徐離菲發現假山角落隱約開了朵紅色的花,一時好奇,偏離遊廊從小路過去站那兒看了一陣:是株孤零零的月季,花株矮小,一半藏在山石後,一半隱在濃霧裡。

  正打算原路折回,聽到說話聲由遠及近。

  依稀辨別出一個女聲、一個童聲,推測是個年輕女人帶著個女童沿著遊廊過來。除了照顧她的傭人和醫療室的醫生護士,這座宅子裡的人徐離菲基本不認識,她打算在假山旁站一會兒等她們過去後再出去。

  霧太大,漸漸能看到一大一小隱在霧中的影子,不知在聊什麼,足夠近的時候女人的聲音傳過來:「既然雨時想和諾諾阿姨一直在一起,那諾諾阿姨有個辦法雨時要不要聽聽?」

  小女孩抬頭。雨時,聶雨時。這名字徐離菲聽過,是聶亦的女兒。

  女人輕咳了一聲:「你看,如果諾諾阿姨變成雨時的新媽媽,不是就可以一直陪著雨時了嗎?」

  小女童沒有說話,沉默兩秒後突然掙開了女人的手,扭著小短腿登登登往前跑了好一段。女人反應過來追上去要重新牽她的手,小豆丁卻四處閃躲,女人有些著急:「雨時怎麼調皮起來了?」

  小女孩跑出老遠:「我……」大概是喘不過氣,停下來深呼吸了一口,頭偏向一邊道:「我才不是調皮,誰想做我的新媽媽,我都不要和她好的。」

  女人站住不再追她,試探道:「那雨時想要一個人嗎,想要爸爸也一個人嗎?」循循善誘道:「雨時有沒有為爸爸考慮過,這樣爸爸會有多孤單呢?」

  小女孩想了片刻:「我有媽媽的,爸爸也有媽媽的。」

  女人頓了頓:「雨時都沒有見過媽媽吧,媽媽也沒有照顧過雨時,這樣也算是有媽媽嗎?」

  這樣和一個小孩子說話就有點過了,徐離菲將放在手裡把玩的打火機揣回去。出乎她意料,小女孩很認真地開了口,沒哭也沒鬧,很平和地和女人講道理:「我小時候見過媽媽的,媽媽也照顧過我的,我算是有媽媽的。」

  她停住了腳步。

  女人哭笑不得:「你才四歲,你現在也很小,現在就是你小時候。」女人走近小女孩兩步,耐心誘導:「如果媽媽愛你的話,她現在就應該陪著雨時,可雨時有多久沒見過媽媽了?」

  一個四歲小孩,怎麼能跟上大人的邏輯,小女孩卡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女人繼續道:「雨時都不記得媽媽長什麼樣了吧?」

  小女孩絞盡腦汁,好半天,想出來一個回答:「我記得媽媽長什麼樣,媽媽是愛我的,她不陪我是因為我現在是大孩子。」小手伸出來比畫:「比現在更小一點的時候,媽媽抱過我,還唱歌給我聽。」

  女人的聲音聽上去不太贊同:「小朋友不能說謊喲,雨時那時候才一歲吧,怎麼記得住一歲時候的事情?」

  小女孩著急起來,帶了哭腔:「我記得住的,」可畢竟才四歲,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對方,越是著急越是委屈,扁了扁嘴嗚嗚哭出來:「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我算是有媽媽的……」小女孩抽抽噎噎地重複那句話:「我算是有媽媽的……」

  女人似乎才感到事情大條起來,手忙腳亂安慰她:「你別哭啊雨時,阿姨和你鬧著玩兒來著……」

  誰能拿這樣的事情和一個小孩子鬧著玩兒,徐離菲繞過假山,女人嚇了一跳:「誰?」女人有點詫異,其時她正走到一塊孤立的山巖跟前,這樣近的距離,她能看清她們,但對女人來說其實是個視野盲點。愣神的當口聽到迴廊靠水池的一端傳來腳步聲,兩秒後庭園的男主人竟然出現在視野裡。徐離菲再次停住了腳步,重新掏出打火機把玩,想這倒是用不著她這個外人出來幫忙了。

  徐離菲是個擅長拍人物的攝影師,看人時會習慣性用拍攝角度。

  聶亦站在迴廊裡,穿深咖色休閒襯衫、黑色長褲,肩上搭了件毛衣。襯衫袖子挽起來,手裡一個杯子,身後是隱約的水榭和茫茫的霧,除了光不夠好,構圖簡直能直接拿來做時裝畫報。

  小女孩揉著眼睛嗚嗚哭著跑過去叫爸爸,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慌神:「我……我和雨時開個玩笑,沒想到雨時卻當了真……」霧色漸漸淡下來,能看清女人的面容,一頭爽利短髮,眉眼生得活潑靈秀。

  聶亦並沒有看她,單手將孩子抱起來,小女孩摟住他的脖子乖巧地伏在他肩上一抽一頓:「爸爸,我算是有媽媽的是不是?」

  能看到聶亦愣了一下,微微垂頭:「每個小孩都有媽媽。」

  小女孩趴在他肩上,邏輯很清晰地做結論:「是嗎,每個小孩都有媽媽,所以雨時也是有媽媽的對吧。」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她停止了抽泣,有點高興起來,抬起頭軟著嗓子問聶亦:「那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看雨時呢?」

  像是早已準備好的答案,他低聲回答:「等她健康起來。」

  可那並不是一個表示確定時間段的詞語,小女孩有點茫然:「那媽媽什麼時候能健康起來呢?」

  聶亦看著小女孩:「等你再長大一點。」

  小女孩似懂非懂,重新伏到他肩上,軟軟道:「爸爸,我很想媽媽。」

  這一次過了很久,徐離菲才聽到聶亦開口:「我也很想她。」那聲音非常安靜,卻讓人感到孤寂和沉鬱。

  短髮女人終於找到機會插話:「Yee,我並不是故意……」聲音裡透出不安,大約是被這不安所驅使,甚至沒有勇氣將出口的辯解表達完整。

  遊廊那一處安靜了有三秒鐘,聶亦道:「你回去看看林媽,不用陪著雨時了。」

  女人勉強笑了一下:「那我以後……」

  「以後也不用來這裡陪她了。」

  女人愣在那兒,直到聶亦抱著聶雨時離開,也沒能再開口為自己說上什麼話。小女孩童稚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晨霧裡:「……這個杯子裡的牛奶是爸爸要喝的,不是給雨時準備的吧?」「啊?是給雨時準備的呀,可爸爸,我不用喝牛奶也能長得高的,褚爺爺說爸爸很高,媽媽也很高,所以雨時將來一定也長得高……」

  女人在被遺留下的景色裡悄聲哭泣,徐離菲在那兒站了很久,直到女人哭夠了離開她才離開。回房時路過一個小花園,聽到管家張媽吩咐司機:「待會兒把言諾送回沐山,她難得從玉琮山回來一趟,該好好回沐山陪陪林嬸。」

  徐離菲想起來剛才聶亦和女人說話時聲音裡幾乎沒什麼情緒,聽不出一點不滿責備,原來平和的表象下,潛藏的是這樣不留餘地的冷酷和乾脆。

  這是徐離菲第二次見到聶亦,男人平靜淡漠的身影與網絡數據中隻言片語拼湊出來的天才重合,與聶非非錄音筆中生長在珠穆朗瑪峰頂的高嶺之花重合,但錄音筆中不過是個故事,徐離菲之前的確是那麼覺得的,這個人原本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遙遠的故事中人。

  故事中的人出現在面前,讓她覺得自己也正在走進一個故事,只是有一點她不太明白,錄音筆中暗示聶非非早已沉眠海底,可為什麼聶亦會告訴自己的女兒,說聶非非總有一天會回來?

  雖然她沒有聽完錄音筆中的故事,但當確定自己不是聶非非時,她也差不多確定,阮奕岑想要尋找的聶非非、聶亦想要帶回家的聶非非早己離開人世。只是這件事她不能告訴任何人。

  可,難道聶非非還活著?

  她的確有可能活著,畢竟誰也不知道她留下那支錄音筆後是不是真的已葬身海底。

  徐離菲並不知道聶非非是什麼樣的人,但她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人希望她平安健康,若她愛活著實在是再好不過。

  那麼,如果聶非非還活著,她又在哪裡呢?這件事其實與她無關,卻難得地令她好奇起來,也許是錄音筆中的故事令她動容。那故事她斷斷續續聽到聶非非嫁給聶亦,越往後越不忍聽。她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苦難,那女孩用輕鬆語調講述的暗戀故事,與她曾經看到過的這世上許多折磨相比,其實算不上什麼,可不知為何,卻讓她感到沉重。

  最近幾天她甚至有點害怕打開錄音筆,聽到那女孩的聲音,竟本能地懼怕之後會發生什麼,膽量這麼小簡直都不像她,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對那女孩感到好奇。

  所以,她是否還活著呢?徐離菲坐在窗前出神地想了好一陣,覺得頭疼,就去睡了個回籠覺。

  臨近中午時接到卿源電話,邀她下午去參加某慈善拍賣會,說拍品皆是當今攝影名家經典作,很有一看的價值。

  卿源家在S城,這事徐離菲一直知道,巧的是她剛轉院過來沒兩天,卿源也被父母騙回來相親。前兩天接到他的電話,風流倜儻的卿小爺在電話那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大意是控訴他媽不給他婚姻自由,非要逼他娶一個膚白貌美、腰細腿長、學歷高、家裡又有錢的好姑娘,他寧死不屈,他媽就把他給關了起來。

  徐離菲安慰他,如果我是你媽我也把你關起來,我不僅把你關起來我還不給你飯吃,你媽還給你飯吃就說明還是親媽,你要知足。

  卿小爺長歎一聲,表示他也不是作,你看,雖然姑娘膚白貌美、腰細腿長、學歷高、家裡又有錢,是個好姑娘,可好姑娘是個香港人,好姑娘普通話不標準,這以後要一起過日子,普通話怎麼能不標準呢,怎麼能分不清十和四呢?

  徐離菲覺得他既作又神經病,就爽快地把他電話給掛了。

  今天卿源在電話裡的神智還算清醒,約她五點在紅葉會館見,徐離菲斟酌了兩秒,問他:「約我出去這事你家裡人知道嗎?你不是被關禁閉,這才關了沒幾天怎麼就能出來了?」

  卿源無奈:「這不是答應了我媽她老人家繼續相親嘛。」又大歎:「最近相的幾個美則美矣,個個整得就跟二維碼似的,不掃一掃都辨識不出來誰是誰,害我每見一個姑娘都差點歎一聲怎麼又是你。」

  徐離菲給他點讚:「你這比喻真是驚為天人。」

  紅葉會館的設計很有意思,一樓大廳右側是組山巖藝術牆,連著一段風廊,籐蘿從廊簷上垂下來,盡頭有座小林苑半隱半掩在楓林裡邊,是此次慈善拍賣會所在地。林苑入口處有棵紅豆樹,兩個穿旗袍的美女站在樹下做嘉賓確認。

  徐離菲到時正好五點,卿源半路上發來短信,說出了點事,得遲點過來。她手裡沒邀請函,就站在風廊旁邊看立在那兒的幾幅拍品簡介。

  攝影分許多流派,徐離菲崇尚自然主義,精神導師是彼得·亨利·愛默生。簡介裡有幅作品是小姑娘搖著小木船在蓮池裡採蓮,她看得出神,沒留意被兩個打鬧的小孩撞了一下,球形手包滾到風廊外邊的草叢裡。小孩子同她賣乖:「姐姐對不起。」她笑了笑,翻過木欄去撿手包。

  那外邊是片草坪,乍看有種不修邊幅的意趣,不遠處站著幾棵老樹,樹下是長椅。手包撿起來時,徐離菲視線隔著半個草坪定在正中的那張長椅上,那場景極像一部老電影《諾丁山》。淺色襯衫的青年坐在長椅上看書,西裝外套搭在椅靠上,長髮女孩頭枕在青年腿上,正拿草葉編一個指環模樣的東西。女孩調皮地去抓青年的手指,將指環套在他的無名指上,然後吻了吻他的手背,青年將書移開,垂頭看著那女孩,女孩就將他的手指放在唇邊又吻了吻。那畫面恬美寧靜,令人艷羨。

  有十多天沒再見過阮奕岑了,徐離菲站在那兒想,也沒聽說他老家在S城,怎麼怎麼巧。她對傅聲聲其實印象寡淡,從沒設想過私下裡阮奕岑會和她怎麼相處,原來,他倆在一起時是那樣。也許阮奕岑對每個交往的女孩都是那樣,當初他倆在一起,他看書時也會任她躺在腿上,手會撫上她的耳發,看到有意思的句子還會讀給她聽。不,可能她還不如那些其他女孩子,阮奕岑對其他人溫柔時他知道她們是誰,而對她溫柔時,不過將她當作一個替身。

  再想這些其實沒什麼意思,她正要收回目光,青年突然抬起頭來,有瞬間他的目光是怔忪的,躺在他腿上的女孩似乎也感應到什麼,轉過臉來,表情驚訝,的確是傅聲聲。

  徐離菲大致能猜到阮奕岑將她認作了誰,她今天穿一身禮服裙,在長明島上她從來不這樣打扮。眼神這種東西到底能如何傷人,她愣了一會兒,覺得這時候不至於還要上前打個招呼,就錯開視線,低頭將手包上的草屑拍了拍,轉身回風廊了。

  正是進場時間,男男女女在她身邊來來去去,她只管將視線仍定在那幅採蓮圖上,腦袋裡是空的。偶有陌生人同她致禮:「哎!這不是聶太太嗎?好久不見。」當然全是認錯人,她一笑帶過。後來頭有點疼起來,腦袋裡開始慢慢想事,先是想難道聶非非真的還活在世上,所以這些人看到她出現才不覺得離奇?又想卿源是出了什麼事,耽擱到現在還沒來。最後彎彎繞繞,竟還是定到阮奕岑這個名字上,想愛這東西真是把雙刃劍,能帶給人多大的喜悅,就能帶給人多大的傷心。

  然後她聽到阮奕岑在背後叫她的名字:「菲菲。」

  回頭那一瞬她反應過來,他叫的可能不是菲菲,而是非非。

  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算好,沒有表情可能才最好。她最擅長這個,就轉身挺淡定地看了他兩秒鐘:「我不是聶非非。」

  阮奕岑站在她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外套搭在手腕上,良久,他問她:「你知道她?」

  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他微微皺眉:「我沒有把你認作她。」

  她配合地點了點頭:「這樣嗎,那你過來是想問半月前那套照片的事?」不等他回答,已經揉著太陽穴道:「還在做後期,得再等半個月,拍得不錯,傅小姐應該會滿意。」後期工作以她現在的情況當然是做不了,交給卿源托給了別的朋友。

  他定定看著她:「我對那套照片沒有興趣。」

  她沒有順勢問:「那你過來是做什麼呢?」只淡淡道:「哦,這樣。」

  先好奇的人先輸,這是他們從前常玩兒的遊戲,大部分時候是她輸。她其實好奇心並不盛,但是每當他流露出希望她先開口詢問的表情時,她就本能想讓他滿足,因為如他所願時他會抿著嘴角笑一笑,難得孩子氣的模樣讓她很喜歡。

  但所有的喜歡都該有個盡頭。

  悠長的風廊中,阮奕岑不再開口,她也沒有,氣氛一時沉默。

  不經意抬眼時,徐離菲看到了傅聲聲站在拐角處。那兒沒什麼人,僅有幾叢植物,一個服務生走過,被傅聲聲攔住,不知兩人說了什麼,她突然取過托盤上的玻璃水瓶直直從胸口上澆了下去,澆完了重新將空瓶子還給服務生,還從手包裡掏出小費來。

  徐離菲收回目光,阮奕岑終於認輸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抬下巴示意面前辦拍賣會的小林苑:「過來看看。」

  他停頓了兩秒:「和誰一起?」

  她隨意敷衍:「一個朋友。」

  他抬眼看她:「朋友?」

  她沒有回答,傅聲聲過來了。

  十月入秋,天已經涼起來,女孩半條裙子濕透,抱著雙臂邊走邊發抖,模樣看著怪可憐。阮奕岑順著徐離菲的目光看過去,眉毛擰起來:「怎麼弄成這樣?」順勢將手臂上的西裝外套搭在女孩肩上。

  傅聲聲靠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在那邊等你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端水的服務生。」悶悶抬頭:「你和徐離菲小姐聊完了嗎?我好冷,拍賣會我們不要去了,我想快點換衣服,你陪我。」

  徐離菲終於搞明白剛才傅聲聲唱的是哪一出。

  阮奕岑仍皺著眉:「你先去前面客房讓她們給你重新拿套衣服。」抬手看了看表:「我……」

  傅聲聲打斷他的話:「你知道我是路癡,這裡這麼大,萬一迷路了怎麼辦?」

  徐離菲瞭解阮奕岑,這種程度的任性和撒嬌絕不會讓他感到厭煩,看來傅聲聲也瞭解。

  他的確沒有厭煩,淡淡道:「讓服務生帶你過去。」

  傅聲聲嘟起嘴來:「你好討厭啊。」

  阮奕岑沒有回答,卻轉過頭來看著徐離菲。

  徐離菲才想起來自己站在這兒的初衷,她其實沒有什麼需要和阮奕岑交談,這人連分手都只給了她薄薄一張紙,現在再像老友見面一樣平和聊天未免搞笑。她站在這兒原本是為了等卿源。一時覺得自己挺滑稽,也覺得傅聲聲挺滑稽,這女孩認錯了敵人,也示錯了威,可她真正的敵人,呵,她真正的敵人該是聶非非。但聶非非其實連阮奕岑都不曾放在心上,更不用說她,聶非非的世界裡只有聶亦。

  世事的這種錯位也算是有意思,徐離菲笑了笑:「我還有事,不打擾兩位,下次有機會聊吧。」點了點頭就算是告別了,身後傅聲聲小聲撒嬌:「你看徐小姐都走了,陪我去換衣服啦……」才二十一歲,這麼撒嬌無論誰聽著都覺可愛,但阮奕岑卻沒有出聲。

  大概有三秒鐘的空白,她已經走出一段,突然聽到阮奕岑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菲菲。」就像剛才她在看畫時他在背後那麼叫她。但這次她沒有再回頭。

  穿過風廊,走到藝術牆那兒,徐離菲停下來,習慣性從手包裡取煙和打火機,遍尋不得時才想起來為了治病她已經戒煙。手包裡倒是放了幫助戒煙的糖果,她取出一隻棒棒糖撕開糖紙。穿堂風吹過,有點冷,有個陌生男人經過,駐足片刻,走過來同她搭話:「好久不見。」又是個認錯人的,她正要如常帶過,男人卻帶笑地補充了一句:「徐小姐是和聶亦一起來的?」

  她怔道:「我們認識?」男人身量高,面目硬朗英俊,笑起來挺特別,總像是隱含意味。她沒見過這人。

  男人想了想:「去年十一月我們在聶亦家裡見過一面,清湖的半山庭園,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們是姐妹,把你認成了非非。我們只見過那麼一面,你不記得我也正常,我是謝侖,聶亦的朋友。」他笑了笑:「你和你姐姐長得實在太像,簡直一模一樣。」又補充道:「對了,聽說非非她現在還在美國療養,身體怎麼樣了?」

  徐離菲靠著藝術牆,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男人在說什麼。今天早上她才想過聶非非是不是還活著,如果還活著她人又在哪裡,下午就有人出現為她解惑,簡直像天意安排的巧合。可聶非非怎麼又成了她的姐姐,她父母先後病逝,跟著爺爺長大,她沒有姐姐。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她沉默了兩秒鐘,問男人:「你和聶非非很熟?」

  男人道:「還可以,我妹妹和她感情更好一些。」說著看了看時間,有些疑惑:「聶亦不是說六點才會過來,他已經來了?」

  她抿了抿嘴角:「我和另外的朋友一起,不知道聶亦會來。」

  男人了悟道:「你朋友還沒到?」隨即笑了:「我正要進去,外面風大,不如一起進去等他們。」

  風廊盡頭的小林苑別有洞天,曲徑深處,南派建築的樓宇圍出一個廣闊中庭,中有花木扶疏,主辦方倚著花木佈置出來一個別緻會場,專供今晚的慈善拍賣會使用。

  謝侖帶著徐離菲在中庭西邊的二樓上喝茶。從樓上看下去,樓下已經落座數位客人。

  給卿源發過短信後,徐離菲開始坐在那兒認真想事情。

  其實,剛才謝侖說的很多話都沒道理,比如他說他一年前在聶亦家見過她,可去年十一月整整一個月她都待在長明島附近的K城,且她從前並沒來過S城。再比如他說她是聶非非的妹妹,退一萬步就算她來過S城,謝侖曾見過她,會駕定她是聶非非的妹妹,那必然是聶亦告訴他的。可如果她真是聶非非的妹妹,為什麼當她問聶亦聶非非是她的什麼人時,聶亦卻沒有回答?

  這有什麼不好回答?

  她沒意識到自己眉毛皺得厲害。

  開闊的茶室裡只有他們兩人,謝侖紳士十足,看她不喜歡說話,也沒怎麼開口,自在地坐在她對面泡茶。茶室裡放了具座鐘,鍾敲起來時謝侖膘了眼中庭,聲音裡透出一點微妙的驚訝:「倒是次次掐著時間來。」又看向她道:「聶亦到了。」

  沉思被打斷,目光順著飄到中庭,果然看到聶亦在貴賓席落座。徐離菲想起錄音筆中聶非非所說,這人氣質太出眾,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的確是那樣,更別提今天他懷裡還抱了個小女童。

  坐在二樓更能看清下面的動向,全場多半的目光都聚在父女倆身上。聶雨時原本就長得可愛,打扮一下更加可愛,鬈發齊肩,戴一頂小小的水晶髮冠,穿銀色的蕾絲蓬蓬裙,像個小天使。小天使被放在聶亦旁邊的椅子上,立刻有服務生送上來適合小孩子喝的果汁。小傢伙接過果汁,皺眉看了半天,鼓著腮幫深吸一口氣,表情悲壯地飛快喝了一口,接著一本正經地將果汁遞給聶亦,一副照顧小孩子的模樣悄悄和聶亦說了兩句什麼。

  謝侖倚在籐椅裡撐著腮笑:「你猜雨時在說什麼?」

  她搖頭。

  謝侖道:「一定是說:‘爸爸,我幫你試過了,這個果汁不涼也不燙,你喝剛剛好,要喝完知道不知道?’」眼見聶亦俯身接過玻璃杯,他笑出聲:「這孩子一遇到討厭吃的東西,就會假裝給聶亦試毒,然後把那些東西全推給聶亦幫她解決掉,成功率能到百分之五十。」

  徐離菲目光一直落在聶雨時身上。聶亦喝完果汁將空杯子重新遞給她,小女孩拿著杯子嚴肅地上下左右都看一遍,包子臉上露出欣慰表情,看口型似乎說的是:「喝得很好哦,爸爸。」她忍不住也笑了,隨口向謝侖道:「這一招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我不信。誰能捨得拒絕她?」

  謝侖抬手幫她添茶:「遇到她討厭吃的東西聶亦正好喜歡,成功率就高,要是不巧聶亦也討厭,基本上結果就只能是她自己哭著把它們吃完了。」他挪揄道:「你不知道聶亦還挺挑食的吧?」

  她自然不知道,沉吟了兩秒鐘,道:「聶亦很寵他女兒。」

  謝侖道:「和愛的人生的孩子,真正的愛情結晶,怎麼寵愛都不為過。」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失笑道:「我聽說過你是去年才回到家裡,和他們有些生疏,不過畢竟是你姐姐和姐夫,總不至於你也聽信那些莫名傳聞,以為他們之間是場為家族利益的商業聯姻?」他倒是坦白得很誠懇:「要真是商業聯姻,那也輪不上你姐姐。」

  謝侖主動將話題挪到這兒讓徐離菲愣了愣。聶亦和聶非非,他們最初是因什麼才在一起,這世上除了他們倆外可能數她最清楚,那是比商業聯姻更壞的開始。而聶亦到底怎麼看待聶非非,那支錄音筆裡沒有給出答案,至少在她聽過的部分裡這個問題無解。

  紫砂杯襯得鐵觀音的碧色更深,徐離菲看著杯子。「商業聯姻倒不至於,不過,」她淡淡道,「在聶家那晚的派對上,如果聶亦遇到的是另一個人,不是聶非非,也許聶亦也會選擇那個人,可能最終還會願意去喜歡那個人。他因為合適選擇了聶非非,事實上要找個合適的人太容易,只是那天晚上他碰巧遇上的是聶非非。他也並不是……非聶非非不可。」

  其實話說到這裡已經太多,感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是偶爾,她在聽那段故事時會為聶非非感到可惜。兩人婚前在熱帶海島的那個夜晚,聶亦同聶非非說他願意嘗試著去喜歡她,可當聶非非問他是不是因為習慣了她時,他也沒有反駁。

  如果一場感情的基礎是誰都行,理由是習慣了,這感情未免太無常也太輕。她不覺得這能算是謝侖口中所謂的真正的愛情。

  謝侖是聰明的,立刻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你的意思是,你覺得聶亦因為適合和巧合才娶了非非?」又問她:「非非不會也這麼想吧?」

  她沒有回答。

  謝侖將食指撫上鼻樑:「如果非非也這麼想那就麻煩了。」良久,他抬頭看她:「聶亦是個天才,天才總有不同於常人的地方。如果你認識六年前的聶亦,就能知道他不同於常人的地方是沒什麼情緒。對他而言,喜歡或者愛上一個人原本其實是很無稽的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下,嘴角帶一點笑:「我不太和人探討這類話題,不太有經驗,也許你也說得沒錯,聶亦可能會因為適合和巧合去娶一個人,但要他因為適合和巧合去愛一個人,這就太胡扯了。實際上,在那晚的相親派對前,他對你姐姐就挺有好感的。」他戲謔:「不然你還真以為,那天晚上誰碰到他他就能娶誰?」

  徐離菲放下杯子,有點吃驚:「他們之間,難道還有聶非非不知道的前因?」

  謝侖重新給她添茶:「那場相親派對之前,二個月前左右吧,在我姨母的銀婚紀念日活動上他們見過一次。」

  s城的社交圈徐離菲沒什麼概念,但謝侖的姨母歷未來女士她倒是有過耳聞:時尚教母,父母那代人的不老女神。

  照謝侖的說法,可能是年紀越大越愛熱鬧,那晚歷女士的慶祝宴會辦得很盛大,客人也多,宴後還專門搞了個派對舞會,供年輕人玩鬧。

  專為玩鬧而開的舞會派對,他和聶亦參加得都少,但那天晚上他倆在陽台上談事情談過了頭,一不小心就留到了派對時間。

  大廳裡舞曲換到第四支,謝侖留意到傅家的小兒子終於邀請到了舞伴,隨口問聶亦:「那女孩誰?是不知道傅少宇的德行還是怎麼,居然有勇氣和他跳舞。」傅氏的小兒子傅少宇腦子有點問題,女孩稍對他好一點就容易被糾纏不清,前一位受害者是謝侖時任女友的表妹。表妹被纏得男友飛了訂婚黃了,差點患上抑鬱症,最後只好遠走他鄉前往萬里之外的A國避禍。

  聶亦對這事當然全沒有興趣。

  正好有位醫院的朋友過來和他們寒暄,聽謝侖提起傅少宇的舞伴,接話道:「那女孩嗎,千字傳媒老總的獨生女聶非非,是個海洋攝影師,常年待在外面拍東西,難得出現在今天這種場合。」

  謝侖道:「怪不得眼生。」

  朋友笑道:「年紀輕輕,拍的東西倒挺好,《深藍·蔚藍》還專為她開了攝影專欄。藝術家心性吧,不太關心圈子裡這些傳聞,可能是看傅少宇邀舞時連續被三位小姐找借口婉拒有點可憐。」朋友感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好事,只可惜同情錯了人,被傅少宇沾上實在……」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朋友開始和聶亦聊聶氏正在研發的某種疫苗的臨床二期實驗。專業領域的東西謝侖不太懂,站在那兒吹風醒神,順便瀏覽舞池。

  正巧傅少宇和那女孩滑到舞池邊緣,離他們所在的陽台幾步之遙。女孩個子高挑,長髮微卷,穿一身水藍色禮服裙,長得挺漂亮,妝容也很精緻,眉眼看上去有些冷,倒瞧不出來為人古道熱腸。傅少宇舞技欠佳,短短一分鐘,踩了女孩足足三四次,連連道歉。傅少宇腦子正常的時候其實還蠻像那麼回事。

  謝侖覺得這種冷美人,正常反應可能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地默默忍了,卻沒料到女孩開口了,不僅開口了還特別實誠:「先生,你別這麼緊張,維持最初那種踩我的頻率和力度就挺好,我覺得你踩上來之後不需要再碾一碾試一下是不是踩實了,真的……」

  女孩說這話時聶亦和那位朋友的交談停下來,謝侖笑著低頭喝酒,朋友也笑:「看著挺不好親近,說話倒是有意思。」向聶亦道:「和Yee你還挺像的。」聶亦抬頭膘了舞池一眼,他站在陽台的角落裡,水晶簾子和半撩起的紗簾將這昏暗一隅同整個大廳隔開。

  良久,他開口道:「看過她的作品,拍得是不錯。

  朋友驚訝:"Yee,你也認識她?」

  他將喝完的水杯放到一邊:「第一次看到真人。」

  朋友走後他們又喝了一杯才離開,結果在後園的噴水池旁等司機時,倒再次遇到聶非非。他們在噴泉此端,她和朋友在彼端,中間隔了座大理石雕刻的命運三女神。園子裡燈光不好,要不是她朋友沒控制住教訓她的音量,他們也不會注意到兩人的存在。

  她朋友煞費苦心:「非非啊,不是告訴你不要再隨便見義勇為了嗎,你怎麼知道你搭救的是不是一隻白眼狼呢?周沛是個例子,這個傅少宇估計又是一個例子,剛才我聽Lilin講他糾纏之前那個姑娘的事跡簡直聽得毛骨悚然,要是他以後也那麼糾纏你可怎麼辦?」

  她倒是挺淡定:「那不能因為怕幫錯人從此以後就不幫人了吧,我看這事多半是人云亦云,世上哪有那麼誇張的人,你別自己嚇自己。」

  她朋友著急:「你心真是太大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萬一真就這麼誇張呢?」

  她沉吟:「真那麼誇張……那還是得教育為主嘛。」

  她朋友更著急:「那要教育也不起作用呢?」

  她歎息:「那就懲罰嘛。」

  她朋友簡直著急得要上火:「嗯,懲罰……啊?懲罰?懲罰……什麼意思?」

  她解釋:「纏一次打一次嘛。」

  她朋友聽起來像是摀住了嘴:「又……又打?那打也不起作用呢?」

  她循循善誘:「那就繼續打,打到他聽話為止嘛。」

  她朋友像是激靈了一下,給她做推理:「打……可不行,這個傅少宇不太一樣,你對他不好,他是會鬧自殺的,聽說對上一個姑娘他就鬧自殺來著,後來是姑娘受不了了精神崩潰差點也自殺,去醫院住了半個月才算完。你想你要打了他,他因為你打他而自殺了·……」

  她溫和:「那就送個花圈嘛。」

  她朋友愣了好半天:「……雖然覺得哪裡不太對,不過好像是該送個花圈哈。」

  一場對話讓謝侖樂了足有一分多鐘,聶亦似乎也笑了笑,後來車到了,上車時還聽到聶非非和她朋友在討論腳腫了該噴雲南白藥還是擦黃道益活絡油。

  之後聽說傅少宇的確去糾纏過聶非非,剛開始聶非非也的確對他還挺有禮貌,結果傅小少爺得寸進尺,糾纏得越來越過分,聶非非說到做到,就真揍了人家兩次。傅少宇倒沒自殺,不過不久後傅家找理由換掉了聶非非家的千字傳媒,另找了別家公司做傅氏的文化項目,自以為給了聶非非教訓。但這也算不得對聶家有什麼重創,雙方各有所失,這事也就過去了。

  這是聶非非所不知道的她和聶亦的前因。

  徐離菲靠在籐椅裡,茶已經喝完,杯子握在手裡,還能感覺到茶水過渡給杯壁的微溫。原來在認識之前,這兩人都曾經漫不經意地路過了對方的人生。

  緣分真是奇妙,在聶非非的故事裡,聶亦從她的十二歲裡路過,櫻花樹下的相遇如同伊甸園裡開啟人類智能的智慧果,令她褪去幼稚惜懂,渴望翩展雙翼,破繭成蝶。十二歲的小女孩和十五歲的少年在四月的櫻花樹下相遇,那個午後可能有風,花浪拂起來會像一片海,那畫面一定很美,在那樣巨大的美好面前,十二歲的聶非非感覺到了自己的普通。聶非非想要變得很好。後來之所以能變得那麼好,是因她想要以自己滿意的姿態重新站到聶亦面前。而多年以後,竟真的有了這樣的機緣,讓追逐著聶亦的背影終於破繭成蝶的聶非非,能從容地自聶亦的二十六歲裡路過。

  那天晚上,當聶亦站在陽台的角落裡認真打量舞池中的聶非非時,他一定不知道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子是他所成就。

  那時候他是怎麼看她的?又是怎麼想的呢?

  這問題的答案連謝侖也不知道。

  面前這壺茶他們已經喝得夠久,謝侖取了茶罐重新換茶葉,中途想起來什麼,給那場回憶又補充了一個結局:「說那件事就那麼過去了不太妥當,實際上傅家後來還在生意場上給你們家找了不少麻煩,是聶亦出手幫了你們,他從不多管閒事,倒幫了你姐姐。」

  徐離菲道:「聶非非說他正直明智,理性客觀。」

  謝侖笑道:「那不是原因,我問過他怎麼突然管起閒事來,他說有些人善良卻不能自立,有些人自立卻不能為善。」謝侖頓了一頓:「那是說你姐姐難得,是欣賞你姐姐。」

  徐離菲將空掉的杯子握在手裡良久:「聶非非知道的話,不知道會多高興。」

  一樓的拍賣會已經開始一陣,卿源終於到了,她下樓去和他會合,謝侖也隨之下樓。

  樓下到一半時聽到拍賣師介紹她之前看過的那幅採蓮圖,席上競價激烈,幾輪競價後被聶亦以一個高價收人囊中。

  將目光投向聶亦時,看到聶雨時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裡一頓一頓地打磕睡,聶亦單手扶著她,以免她從椅子上栽下去。那時候她才注意到聶雨時的旁邊還空了一個座位。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直接,讓謝侖注意到,同她解釋:「那是留給非非的座位,留了三年她倒是一次也沒來。」隨口問她:「明年能在那個位置上看到她吧?」

  她當然是不知道,模稜兩可地回答了一句:「可能吧。」說話時目光落在那把空蕩蕩的椅子上。

  正好另一幅拍品被呈上來,為了使台後的三維投影效果更好,中庭的燈光被調暗。

  燈光暗下來那一瞬間,徐離菲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聶非非的影子。那女孩像謝侖描述的那樣,個子高挑,長髮微卷,坐在專為她空出的椅子上,修長手指搭住聶雨時幼小的肩膀,偏頭時可見精緻的眉眼含著笑。聶雨時仍在打瞌睡,打著打著就趴到聶亦的手臂上,像個樹懶寶寶,雙手都抱住聶亦的肩膀,恨不得糊他一袖子口水。聶亦轉過頭來,右手試著將聶雨時的頭抬起來靠進他懷中。聶非非打量父女倆一陣,抬手覆住了聶亦的手背,臉上表情溫柔。

  徐離菲撐住樓梯扶手,那到底是幻覺還是什麼?

  燈光重新亮起來,幻影頓然消散,那把椅子依舊空蕩蕩。

  謝侖擔心她:「你怎麼了?」她力持鎮靜地搖了搖頭。

  晚上又開始下雨。

  睡前小趙護士拿來今天的藥,徐離菲不經意問了句:「我去年是不是來過這兒?」

  小趙護士天真道:「我今年年初才過來這裡,不知道呀。」

  她就換了個話題:「這家的女主人現在是在美國療養嗎?」

  小趙護士給她倒好水:「聽說是這樣的。」

  徐離菲很晚才睡著,第二天打了個電話給褚秘書,借口老家有事需要回去一趟。褚秘書細心,幫她訂好航班、安排好司機,還讓小趙護士陪著以備不時之需。

  下午飛機就在K城落地。

  下飛機的那一刻,徐離菲突然覺得這兩天她可能是太敏感了,被謝侖那麼一說,自己竟然也開始懷疑,明明記憶裡去年十一月她是在K城,自己的記憶怎麼會騙自己,結果倒還專程飛過來想要求證。

  求證什麼呢?

  說不定那時候謝侖在聶家看到的就是聶非非本人,不過是聶亦和他開了個玩笑。既然褚秘書說她爺爺從前就是聶亦的好友,那聶氏夫婦知道她的存在,拿她來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也不是不合邏輯。

  她在酒店裡坐了一陣,覺得自己是太閒了,的確沒什麼好求證。她不是聶非非的妹妹,和聶非非沒什麼關係,聶非非還活著,現在在美國療養。想完了她定下心來,一看離回去的航班還早,決定出去走走。小趙護士要同她一起,被她婉拒了。

  只是沒想到隨便走走也能走出問題。

  半個下午而已,令人惶惑乃至惶恐的事一件一件發生,整個顛覆了她在酒店裡做出的所有結論。

  先是在老家胡同口偶遇她曾經駐唱過的一家酒吧的老闆。她同老闆打招呼,共事了兩年的老闆看著她一臉茫然,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徐離菲,在他那兒唱過歌的徐離菲,老闆的目光像是看神經病:「我不認識你,你也沒在我那兒唱過歌啊。」模樣不像是裝的。

  然後是幫他們賣掉老房子的中介。中介的店就在胡同口,路上聽說老房子那片有可能拆掉,她順便去問問。結果年輕的小姑娘回憶半天,說記得她爺爺,但當初房子辦手續全是跟他爺爺和一個小伙子打交道,從沒見過她。她征在那兒:「可合同是我簽的,當著你的面。」小姑娘調出檔案來,卻見上面是她爺爺的名字和筆跡。

  失魂落魄是個什麼詞,她那時候才有體會,茫然間走去老房子。倒是有鄰居認出她來。可鄰居卻斬釘截鐵說她是十二月底才回到K城:「你爺爺病重了,好不了了,年底十二月你從外面趕回來陪了他最後一程,帶他回了長明島歸根,你爺爺苦,你也是難得。」

  徐離菲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了她爺爺的主治醫生。腦子裡那些記憶還可不可信她已經不太確定,但她的確記得,去年十月初爺爺查出肺癌,是她將爺爺送去醫院,確診後是她和主治醫師共同探討爺爺的治療方案,手術期間也是她一直照應在爺爺病床前。

  老醫生接待完病人,聽清她來意,看了她一陣,又將眼睛取下來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我記得你,之前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照顧你爺爺,說是你爺爺的侄孫,後來那小伙子走了,你來了,我想想,應該是十二月底,整好那時候你爺爺說想要出院,回老家歸根。」

  下午她們回S城,小趙護士很擔心她:「你臉色很糟糕,不然我們再留一天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們再回去。」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小趙護士是和她說話,她一邊點頭卻一邊拒絕:「不用了,就飛今天的航班。」

  小趙護士更加擔憂。

  她突然問小趙護士:「完全重設一個人的記憶,醫學上現在能達到這樣的水平嗎?」

  小趙護士表示不太理解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解釋:「就像電腦一樣,將一個人原本的記憶格式化,然後重設另一套記憶,將新的記憶數據通過一些技術和手段輸入到……」她頹然:「這簡直像是科幻故事。」停了一會兒,又道:「可現在已經是2023年。」她頓住了沒再說話,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想像嚇到。

  小趙護士沉吟半天,表示自己只是一介護士,其實對醫學前沿並不是特別瞭解。

  在飛機上時徐離菲想起了一部老電影,幾個月前她才看過,叫《楚門的世界》。

  電影講被電視製作公司愚弄的小伙子楚門近三十年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攝影棚裡,父母妻子朋友同事全是電視公司所安排,除了他在傻乎乎地過生活,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演戲,他以為真實的人生,不過是他人眼中一場超大型紀實真人秀而已,除了他自己是真實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建構的虛偽。她很同情那樣的楚門。

  而如今,她倚在靠窗的座椅裡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冷。她難道不是另一個楚門?電影裡那個楚門真實地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而她卻虛假地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也許他們倆的情況正好相反,可當真相即將揭穿時,楚門的恐懼和她的恐懼又有什麼不同?

  她盡量讓自已冷靜。

  如果關於過去的所有記憶都是虛假的,那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她也許並沒有一對因病離世的父母,也沒有一個爺爺,她從沒有在記憶中的那些學校裡上過學,沒有過解出複雜幾何題的喜悅,沒有過第一次編出七彩繩的興奮;她沒有在課間操時偷偷看過隔壁的男生,沒有過因那個男微笑而動心的剎那,沒有過朋友,也沒有過敵人,沒有過因不懂事而被耽誤的前途和青春。

  本就不是她,不是徐離菲。

  她從前沒有考慮過什麼是記憶,至少沒有像現在這樣,硬生生將自己剖成兩半,血琳琳直視眼前的骨骼皮肉和骨骼皮肉下面叫作記憶的東西。

  記憶本該是什麼?它應該是存在於過往時間中的受想行識。決定著一個人未來的受想行識。它應該是連綴成篇的真實經歷,在變成依附於舊時光的過去的同時,也成為開智新時光的前導和先驅它應該是同整個世界的聯繫,是一個人所有好的壞的實在的自己。

  記憶就是這麼重要的東西。

  如果她腦海裡的記憶全都是虛假的,那建立在這份虛假記憶上的自己,又算是什麼?在這虛假記憶編織而成的虛假身份背後,她本該是准,又本該是怎麼樣的?

  多麼輕而易舉,一個人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抬手緊緊撐住額頭。

  回到S城後,徐離菲第一件事是去找聶亦,卻在觀景平台那兒碰到褚秘書。

  正是晚飯時分,有些起霧,園燈亮起來,燈光被霧色一籠,倒有幾分素墨染過淡箋的朦朧美。

  褚秘書站在木欄旁餵魚,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一陣後看她目光落向工作室,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Yee出差了,這兩天可能沒辦法聯繫到他,您有什麼疑問,也許我也可以幫上忙。」

  褚秘書不常在這個時候還留在聶家,況且聶亦還不在。

  她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您是專程等我?」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你們什麼都知道?」

  褚秘書斟酌道:「您為什麼突然要去K城,您一直在懷疑什麼,Yee其實清楚,但他沒有阻攔您。您想要做什麼,想要走到什麼程度,他都隨您。」他停了一下:「最初那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我個人持保留意見……」他模糊地將這句話帶過:「不過那之後對您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欺騙您,是為了讓您更好地融人普通人的生活。」

  觀景台上的燈略明亮些,能看到池子裡魚群攢動著頭搶食。

  「那之後對我做的一切……」她重複。褚秘書很誠懇,什麼都沒有否認。這誠懇讓她的腦子空白了足有二十秒,二十秒之後才感覺到整個人都被鋪天蓋地的倒塌感包圍住,她開口:「所以的確是那樣,是你們將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啞聲:「怎麼做到的?」

  褚秘書沉默了片刻:「全球腦科學心理科學的權威J.N.洛倫茲教授是Yee的忘年友。」

  她咬住嘴唇,感覺疼痛了才鬆開,也不知道說出那些話是為了再次確認還是怎麼:「所以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我的所有經歷,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份,我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嗎?」聲音沙啞得連她自己都覺難聽。

  褚秘書道:「恐怕是的。」

  她扶住木欄:「所以我不是徐離菲。」即便有了心理準備,被確認的震驚還是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壓碎。

  她不禁地咳嗽:「我不是徐離菲。」她並不常感情用事,但那一瞬間卻還是抑制不住洶湧而來的憤怒:「可你們有什麼權利把我變成徐離菲?這是瘋子才會做的事情……」褚秘書遞給她水杯,她沒有伸手接,只是牢牢按住了太陽穴:「所以我原本是誰?你們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會對我做這樣的事,是出於科學家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想看看科學的盡頭和極限在哪裡還是……」

  褚秘書面含愧疚:「你說得對,沒有人有權利對你做這樣的事。」他垂眼:「實際上,你去K城前我問過Yee,為什麼不阻止你去探知這件事,如果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也許會活得更好,但他說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你有這個權利。」他歎了口氣:「我其實並不贊同將剛才那些事告訴你,原本的你……」他說得模稜兩可:「我不認為你能理解並且承受所有的事實,在我看來,你仍然以徐離非的身份生活下去那才是最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獨居生活讓她學會如何快速冷靜,在他開口回答她時她已經竭力平靜下來。憤怒毫無作用。她觀察他的神情,觀察他說話的方式,觀察他的每個停頓。從前她認為她絕無可能是聶非非,是因為她相信自己的技藝,可既然論證的基石已經坍塌,基於此的所有假設和認定又如何成立?她打斷了他的話:「我就是聶非非,對不對?」

  褚秘書看上去很驚訝,卻再次迴避了這個問題。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現在應該很恨Yee對你做了這些事,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原因,你都覺得他是個瘋子,對吧?」

  她直直看著他:「任何正常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這麼想。」

  褚秘書再次沉默,許久,道:「我不知道你對聶非非瞭解多少。如果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相同,那麼聶非非……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不會那麼想的人。就算全世界對Yee都誤解苛責,她也會毫不猶豫站在他身邊,選擇無條件地接納和包容他,她是這樣一個人。」頓了頓,他道:「就算Yee真的因為什麼緣故而變得瘋狂,成為了你口中所說的瘋子,要是她知道的話,更多可能會是心疼,而不是鄙夷懼怕。」說完這些話後,他很認真地看著她:「所以我想……你恐怕不是非非。」

  徐離菲記不太清楚和褚秘書的談話時怎麼結束的。

  將近四十個小時不眠不休,她是筋疲力盡了。即便整個人生都被顛覆掉,又能怎麼樣?人總還是要睡覺的。

  入睡前她開始咽痛發熱,小趙護士端來水和藥片,其中有一片是助眠藥。醫囑說空腹吃這些藥不好,所以吃藥前她喝了半碗粥。

  小趙護士很照顧她的精神,關燈前幫她點了個安神的熏香。

  窗簾沒拉嚴實,有一點園燈的暖光透進來,她頭腦空白地看著那一絲暖光,無知無覺中安神香緩緩燃起來。

  輕煙如水,流過蓮花造型的香爐,流過床帳,流到枕前,有點像幾月前她去西部朝聖,在寺廟裡聞到的那種帶一點佛韻的清淡氣味。

  那可能是她腦海裡為數不多的真實記憶了。

  三千七百米的海拔高度,空氣稀薄,天很藍,遠處有雪山,身後的寺廟裡傳來僧人的唱誦,旁邊立著一隻巨大的轉經筒。

  停了那麼久,她的腦子終於開始轉起來。

  褚秘書說她恐怕不是聶非非,那不是一個絕對否定。

  而毫無疑問,不管她原本是誰,聶亦剝奪了她從前的人生。

  她是否也有父母、有親人、有朋友?他們失去她時會有多痛?

  聶亦呢?如果她是聶非非,那就是聶亦親手將她抹殺掉,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要是如謝侖所說聶亦愛著她,如他自己所說他很想念她,當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卻再不認得他……他難道不痛?

  她回憶起半月前他們僅有的那次見面,他站在她的病床前,話很少,大部分時候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模樣沉靜,當她抬頭時,他的神色裡掠過一閃即逝的悲傷。

  那悲傷在她腦海裡定格,助眠藥和安神香的效力終於發作,很快她就睡著了。

  徐離菲做了個夢,場景像是重回到那天的拍賣會,突然在調暗的燈光下她再次看到了聶非非。

  同那天下午的幻覺像又不像。那女孩穿著水藍色長裙出現在中庭門口,就像盛裝的仙度瑞拉誤闖人王子的舞會。

  她們的確長得一模一樣,但女孩的妝容更精緻,神色間有她沒有的閒適無憂。

  在女孩闖人的一瞬間,夢裡的時光驟然停下來,除了聶亦和聶雨時,中庭裡所有人物都變成靜默剪影,唯有庭中的花樹還保持著鮮活的色彩。

  右上角的鋼琴突然響起來,聶非非提著裙子穿過琴聲來到聶亦身邊。所有的人物都退成古早的黑自色,聶亦卻像是無所察覺,低頭自然地照顧著身邊打磕睡的聶雨時。

  徐離菲覺得自己像是個過客,站在樓梯角看一部荒誕派風格的電影。

  她聽到聶非非問聶亦:「這是為我留下的座位嗎?」

  聶亦沒有抬頭。

  她看見聶非非毫不在意地坐下來,一隻手搭上聶雨時的肩,聲音輕柔:「你長得這麼大了呀小寶貝。」聶雨時輕輕聳了聳肩膀,沒有睜開眼睛。聶亦抬手將睡著的聶雨時抱進懷裡。

  她看見聶非非坐過去靠近聶亦,伸手握住聶亦的右手,有一剎那她像是握住了。她低頭要吻他的手指,但聶亦卻突然抬手整理聶雨時的額發。他的手從她的懷中穿了過去,穿過她傾下來的髮絲,穿過絲製的水藍色長裙,穿過她的身體。

  徐離菲摀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聲。

  她看到聶非非低頭愣愣地瞧著自己的手指,突然笑了笑,放棄了同聶亦牽手的想法,側身小心地親了親聶雨時。

  角度問題,她沒看到那個親吻是否成功,但聶非非似乎很滿足地站起來。

  鋼琴聲仍在繼續,卻進人憂傷的章節,她的目光停在聶亦身上。良久,驀然俯下身,嘴唇離聶亦的額頭很近。她並沒有將嘴唇覆上他的額頭,就在那個距離做出了一個虛無的親吻姿勢。

  聶亦當然沒有看到,也不可能察覺,他在閉目養神。

  她看見她又親了親他的臉頰,最後是嘴唇,一直是有一段距離的親吻。

  那畫面孤獨哀傷,她的眼角卻一直含著一點笑意。

  醒來時徐離菲愣了很久,恍然間看到床頭的電子鐘,離天亮還早。

  這是一個很標準的夢,具有任何~個夢境所需要的無解和無邏輯。像這樣的夢,本該醒來時就忘記,她卻記得其中的每個細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聶非非的笑,像是深呼吸之後含在嘴角,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利落。

  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那不是她的笑。

  可她怎麼知道那不是她的笑?關於她自己她又瞭解多少?截止到去年十二月為止,她的所有記憶甚至都不是她的。

  也許她曾經也那麼笑過,只是她忘了。

  她突然想起來聶非非給她留下了什麼。傍晚時褚秘書告訴她,如果她有更多的東西想要知道,需要等聶亦回來。睡前她的確是太累了,忘了她其實不用等聶亦回來。那支錄音筆裡還有半段故事她沒有聽完,很可能那裡邊就有她想要的答案。

  院子裡刮起狂風,窗戶沒有關好,敲擊窗框的聲音有點可怖。

  她在床上坐了一陣,抬手打開檯燈,從抽屜裡取出錄音筆,戴上耳機,按開銀色的按鈕。

  風更大了,窗戶猛烈拍擊窗框,閃電斜劃過天空,瞬間的白光將整個房間映得敞亮。她起身去關窗戶,左耳裡塞了耳塞。

  錄音筆外風雨大作,錄音筆裡的世界卻寧靜平和,女孩的聲音響起來,帶著海波的柔軟意味:「……我有沒有說過,我媽寫詩雖然秉承新月派遺風,她的男神其實是葉芝。葉芝的長詩短詩她都熟悉。只可惜這愛好沒能熏陶到我,這麼多年我也只知道葉芝的一句詩。」她停了一會兒:「‘這個世界哭聲太多,你不會懂得。’」窗外有雷聲轟然響過,她輕聲歎息:「多傷感啊。」感傷的歎息後,那女孩停頓了足有十秒鐘,才道:「但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有這麼多的悲傷,這片陸地和海洋每天都要上演這麼多的離別和死亡……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釋然,我只是希望就像詩裡那樣,聶亦,這些哭聲和悲痛你都不會懂得。」錄音筆裡有很長一段時間靜默,就像突然屏住呼吸,或者突然屏住哭泣,好一會兒,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你教我人生不能往後看,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三年前我沒有參加老宅的那場派對,沒有從你的人生裡走過,可能現在你會更好。像三年前那樣,對這個世界沒什麼情緒的你才能讓我放心。可這是一個悖論。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普通人感情世界的豐富,希望這種豐富能讓你更加幸福,但當你真正領會了它們時,卻要承受這種領會帶來的痛苦,我該怎麼辦呢?那句話是誰說的來著,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想要得到的得不到,一是想要得到的得到了。說得真好,是不是?我不能想得知我離開後,是不是會有那樣的瞬間,你想起我。」那聲音硬咽起來:「你會想我是有多狠心才要給你和雨時這樣的悲劇,可聶亦,我不能不。我最怕看到你難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人生……」似乎終於不能再說下去,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一分鐘,只能聽到海潮的起伏,良久,聽到女孩低歎:「好啦,還是讓我們來說些開心的事吧。」決定要說開心的事,似乎她就真的開心起來,就像剛才那些悲痛都未曾發生,那女孩喃喃:「那些開心的事,唉,聶亦,我講到哪兒了?對了,我們婚後……」

《四幕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