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11

  童桐說雍可在出酒店向西走大約兩千米的海岸處等我。我問她那是個什麼鬼地方,是有酒吧還是有咖啡座,童桐抱著腦袋想了好一陣:「好像啥都沒有,就是個荒灘。」反應過來說:「挑這麼個地方,她不會是約你單挑吧?」我邊換衣服邊回答:「她要有這個魄力我也敬她是條漢子。」童桐明顯擔心:「我還是給寧少打個電話讓他陪你一塊兒去……」我騰出手來給了她後腦勺一下:「想什麼呢?就你們寧少那身手,我保護他還差不多,腦洞別開那麼大,估計大明星就是想找個僻靜沒人的地方好說話。」

  即便是冬天,這坐落在大西洋畔的海島也是氣息如春,但難免入夜後風從海上來。

  我搭了個外套,順手提了兩瓶啤酒出門赴約。

  熱帶樹沿著海岸線一路連綿,間中亮起路燈,海潮聲此起彼伏,沙灘上偶爾能看到並肩牽手的情侶。路過一個小海灣時,還看到一群小年輕席地盤座著邊喝酒邊大笑聊天,旁邊的便攜音箱裡飄出熱情的桑巴調。這實在是個典型的北美海島夜,空氣中每一寸都是閒散、卻生機勃勃的味道。

  再往前走,人生漸漸稀落。順著海岸線轉彎,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女孩被人拉拉扯扯。再近幾步,月光星光路燈下,看清被三個拉丁裔男青年圍在正中間的女孩居然是雍可。她正表情慌亂地擋著其中一個青年伸過來的手臂,帽子和手包都落在地上,另外兩個青年則在一旁拉長了調子起哄,聽聲音看身形,都像是喝醉了。這一片雖是公共海灘,倒的確沒有不安全,只是過來度假的三教九流,常有年輕人抱著美女拎著酒去海灘開夜party,喝醉了難免鬧點事。

  三個人,個頭都不太高,看著半大不小的樣子,又都喝醉了,只要他們沒帶槍,揍起他們來明顯我的勝算要大。

  雍可突然尖叫起來,個子最高的青年拽住她的手,歪歪斜斜地和她說著什麼,其他兩個人起勁地哄笑,大概是覺得雍可叫得挺好玩兒,也蹭上去要拉拉扯扯。

  我拎著倆啤酒瓶走過去,雍可一眼看到我,也不知認沒認出我是誰,一臉惶恐地喊救命。

  三個青年停下拉扯雍可的動作,一個小矮個晃著流里流氣湊上來,大著舌頭調戲我:「哇喔,又來一個辣妹,一起找點樂子啊——」

  「是啊,找點樂子。」我說,將啤酒瓶放地上,抬腿就給他踹了過去。被一腳踹翻的小矮個一臉蒙圈地倒在地上,另外兩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嘴裡罵罵咧咧地揚起拳頭就要湊過來。看他們是掏拳頭不是掏殺傷性武器我就挺鎮定了,兩個打架沒什麼準頭的醉鬼都對付不了,就實在對不起上個月見天就和聶亦在道場打來打去。

  花了點時間一個一個踹翻,看他們躺地上爬不起來,我跟愣在一旁一臉空白的雍可點了下頭:「幫我撿下啤酒,走吧。」

  大概是被嚇狠了,回到酒店在餐廳坐定時雍可仍有點發抖。服務員倒來一杯熱檸檬水,她捧著水杯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我打量了她半刻,看她雖然剛才一張臉被嚇得泛白,喝了半杯熱水倒是紅潤過來,跟眼望過去比我還健康,並不像是從醫院裡拚死逃出來飛回A國找我聊天,也不準備跟她太客氣了。

  我們相對無言了起碼五分鐘,她神色複雜地看我:「聶非非,我以為你討厭我。」

  我垂著眼睛喝啤酒,說:「是啊。」

  她沒說話,好一會兒,又道:「我也討厭你。」頓了頓說:「但你剛才幫我解了圍。」

  我抬了下眼皮,說:「順手。」

  她突然就生氣起來,將杯子重重推到一旁:「該謝謝你我不會賭氣不感謝。」似乎意識到自己音量有點高,略微側目留意了一下周圍情況。

  我真是反映了好一會兒才理解清楚她這彆扭的文法。這句話應該就算是拐著彎和我道過謝了。我看她的表情和動作,道:「這都過十點了,餐廳這時候一般沒人,其實你有什麼話邀我在這裡說就好,雖然沒外面安靜,但勝在比外面安全。」

  她抿緊嘴唇:「你在諷刺我?你懂什麼,你以為這些服務生他們不會關注我,不會好奇我和你聊什麼?」

  我笑了笑,想她大概的確要找我談什麼重要事,不然不會謹慎到這個程度,但我本來就不是個善解人意能配合別人的人。我說:「哦,我管不了這些服務生會不會關注你,但你有什麼事就在這兒和我說吧,我不挪地兒了。」

  「你!」

  看她被嗆得說不出話,我把剛才被她移到一邊的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喝口水冷靜冷靜。有時候我也鬧不太清楚雍可,每次都要被我氣得說不出話,完了卻老是要主動招惹我,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歡我還是西幻聶亦了。

  她在那兒冷靜了好一陣,突然說:「我息影了,你知道吧?」

  我說我不知道。

  她又噎了一下,大概也知道繼續和我嗆聲就談不了正事,咬著牙快速地調整了面部表情,平平板板道:「不,準確說是退出演藝圈了,我會回Y校繼續我的學業,之後會在那兒繼續念研究生,導師是曾經教過Yee的教授,他對我的研究課題很感興趣。」她停了一下,抬眼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做這個決定嗎?」

  我喝著酒繼續說不知道。

  她直勾勾看著我道:「我當初放棄學業是因為Yee,現在重新開始學業也只會是因為Yee。對我來說怎樣都無所謂,留在演藝圈也沒什麼不可以,但聶家不會接受一個在演藝圈裡的兒媳。」

  她今晚話真多。我慢半拍,將她的整句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有點不可思議地問她:「你說的聶家,是指我公公婆婆家?」

  她微微偏了頭,雲淡風輕道:「只有經歷了生死,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以前是我太幼稚,只會一味置氣,有些誤會要解開總要有一方主動努力,而有些事情錯位太久了,就該有人站出來讓它回到正軌上去。」

  這事雖然荒謬,但我想我應該沒理解錯她的意思,我說:「等等,你經歷了生死,然後你覺得你真正想要的,是來搶我老公?你是這個意思?你不覺得你這腦回路挺清奇的?」

  她臉上一白,但很快就調整成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聶非非,你們到底為什麼會結婚,你自己心裡清楚。」她加重語氣,也不知道是為了說服我還是說服她自己:「這本來就不是搶,Yee原本就該和我在一起,你才是那個後來者。」

  林導選擇的這座酒店近年來才新建起來,整個設計都有點後現代主義,尤其是餐廳,棕色的不知名金屬勾鑄出棕櫚樹的輪廓,線條流麗且凌厲;十幾棵金屬棕櫚撐起大片玻璃,隔出一方空間,打磨出男人們喜歡的冷硬質感,夜燈朦朧時,也渲染出女人們中意的夢幻浪漫。

  我一邊那當年上當代藝術課寫論文的勁頭鑒賞餐廳的室內設計,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聽雍可給我講故事。

  雍可講的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兩個版本,分別來自謝侖和謝明天兄妹。不過她的版本和他們的版本不太一樣。在她的版本裡,聶亦和她是有過一段的。

  故事的大體內容和謝侖兄妹描述的差不多,無非是某花花大少看上某天之驕女,癡心一片,窮追不捨,天之驕女卻愛上花花大少的天才好友,一路追尋著天才的足跡前去A國念高中大學。好不容易在Y校與已經念博士的天才意中人再聚,命運弄人,花花大少竟也考來Y校念大學。因彼此同樣的優秀和聰明,少女和她的意中人在相處中互生情愫,花花大少卻偏要來插上一腳,去哪兒都是「鏘鏘三人行」。然而在這些三人聚會中,互相在意的兩人,無論是表面上心照不宣的一個對視,還是身體不經意的一次碰觸,莫不真真切切地訴說著用文字難以說清道明的曖昧情誼。可意中人礙於同花花大少的友誼,一直沒有向少女表白,直至少女忍不住同他傾訴衷腸,在令人難耐的巨大沉默之後,他依然推開了少女。少女一恨之下休學去做了明星,多年以後同意中人山水再相逢,卻不想物非人亦非。

  故事中的天之驕女是雍可,度數能達幾千瓦的超級電燈泡花花大少是謝侖,而那位與少女有著難言情誼的天才少年,就是聶亦。這整個故事我聽著簡直就是一部韓劇。

  「我是Yee的初戀。」雍可最後跟我總結。

  我喝完一瓶啤酒,盡量客觀地跟她評價這事,我說:「聽你這麼說,你們也沒在一起過,這頂多算是互相有點好感,而且說不定還是你誤會了。」說著開了第二瓶啤酒。

  雍可看了我好一會兒,道:「聶非非,承認我是Yee的初戀對你來說有那麼困難嗎?還是你只是不想接受這個事實而已?」不等我回答,像突然回憶起來什麼似的道:「其實最初在A國的幾年,我一直很難習慣西式食物。那年冬天,有一次下課時我和他們說我特別想吃秋葵蝦仁。那個週末有暴風雪警報,Yee冒著大雪開車去城外的亞洲超市買到秋葵、料酒和蝦仁。」她面上露出一個笑。雍可不常笑,在我面前即便是笑也大多是冷笑,乍看她這樣全然放鬆真正開心的一個笑容,令人頗有驚艷之感。

  我繼續喝著酒,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聶亦的確會做菜,我前一陣剛知道。

  她挑起眼梢看我:「為什麼不說話?」

  我放下啤酒瓶說:「哦,我在聽,你繼續。」

  她愣了一下:「繼續什麼?」

  我抬眼看她:「你不是還要告訴我,經歷了這次住院,你發現聶亦他依然很關心你,你們倆其實是兩情相悅,我應該自覺早點退位讓賢?」

  她臉上乍紅乍白,好一會兒,冷著臉壓低聲音道:「我不會對你說那樣的話,聶非非,你自己很明白你和Yee也許有感情,但你們婚姻動機不純,他對你可能有一點感情,但並不深。」

  可見那晚在客廳我和聶亦說的那些話,她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晃著啤酒瓶笑了笑,說:「你說得對,所以呢?」

  她皺眉:「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你剛才說的話沒錯,這次我住院,他很緊張,每天都來探望我。」她分辨我的每一寸表情,道:「我知道他一直沒有忘記我,他對我的感情還在。」

  我說:「你說的這些……」

  她突然把自己的手機放到我面前:「他最近來醫院時我拍了一些和他在一起的照片。」

  我看了一眼她的手機,沒有接過來也沒有推回去,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感興趣,雍小姐,我還是提醒你一句,你肖想的這個男人已經結婚了。」

  她滯了滯,卻哼了一聲:「聶非非,你是在害怕嗎?」

  我說:「你真有意思。」

  今晚她來找我攤牌,估計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加之坐下來攤牌前又剛被幾個醉鬼嚇個半死,因此開口和我說話時一直有點潛意識的緊張,偶爾還會有點不太尋常的舉動,比如給我看她的手機。但聊到這兒她卻像是終於鎮定下來,重新有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氣勢,坐姿稍稍前傾,目光裡含著一點興味,向我道:「你的確是在害怕。」

  這人一鎮定下來立刻就變得更加難纏,我笑了笑,問她:「哦,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害怕?」

  她瞇了瞇眼睛:「因為你知道你和她其實並不相配,說起來,聶非非,你除了會拍照,他的事業你懂得多少?你什麼都不懂。他一旦被請去參加一些國家項目,你連去哪兒找他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每年都要花大量的時間在這些項目上,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人生,你卻無法走進他的這部分世界。」她抬手勾起滑下來的劉海,襯著她一貫的氣質,那動作有一種冷淡的柔媚。「不鍋我可以,」她說:「我可以和他一起受邀去參加這些項目,我可以陪在他身邊,支持他,甚至幫助他。只有天才才能走進天才的世界,聶非非,你還不夠天才。」

  雍可一向傲慢,她倒是的確有資本傲慢,長得美,會演戲,人又聰明,一邊做明星還能一邊做科研,無論是國內國外拍學霸明星榜,一直是名列前茅。攤上這麼個尤物做自己情敵,是誰都要感覺壓力山大。

  我又喝了兩口啤酒,我說:「其實你心裡還是希望我主動退出的吧?不然我就想不通為什麼你非要大老遠飛一趟過來和我聊這麼大半天了。我給你理理,你希望我主動退出,主要是兩個原因對不對,一是聶亦愛你比愛我多,二是聶亦找個天才會更配他。」我看她的表情道:「不要這麼凝重,我們談事情要剝開現象看本質,還要有邏輯,聶亦教的。」

  她冷淡道:「不用你說,我比你瞭解他。」

  我放下酒瓶:「OK,就算是你比我瞭解他吧。」我繼續:「前一個原因,我需要回頭親自和聶亦求證一下,要是他真對你舊情難忘……」我對她笑笑:「我不會為難有情人。至於後一個原因,我覺得我也挺天才的,沒有配不上他。」說完繼續含笑看著她。

  不會為難有情人。我還有空發散思維想我好像曾經在哪兒也聽說過這句話。哦,是謝明天,當初我殺去謝家帶酒醉的聶亦離開,她就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走了兩秒鐘神,抬頭只見雍可定定看著我。「聶非非,」她道,「你是不是覺得感情是很簡單很容易破解的事,人類也是很簡單很容易理解的生物?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都會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說:「你是說,聶亦有可能仍喜歡你,但仍拒絕你,因為感覺和我結了婚要負責任什麼的?」我恍然:「所以你才來找我而不是去找他。」

  她不再說話。

  我說:「哦,我不太在乎這些。我不管他潛意識裡對你怎麼樣,我只管他怎麼和我表態這事。」

  她沉著臉,突然冷笑了一聲:「我以為你們搞藝術的都內心敏感脆弱,想要純粹的愛情。」

  我將一隻手揣褲兜裡:「你認為我內心敏感脆弱?真的?」我抿著嘴唇看她:「不,我心有猛虎。」

  西格夫裡·薩松的那句詩怎麼說的來著?「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我心有猛虎,剛愎傲慢,只能對唯一認定的那朵薔薇花溫柔以待。

  唯有那麼一朵薔薇,我對它有無盡的愛和寬容,不願也不會苛責。我覺得這很浪漫。

  她大概是沒有聽懂,也不屑在和我繼續討論,沒來由地驀然發狠:「你最好記住你的話,不會為難有情人。」話畢也沒再多說什麼,拎著包轉身就走了,背影好強地挺直,經過吧檯時卻不小心跌了一下。

  我沒有立刻起身,坐那兒將啤酒全部喝光,又將服務生端過來的一杯冰水也喝光。轉頭看向窗外,玻璃上卻覷見自己的影子。我就對著那影子笑了一下,可畢竟不是真正的鏡子,並沒有看清楚那笑裡藏著什麼。

  沒有人真正瞭解自己的潛意識。

  收到許書然短信時,我和童桐已經侯在機場,寧致遠要回一趟法國,訂了下午的機票。許導的短信風格和他的說話風格保持了高度一致,二十個字內交代完事情:「雅克來我這兒了,有時間飛過來喝酒?」緊隨著文字信息配了張他和某棕髮藍眼帥大叔的早餐合影。我一點沒猶豫,言簡意賅回他:「可,晚上碰頭。」回頭支使童桐:「訂兩張去L.A.的機票,馬上可以走的那種。」

  童桐很驚慌:「不……不回國了?我媽後天還給我安排了場相親,我看照片還挺滿意的。」話脫口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一個驚天大秘密,臉迅速漲紅,整個人都有點不太好的樣子。

  我搖晃著手機:「那就訂一張吧,我去L.A.你回國。」

  童桐紅著臉,假裝猶豫:「可沒我跟你一起,你的衣食住行怎麼辦呀?」

  我繼續搖晃手機:「我又不是個智障,離了你生活就不能自理了,你回國相你的親去,那些事我自己電話搞定。」話剛說完被我搖著玩兒的手機就啪一聲摔在了了地上。

  我們一起沉默地看向對方。

  童桐肉痛地撿起剛給我買的7Plus,抽了抽嘴角:「開不了機了。」一邊默默地給我訂機票酒店安排接機一邊小聲嘟囔:「還說自己不是個智障。」

  我給了她後腦勺一下,童桐軟著嗓子小聲求饒:「別別,非非姐,我才是智障。」

  臨上飛機前童桐千叮萬囑,讓我落地就去買個手機,但落地後一路堵車到酒店,和許書然他們碰頭時已經八點多,也沒找出時間去解決手機的事。

  雅克·杜蘭是個法國人,當代最著名的天文攝影師之一,成名多年,是我的大學教授雅各·埃文斯的知交好友。埃文斯在世時,杜蘭曾經數次前來紐黑文探望他,因那時候我對天文攝影也挺感興趣,所以跟著他請教了一陣子,算是他的半個門外弟子。

  不清楚許書然怎麼會知道我和杜蘭認識,想來大概是他和杜蘭有交情,同在攝影領域,不經意聊起我,才發現大家都挺熟,可以一起約個酒。

  許書然訂的地方很安靜,我最後一個到,看到他們找了個角落正在低聲交談。上一次見杜蘭還是在埃文斯的葬禮上。我見過的西方人中,杜蘭不算長得最英俊,卻最有風度,那種風度內斂低調且老派,不像個藝術家,倒像個國會議員。幾年前有一部電影叫《王牌特工》,科林·費斯在裡邊飾演一位紳士派頭十足的英倫特工,那氣質和杜蘭有點異曲同工。

  杜蘭看到我便站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他生性嚴謹,少見笑容,我想這幾年他一定過得並不開心,因此即便在笑臉上也滿含憂鬱。但我實在很激動能再次見到他,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禮。許書然顯得有點驚訝,大概是只知道我和杜蘭算熟,不知道熟到這樣的程度。

  彼此寒暄後大家就著一些尋常話題聊了一陣子,許書然突然有電話進來,走到一旁去接電話。杜蘭取出來一隻大信封放到我面前:「打開看看。」

  拆開來才看到是五張尺寸一致的深海水母的照片,我脫口而出:「六億五千萬年之花。」

  六億五千萬年之花,那是埃文斯生前所辦的最後一次攝影展的主題。他花了八年時間走遍全世界的海洋,拍下數百幅水母圖,那是一項壯舉,那場攝影展在業內影響很大,可載入教科書。那應該也是埃文斯一生中最好的時刻。

  其後便是他愛上周沛。他愛上周沛後就沒有什麼好事,疲於應付小情人和不斷湧現難題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心思再辦展覽,再然後就是車禍離世。

  但我記得那場輝煌的展覽,六億五千萬年之花,那些照片攝人心魄,像是用埃文斯的靈魂嬌養而成,整個A國海洋攝影界在那之後在沒有出現過更震撼人心的展覽。埃文斯一向根據作品來決定照片尺寸,且每個作品一貫只出一張照片,出過之後就不會再保留底片,所以每一幅都是獨一無二的絕版。我記得那場展覽後,大部分的展出作品都被埃文斯捐給了博物館,極少部分在隨後被拍賣,他自己只保留了大概十來幅。

  我內心震動,抬頭看向杜蘭,他道:「他的許多作品都在我那裡,這次再來他的國家,也是想為他的作品找到合適的人,好繼續代他保存。」

  我還沒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只看到他的臉在昏沉的燈光裡有些清瘦黯然。突然就想起埃文斯的葬禮,那時候我滿心沉浸在對周沛懦弱得連情人的葬禮都不敢參加的憤怒中,其實沒有太關注葬禮現場。但突然回顧,我確實還記得杜蘭那時候的背影,看著很寂寞孤單,像是一碰就會支撐不住倒下去。是了,那時候在葬禮上看到他,我其實有點驚訝,因為他已經很久沒再來探望過埃文斯。想想應該是埃文斯和周沛在一起後,杜蘭就再也沒來過紐黑文。

  我覺得自己像是發現了什麼。但我說不出話來。

  他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垂著眼。

  我終於開口,將照片推到酒桌中間,我說:「這些太珍貴,我不知道教授他希望不希望由我來保存,我想他還是更希望你來做它們的保管人。」

  他道:「如果我還有時間……」

  我有點茫然。

  他卻突然笑了笑:「如果他沒有出車禍,我想一切都會不同。」大概是很難得找到人一同回憶這位老友,他沉吟了一下,繼續道:「我一直在關注他的消息,知道他過得不好,可能在這個國家也不會再有更好的將來,我邀他來法國,也幫他籌備好了工作室。如果他想繼續在大學任教,我是說,他很喜歡教書上課,很喜歡孩子們,這和我不一樣,我也可以讓他去大學繼續上課。。他出車禍的前一天回復了我,說他想要來法國。」

  我突然敏感起來,我說:「你們……」

  他看了我兩秒鐘,有些釋然,也有些難堪,他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頓了頓才加了句:「他一直這麼認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想起他剛才說什麼時間,我說:「你說你沒有時間了是指?」

  他像是渾不在意:「我的肺部長了個不太令人歡迎的小東西。」

  我摀住嘴。

  他卻道:「能很快見到他,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說這話時他甚至對我彎了彎眼睛。他今年四十多歲,一直保養得很好,臉上並沒有烙下多少歲月的印記,那樣笑起來時甚至像是很有精神,整個人富有魅力,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絕症病人。

  沒過多久許書然就回來,兩人開始聊近年的冒險,還有一些特別的攝影嘗試,所有的話題都很有趣,但我一直無法集中精神加入交談。顯然許書然並不清楚杜蘭的身體狀況,這場小聚眼看就要往深夜發展的趨勢。我借口旅途勞頓,許書然這才終於找來司機。

  那晚我很晚才睡著,睡著了也不得安寧,儘是離奇夢境,醒來已經是次日下午。聽杜蘭昨天提起這趟旅行安排,說過今天下午就會離開L.A.,我趕緊打電話去他房間,卻無人接聽,再打去前台,聽說他已經退房。

  無論是杜蘭的感情還是他的病情,都叫我感到難以言說的沉重。

我突然特別想念聶亦,想和他說這件事,想他總有好的道理教我看開這生離死別,人事無常。但我沒有手機,我也不知道去哪裡才能找到他。就像我媽寫的詩:「這世界如此巨大,有山有海,將我們隔開,親愛的,我找不到一條路,到你的身邊去,或是讓你,到我的身邊來。」

《四幕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