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13

  徐離菲在那天黎明時起床打開了錄音筆,然後整個白天她都塞著耳機,一直沒有出門。

  次日清晨,照顧徐離菲的小趙護士給褚秘書打了個電話,鉅細無遺地匯報:「……在K城時徐小姐的狀態就不太好,前天回來和您見過面之後,她的臉色更差,晚上入睡前還有發熱,我給她用了藥,燒雖然很快退下去,但是她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過來。昨天白天她沒有出門,一直塞著耳機在聽什麼,三餐吃是吃的,但只吃了兩餐,而且都吃得不多。傍晚時候她用了電腦,大致用了一個小時,之後她沒和我說過話,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在窗前做了一整夜,剛剛才睡下。」

  褚秘書歎了口氣,道:「我讓張媽給她準備了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醒來後讓她把飯吃好吧。」停了停,又道:「她若不願吃,就告訴她Yee已經回來了,她要是想見,就先把飯吃好。」

  小趙護士點頭答應,一板一眼地將褚秘書的囑咐記下來,不該問的問題一個也沒有。小趙護士雖然年輕,看著也是張不大成熟的娃娃臉,但做事一直穩妥,拿著比普通私人看護高數十倍的薪資,最清楚事情的界限,明白哪些事情是她的分內,哪些事情是他的分外。

  褚秘書在下午兩點時接到徐離菲打來的電話,電話裡她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說她想見聶亦,能不能幫她安排。褚秘書有一瞬的愣怔。無論聶亦是怎麼想,但他想,徐離菲性格裡總還是有些地方像聶非非的,譬如這種面對大事時的冷靜。

  小趙護士向他匯報過這幾天徐離菲的動向。她所理解的她可能的身世,足以顛覆她的整個人生,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事,歇斯底里都不為過,但她大多數時間只是發呆。她也許是憎恨的、牴觸的、反抗的,但她的憎恨、牴觸和反抗卻都是安靜的。

  那實在很像聶非非。

  熟識聶非非的人評價起她來,大多會說她酷,果決,行事風風火火,沒有人會評論聶非非文靜溫柔。

  有一次褚秘書在老宅碰到聶非非,那是聶家太太在家裡搞了一個音樂派對,派對上來了許多相熟的太太小姐,他因有事等聶亦,被聶太太順便邀請去派對上聽聽音樂。

  不久便看到聶非非,她剛從一個專題會上下來,栗色長鬈發,米色針織長衣,黑色西裝,哈倫褲,牛津鞋,身材高挑,進客廳時步履都帶風,引得一群打扮正式的太太小姐們好一陣驚訝。聶太太周沒責備她:「怎麼這樣子就過來,像什麼話。」她倒是毫不在意,自顧自從經過的侍應生手中端了一杯香檳,眉眼都含笑:「因為怕趕不上聽媽媽的演奏。」聶太太一向重規矩,卻也被她一句話逗得笑起來:「要真是孝順,下午就別去開什麼會,還開到這麼晚。」

  有兩個坐在附近的年輕女孩壓低了聲音討論,其中的短髮女孩子驚訝:「啊?就是她嫁給了聶亦?個子挺高的,其實也真凌厲,一點看不出柔婉嫵媚,不是聽說聶太太更中意柔靜一點的兒媳嗎?」

  另一個長髮女孩子道:「無奈她兒子更喜歡女強人。」

  短髮女孩子不以為意:「不就是個攝影師?看著其實凌厲,長得也並不見得十分漂亮,我還以為照聶家的挑法,選了個什麼樣的兒媳呢。」矜持地笑了笑道:「搞藝術嘛,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陳家那個一無是處的老二,不還在紐約開了個什麼服裝設計工作室,設計出來的衣服朋友們捧捧場,她也就自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時裝設計師了,這些事……」說著撇了撇嘴。

  長髮女孩子抿了抿酒杯:「這位和陳家那位還真不太一樣,國際攝影獎一路拿下來,正經在各國國家美術館辦過展的人,行業專業雜誌上還有她的專欄。」又笑了笑:「你挺喜歡的那個新銳導演許書然……」努了努嘴:「聽說就是在跟著她學習水下攝影。」

  短髮女孩子請輕啊了一聲:「真的?怎麼會?」懷疑道:「她看著很年輕,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履歷?」

  長髮女孩子綰了綰耳發,似笑非笑:「你不是好奇聶家選了個什麼樣的兒媳?聶家要求高,選了個天才當兒媳。」

  短髮女孩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大約不知道該說什麼,悻悻轉移了話題,繼續交談了片刻後兩人先後起身離開。

  正巧聶非非老遠走過來和褚秘書打招呼,口吻輕鬆,同他開玩笑:「您今天終於放聶亦假了?」只要他在聶亦身邊,聶亦多半是在工作,所以她才會這麼問他,不說聶亦放他的假,偏說他放聶亦的假,這也就是她性格中俏皮的地方。

  褚秘書也開玩笑:「是皇上給我假,派我微服私訪。」

  她愉悅地坐下來開始和他交談,直到聶太太過來她才起身,隨後聽到聶太太向請來的某位音樂家介紹聶非非,後幾句語聲裡帶了嗔怪:「……整天風風火火,也不知什麼時候沉靜得下來……」

  似乎聶非非給所有人的印象都不是靜。她不柔靜,也不沉靜。所有與靜相關的事情都難以比擬她。女孩子實在是難以像她那樣有氣勢,有時候那種氣勢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寶劍,單單立在那裡就難掩鋒芒,她本人大約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鋒芒,或者早已習慣了這種鋒芒,因而不顯得高調,倒顯得灑脫。

  但褚秘書知道,她其實是有安靜的時刻的。

  他領略過她的安靜。那是很久以前,他打電話告知她聶亦打算結束和她的婚姻,那時候她就很安靜。他後來才知道其時她是愛著聶亦的,受了很大的打擊,但是在那通電話中聽不出任何徵兆,她說話很少,沒有哪怕一丁點情緒失控,所有的疑問都維持了風度。

  這種風度像誰來著?

  哦,不!

  是誰如今的做派有她的這種風度?

  徐離菲。

  所以徐離菲,她到底是不是聶非非?

  徐離菲問過他,褚秘書想。

  但他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解釋,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作一個回答。這個問題已然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和倫理認知體系,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回答。

  他想起將徐離菲送離S城的那個冬夜,那是去年十二月。他試圖勸說聶亦:「那並不是實驗失敗了,實驗室很成功的,只是你不相信她是非非,因為你不相信,所以無論再進行多少次實驗,Yee,你都不會成功。」

  聶亦坐在客廳的陰影裡,旁邊的小几上擺著空掉的酒瓶。

  他酒量不好,那一整瓶酒下去必然應該是醉了,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很清醒,揉了額角淡聲道:「不,是實驗失敗了,非非她……」說出這個名字時他失神了很久,然後才道:「我總有一天會將她帶回來。」他的手搭上雙眼:「我答應過她。」

  有時候褚秘書想,聶亦他未必就不知道他可能再帶不回聶非非,因那個夜晚,在聶亦平靜的聲線後,他看到的是絕望,那絕望鋪墊蓋地,猶如實質,壓得人喘息不能。

  其實自欺才是可媲美天堂的幸福鄉,當人生艱難的時候,尤其需要它充作調料,那滋味再理智的人也拒絕不了。

  下午五點,張媽親自過來領徐離菲去聶亦的書房。

  接近觀景平台時聽到小女孩歡快的笑聲:「顧叔叔我要再下去一點,我要抓最大的那條魚,你要抱緊我呀。」孩子的歡笑聲中插進明朗女聲:「他才不會抱緊你,他會把你扔進池塘裡。」小女孩沒有立刻回答,倒是有清和男聲緩緩響起,帶著一點溺愛:「康康,不要嚇唬她。」

  張媽不動聲色地移步向另一條路。在這兒住了半月餘,雖然並不常四處閒逛,這座半山庭園的基本構造徐離菲大體還是清楚。沿著觀景平台前的迴廊走到盡頭,再向右拐,那是到聶亦的書房最近的一條路,張媽臨時更換路線,大概是不想讓她和聶雨時碰上。四歲的小女孩,最愛在院子裡玩鬧,她也常在其中散步,但彼此竟然難得碰到,此前她並沒有多想,現在看來,確實知情人的刻意為之。

  有細小惡意突然躥上心間,徐離菲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女孩時,四歲的小孩著急地向那個詢問她是否想要新媽媽的女人聲明,說她是有媽媽的,她雖然小,卻記得媽媽的模樣。所以,要是讓這女孩看到自己,看到和她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呢?這女孩會怎麼樣呢?聶亦又會怎麼樣呢?

  她將手揣進外套口袋裡大步走向觀景迴廊,張媽幾乎是立刻在身後提醒她:「徐小姐,這邊走。」她沒有停下腳步,張媽小跑著跟上來,向來平穩的聲線裡難得出現慌張:「徐小姐,這條路不是……」卻突然住了嘴,一把拉住她就要躲向一旁的假山石,可畢竟年紀大了,恍神中並沒有拉動她,兩人就這麼堪堪暴露在剛從平台上下來的年輕男女眼中。

  徐離菲站在山石旁,目光冷淡地投遞到是不開外牽著聶雨時的男女身上。男人個子挺高,看上去三十多歲,面目出色非常,甚至含著一種男生女相的漂亮。他身邊的女人個子嬌小,留著波浪長髮,一張娃娃臉精緻可愛,看不出多大年紀,腹部微微隆起,顯然是處於孕期。徐離菲想,她從沒見過這兩人,可他們看她的目光真是奇怪,尤其是那長髮女人,怔怔地望著她,目光是冷漠的,那冷漠裡卻又飽含疼痛。

  庭園裡一時寂靜,沉默中,她所期待的軟糯同省終於想起來:「媽媽,是媽媽回來了!」小女孩將她錯認作自己的媽媽,圓潤小臉上是那麼天真的驚喜快樂,又是開心又是急切地想要掙脫牽住她的大人們朝她撲過來。

  徐離菲垂眼看著小女孩,突然有點恍惚。

  她今天是要去找聶亦做什麼來著?是了,是要去問清楚聶亦自己是誰,或者,自己是個什麼。而她為什麼又會起意讓聶雨時看到她呢?是了,因她並不想讓聶亦那麼輕鬆就應付了她,就像她不過十個無足輕重的實驗品。她想她總該給他找一些麻煩,讓他知道如操縱一個人偶般地掌控她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見到她,那她就要讓他當著自己女兒的面,解釋清楚她是誰,或者,她是個什麼。她受了傷,這傷太重了,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傷害別人。能夠傷到他那就最好了,傷到其他人也不錯,因所有知道這件事卻只是眼睜睜看著它發生而沒有試圖阻止的人,全部都是幫兇。

  可是,他該去傷害一個四歲的孩童嗎?

  徐離菲有些茫然地後退了一步。可不等她先出聲拒絕,興沖沖撲倒半道上的聶雨時已經被高個子男人抱了回去,長髮女人親密地捏著女孩的臉頰揉了揉,才輕聲告訴她:「那不是媽媽,是姨姨,雨時不記得出門去拍照采風的姨姨了嗎?哦,姨姨離開了差不多一年啦,雨時可能是不太記得了呢。」

  一年,去年年底她住在這裡,那時候他還不是徐離菲,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事。顯然眼前的女人也知道,否則不會那麼準確地脫口而出「一年」這個詞。可雖然溫和地同聶雨時解釋自己是她的姨姨,提起姨姨這兩個字時也很親切,女人不經意滑向自己的目光卻含著毫不掩飾的冷意。

  聶雨時坐在男人手臂上抿著嘴唇,眼圈有點發紅,倒是沒有哭出來,只是沮喪地小聲囁嚅:「記得姨姨,姨姨和媽媽長得一樣。」揉了揉眼睛偏頭道:「姨姨回來了,媽媽是不是也快回來了?」

  女人點了點她的鼻尖哄著她:「是呢,媽媽一定也快要回來了。」

  小女孩立刻高興起來:「那顧叔叔放雨時下來,雨時要和姨姨問好的,姨姨像媽媽,雨時也喜歡姨姨。」

  女人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勉強道:「姨姨有事要趕著離開,雨時已經耽擱姨姨好長時間了,下次見到姨姨再問好也是一樣的。」

  小女孩要再說話:女人卻突然皺眉:「哎呀,康康阿姨將水杯忘在剛才的小房子裡了,雨時帶著叔叔幫阿姨取回來好不好呢?」

  小女孩不疑有他,毫不猶豫地點頭,還撇嘴:「康康你真是太不小心了。」男人笑了一下,會意地帶著聶雨時離開,待兩人消失在她們視線之外,女人才站到她面前。

  才到女人是想單獨和徐離菲說話,張媽已先行迴避到了一旁。徐離菲瞥了眼站得老遠假作查看小花圃裡花朵長勢的張媽,倒是先向主動站到她面前的女人開了口,說的卻是同兩人都不太相關的東西:「張媽可真是謹慎,是不是必須得如此小心謹慎,才配做這座埋藏了許多秘密的大宅的管家?」

  女人意想之中地沒有接話,只將眉頭皺得死緊,一張娃娃臉到因此而顯得成熟起來,半天,道:「我並不是來和你說閒話。」她口吻冷漠而慎重:「我只是來告訴你,你不能出現在雨時的面前,以後請你不要再這樣了。」

  相比女人的嚴陣以待,她倒是笑了一下:「我記得,你剛才還斬釘截鐵告訴雨時我是她的小姨。」她微微偏了頭:「卻不讓我再見她。」她停了一下,似笑非笑:「難道我不是雨時的小姨、聶非非的妹妹嗎?」

  聽到她說出那個名字,女人不經意顫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嘴唇也抿成一條線,幾乎有些憤恨地打斷她:「你當然不是。」

  她看著女人,良久,道:「你果然什麼都知道。」似乎是在歎息:「所以你也知道我是個……」她停下來,沒有說出那個詞,反而問她:「這個探索科學極限的遊戲,好玩兒嗎?」

  女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許久,她緩緩道:「這對誰,都不是個遊戲,我無法也不想去理解你是怎麼想這件事,但既然你也知道你不過是她的……」她沒有說出那個詞,似乎僅是說出那個詞就讓她無法忍受,她換了一種說法:「既然你也知道你和她有著那樣的聯繫,就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這些深愛她的人面前,這對我們來說是折磨,我無法忍受你頂著她的樣子……」

  她突兀地笑出聲,女人停下來,似乎也意識到剛才的用詞有些尖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低眉到了聲抱歉。

  她淡淡回她:「抱歉什麼呢?我其實原本並不是很確定,但現在……」她輕聲道:「這真是離奇。」像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語聲客觀又空洞:「這真是離奇。」

  拐過迴廊時徐離菲想,這園子裡到底有多少人完全瞭解她的底細?說不定那並不是個秘密,至少這園子裡不是個秘密?說不定人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驚訝於此時想起這些,內心竟算得上平靜。

  張媽在書房前停下腳步,門半掩著,內室裡傳出隱隱的音樂聲。張媽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聽到裡邊響起聶亦讓她們進去的聲音,才輕手輕腳將門扇徹底推開,示意徐離菲一人進去。

  一道山水屏風將房門和內室空間隔了一隔,繞過屏風,入眼的空間極為敞闊,與其說是個書房,不如說是個藏書室。梨花木書架倚牆而立,將除了門窗的所有牆壁空間都佔滿,一眼掃過去便覺得藏書量巨大;除此之外,房間裡只有一排控制台模樣的陳設位於落地窗旁。

  天色已暗,室內卻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控制台,徐離菲猜想那角度傾斜的金屬台上應該是鑲嵌了多面液晶屏幕。而她要找的人,此時正站在控制台前單手操作界面,神情專注,像是在查看什麼東西。音樂聲不知從那裡來,似有若無,依稀是首老歌,唱詞卻無法聽清。

  徐離菲站在一把長椅前沒動,她打量著聶亦。他看起來如同往常一樣冷淡英俊,也如同往常一樣平靜,就像他並不知道她為什麼來找他,他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就像他從沒有在她身上花費過什麼心血,並沒有創造她又毀掉了她的人生。

  這個男人是聶非非一生所愛,徐離菲想。他在她心中近乎完美,她深信他溫和體貼、溫暖正直、理性明智,不顧一切地崇拜他愛慕他,即使兩人分手也堅信自己從沒有愛錯人。那樣的聶非非,她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心中這個近乎完美的男人會拋棄從前他所信重的一切?他同她在沐山談論人世的倫理和科學的倫理,他說科學的倫理就是科學本身,科學本身承認科學賦予人類探知極限和盡頭的權利,那是許多瘋狂的科學家所信奉。那時的他並沒有遭逢不幸,似乎更樂意遵循人世的倫理,但那並不是必須,聶非非她是不是從沒有想過,她的離開會讓這個天才終於厭倦了人世的倫理,變成一個冷血的瘋子?她是不是到死都沒有想到過?

  她閉了閉眼,總有一個人要先開口。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如浮萍一般在空氣中游移,終於有一句能聽得清,淒清女聲唱的是:「……空留遺恨,願只願他生……」

  她的聲音在這寬闊的空間裡響起來:「我該怎麼稱呼你?」像是一枚石子投進池水裡。他抬起頭來。她的手指緊緊握住長椅靠背,關節用力得泛白,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自顧自道:「你是我的丈夫,還是我的父親?」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卻似乎並沒有對她這離經叛道的奇怪問題感到詫異,只是平靜地看了她兩秒鐘,然後道:「褚秘書認為你懷疑自己是非非,是我動了你的記憶讓你既不起來你的過去,看來他料錯了。」

  關於剛才的那個問題,他並沒有正面回答,關於她對自身身世來歷的假設,他雖沒有直接肯定,卻也沒有否定。即便在來之前她已經百分之九十五地確認了那假設的正確性,但還是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蓋棺定論,似乎雖然她所見的證據是那麼齊全,但他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將它們全部推翻。而今,卻連最後一根可以將自己從這荒唐可笑的境遇中解救出來的稻草都沒有了。

  她禁不住喃喃:「我的確是那麼懷疑過的,懷疑自己是聶非非。」她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他們說你愛她,在以為我就是聶非非時,我想過,如果真如他們所說你那樣愛她,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成為和你並不相關的徐離菲,你難道不痛嗎?」她歎息似的總結:「那說不通的。可……」她看向他,突然神經質地笑了笑:「發現和別人長得一模一樣,自己還和那個別人很有點關係,任何人都會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個人,或者是不是那個人的姐妹兄弟吧?又有誰會去想自己會不會是那個人的克隆人呢?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克隆人,她終於說出了這三個字,心裡一緊。

  多麼離譜。第一次從聶非非的錄音筆中聽到克隆這個詞時,她內心有過微妙的顫動,但並沒有立刻往那個方向深思。網絡上查閱到聶亦的資料,只是顯示他是位優秀的生物學家,那些光輝履歷記錄了他在生物製藥上的天才貢獻,卻沒有任何資料顯示他和克隆有什麼相關。可錄音筆中,謝侖告訴聶非非,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認為聶亦他是天才?因為他在十四歲就獨自克隆出了一隻薩摩犬,他是世界上克隆相關領域最出色的科學家之一。而她也還隱約記得,聶非非所描述的那個印度洋中的V島,那島嶼上涉及人類研究的某個論壇,聶亦從來都是坐上貴賓。聶非非怎麼樣了,而她又是誰?困惑她的思緒似找到出口,一徑地鼓勵著她朝哪個出口深入研究。

  放下錄音筆時她手直發抖,心裡想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多可笑,卻忍不住向小趙護士要了電腦。

  她能查到的資料泛泛,但那泛泛的資料已經讓她眼前發黑。

  1996年,第一隻克隆羊多利在英國誕生,人類克隆哺乳動物成為現實;2000年,第一隻克隆猴泰特拉在美國問世,人類克隆與之最相近的靈長類動物成為現實;2002年,法國一個女科學家宣佈世界第一例克隆女嬰夏娃誕生,雖然許多人並不相信,可誰也無法保證這事不可能發生。

  現在已經是2023年,克隆技術在那之後發展了二十一年,她眼前又是那樣一個被稱為這領域裡難得一見的天才的科學家,她怎麼會覺得假想自己是個克隆人這件事可笑?怎麼會覺得它遙不可及,像是科幻故事?

  她的確是他複製出來的東西,已經沒有什麼好疑慮。

  「其實進來之前,」良久,她說,一隻手撐住額頭,「我還想這事也許還有百分之五的轉機,可能並沒有那麼可怕,我並不一定真的是個被實驗室裡複製出來的東西。」她像是有些支撐不住,靠在了長椅椅背:「現在的成功案例,沒有見誰剛被克隆出來就是成年體,剛被複製出來的那些……生物,不全都是幼兒嗎?如果說從聶非非……」實際上聶非非是生是死誰也不清楚,他不知道該怎麼用詞,只道:「如果從她離開之後你就著手……複製我,那至今不過三年時間,我卻是這樣一個的成年體。」她抬頭望他:「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從控制台的操作界面裡取出一幀圖片。他的視線落在圖片上:「胎兒在母體中,從受精卵到正常出生大約需要四十周,這段時間裡,胎兒個體的體重增殖了近思憶倍。成年人的體重是剛出生嬰兒體重的一百二十五到二百五十倍,遠小於四億倍這個倍數比。如果是人體始終維持在胎兒期的成長速度,那麼從嬰兒成長到成年人體所需時間甚至用不了一周。」他使用他也能聽得懂的語言陳述這例逆天違理的實驗,眼睛裡看不出一丁點情緒:「理論基礎既然能夠支撐,就說明可行。找出可行辦法需要一些時間,但也不需要太長時間。」

  好一會兒她才理解他話中的含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手指、小臂赤裸在外的皮膚,忽然感到一陣噁心:「所以你製造出我來,只花了四十一周?」

  「不,五十周。」他道:「造物的咪咪並不是那麼容易破解,就算是我也無法在一個人從嬰兒到性成熟期的生長上完美複製其胎兒期的生長速度,將時間控制在十個星期已經是最大努力。」

  說這些話時他臉上始終沒有什麼表情,就像這不過是例普通實驗,他每天都面對這樣的實驗。可這怎麼會是普通實驗?

  五十周。徐離菲低頭打量自己,這個身體長成這樣,只用了五十周,不到一年。故事大抵是這樣的吧,聶非非離開後,聶亦創造出這身體,同事找了一位腦科學心理科學的權威,不知用了怎麼奇異的手段,給自己植入了徐離菲的記憶,然後將自己送去了長明島。

  可這沒道理,若是複製出她來,只是為了讓她變成另一個人,他又何必花那麼多時間心血來複製她?這沒道理。她腦子裡一陣一陣空,眼前卻像是平地生起一大片黑色的迷霧。

  不,還有一種可能。

  她靜了好一陣,突然開口:「其實你早就清楚,聶非非已經死了,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對不對?」像是刻意將語聲拉得緩慢,每一個字都顯出一種讓人無法忽略的清晰。

  聶亦臉上那近乎完美的冷淡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她繼續道:「所以你才會將我複製出來,你原本相信我會成為她。」有個聲音在心裡附和,沒錯,這就合理了。

  她心頭一跳,邏輯卻更加順暢,思緒像脫韁的野馬橫衝直撞,從前會覺得無稽的推論和設想,此時那麼水到渠成地出現在腦海裡,就像那時唯一可能的答案。

  但這唯一的答案卻透著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慘然,她咬了咬嘴唇定神:「可就算基因序列相同,擁有同樣的身體和面貌,終歸還是會不一樣,我沒有辦法百分之百地複製聶非非。」她直視著聶亦:「然後你發現了,我並不是她,所以給了我一個虛假的身份,將我送到你們看不到的,沒有辦法打擾你們的地方……」從K城回來的那個下午,當她滿腔迷茫憤怒地尋到褚秘書時,老人家垂眼歎息:「你應該很恨Yee對你做了這些事……」

  怎麼能不恨?自己就像是一隻面盆、一塊電池、一個燈泡,在流水線上被生產出來,去因在質檢時發現瑕疵,而被歸類為不合格品丟棄掉。

  自己竟像是一隻面盆、一塊電池、一個燈泡。

  「我猜對了,是嗎?」

  問出這個問題時她其實並不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她想他但凡還有一點屬於人類的憐憫心他就該保持沉默,讓她自己自自苦自憐自傷自……怎麼都好,他立刻離開最好,從她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但他卻開了口:「你猜對了。」口吻冷靜,就像是在回答什麼學術問題,態度即非正面也非負面,但也是中立客觀,越令人感到冷酷。

  寒意和恨意猛地湧上她的心間:「你是惡魔。」她說:「你是惡魔。」

  男人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她臉色蒼白地直面他,原本難得有衝動的時候,此時卻抑制不住全身顫抖:「你把我創造出來,我是不是只有兩種選擇,若成不了聶非非,我就只是個物件,我不是個人?我只是個物件?所以你可以毫不內疚,對待我像對待一個物件,你知不知道你對我犯了怎樣的罪?你心裡就沒有絲毫愧疚?聶非非愛你的正直理性、溫柔善良,她不在了,所以你把這些她愛的東西全部都丟棄了嗎?你可以不在意我,當我是個物件,但你也不在意她?你覺得她不會對你失望?」

  他像是笑了一下,泛白的臉色配上那樣極冷的笑意,看著令人發寒:「正直理性、溫柔善良。」他重複這八個字,然後道:「他從沒有告訴我她愛我的正直理性、溫柔善良。」隨手將投影儀關掉,他看著她平淡道:「從決定複製你的那一刻開始,很多東西我就已經丟掉了。你說得沒錯,我對你犯了罪,但你希望從我身上看到的那些美好品質,自責、愧疚、罪惡感,我早已經丟掉了。」

  她一是愣在那裡。

  他似乎並不在乎她有什麼樣的反應,只是道:「你剛才說我會讓她失望?如果我做的所有這一切讓她失望了,她應該來找我,告訴我我做錯了。」

  她喃喃:「這怎麼可能,你知道她死了。」

  他說:「我不知道。」回答這問題時他依然冷靜,她想這人的心到底由什麼做成?他是真愛著聶非非?或者他其實並不愛?他原本以為一再提起聶非非的辭世能傷到他,她的確是想要傷到他,可他看起來毫不在意,依然無堅不摧。

  他轉過身去調控制台旁水族箱的燈光,初時的音樂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傳來雜亂聲響。

  她反應不及,回神時才發現聶亦單手撐著控制台的模樣不太自然,地上散落著微型控制器電子筆之類,他皺著眉扶著檯面似在尋找什麼,嘴角隱現出奇怪的紅色。很快找到紙巾,他捂著嘴咳嗽了一聲,只是一聲。她驀然反應過來那紅色是什麼,血。她吃驚地退步,他再次開了口:「你說她不在世上了?」他低聲道:「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沒有見到過她最後一面,既然我們之間沒有見過最後一面,她就……」他的聲音有些喘,他看清他的額頭滲出大滴冷汗。

  她移不動步子。

  再次回過神時近旁小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她循著哭聲望去,聶亦躺在地上,聶雨時正趴在聶亦身邊哭得抽噎,之前和她交談過的長髮女人顧不得哄聶雨時,在一旁著急地打電話。沒兩分鐘褚秘書帶著醫護人員趕過來,腳步聲來來去去,好一會兒,房間裡空留她一人。她才注意到方才被聶亦調亮的水族箱裡原來養著巨大的水母,它們漂游在淡藍色的光暈裡,像盛開在水中的無根花,看起來悠閒又自在。

  長髮女人去而復返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後,那時候徐離菲正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發呆,心底的憤怒和惡意已隨著剛才那場騷亂如潮水般退去,內心裡唯留下疲憊和悲哀,她整個人都感到無力。她也不知道坐在那裡要幹什麼,她只是坐在那裡,至少羊毛地毯坐上去還算舒適。

  女人坐到她旁邊,突兀地開口:「我沒說過我是誰,你也沒有問,我想和你再聊一聊,我姓康,康素蘿,非非的好友。」她停了一下:「最好的那一個。」

  雪佛蘭打量她良久,思緒慢慢回籠,她想起來她是誰了,錄音筆中的康二、康康、康素蘿、康老師、康市長家的千金。只是錄音筆中聶非非描述的康素蘿令她感覺絢麗生動,而如今,當活生生的康素蘿站到她面前時,她卻只看到她眼中的滄桑。

  「你和聶亦說了什麼,我大概能夠想像,你是不是讓他接受現實,非非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康素蘿躊躇了一下,「你不要再刺激他。」

  徐離菲恍了恍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道:「他還好嗎?」

  康素蘿皺著眉:「沒什麼太大問題,胃上的老毛病,有一陣子他喝酒太過嚴重。」

  徐離菲點了點頭,過了兩秒種,在有些恍然,又看了康素蘿一眼,道:「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併說了吧。」

  康素蘿像是沒聽清她說什麼,面上出現一瞬的茫然:「什麼?」

  她空洞地笑了笑,學著康素蘿的語氣:「你不能出現在雨時的面前,請你以後不要再那麼做了;你和聶亦說了什麼我能夠想像,你不要再刺激他。」她目光淺淡地落在康素蘿身上:「我們見了兩面,你對我就提出了兩個要求,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想再和你們這些深愛聶非非的人見面,所以……」她嘴角挑了挑:「你還有什麼要求不如一併對我說了,我挑著遵守。」

  康素蘿怔了一會兒,想徐離菲應該是感覺到了她對她的排斥。她深愛著聶非非。徐離菲原封不動地套用了兩個小時前她對她的說辭,說這話時和非非一模一樣的嘴角含著嘲諷笑意。這排斥其實不公平,徐離菲又有什麼錯?可使,她能夠用什麼樣子來面對她呢?只要看到她活生生低站在自己面前,她整個人就開始發冷,她的存在只是一次又一次露骨地提示她非非已經去世了,她親密得像姐妹的朋友年紀輕輕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康素蘿垂了眼睫:「我沒有什麼別的需要你做的。」她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想我根本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你想得對,我其實沒有資格,如果你想要見雨時,你有權力見她,只是……」她聲音澀然:「我鄭重地請求你,你不要再刺激聶亦了。」

  徐離菲撐著額頭,表情木然,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感到好笑:「你不是說他這次不過是胃出血,沒有什麼大礙?」似乎只要一提及聶亦就能打開她身上潛藏的憤怒開關,她其實從不喜歡對別人在言語上諷刺挖苦,可當對象是那個創造她的人、給了她一個亂七八糟的人生的人時,她控制不住。

  康素蘿皺眉間她冷淡道:「我想他不見得那麼嬌弱,我能刺激的了他什麼?他不是出名地理智冷靜,聶非非說他什麼來著?」

  聲音裡的暗諷愈重:「高嶺之花對嗎?光是有這份理智冷漠,他就能將所有傷害化為無形百毒不侵了。」說到這裡心底的恨意捲土重來,她的目光暗沉:「我倒是想狠狠地傷害他,他對我做的事……」手指掐了掐手心,他沒有再說下去。

  「理智冷漠,」康素蘿像是思考了一會兒,接過她的話。她偏頭看她,目光裡充滿悲哀:「你說理智冷漠,是嗎?」

  「有一種人,」沒有等她回答,她道:「他不是不會受傷,而是內裡傷得再重,面上看著卻總是好的。」她停了一下:「非非在三年前離開,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20年11月26號,是我幫助她離開,我幫她準備了車、衣物、食品,幫助她逃開聶亦。那時我總以為是聶亦又做了什麼事讓她難受,她終於打定主意要給他個教訓。」

  她懷念地笑了笑:「你不瞭解非非,她暗戀聶亦很多年,能夠和聶亦結婚,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婚後什麼都由著聶亦,有時候我會覺得她太委屈自己,所以想到她要給聶亦一個教訓,我是很贊成的,前前後後高興地幫她準備這樣準備那樣,只當她要去散心。她走的時候跟我說‘好姑娘,記得幫我保密’,車子發動後,手還伸出車窗來跟我比了個V字。她比著那個V字,並沒有回頭。那時候我一點也沒覺得不對勁。那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面。」

  康素蘿出神地望著水族箱:「直到聶亦來找我,我才知道她是得了絕症。她得了絕症。」她抿著嘴唇:「我知道她為什麼不告訴我,那一年我們家不順利,他大概覺得我承受不了太多壓力。可為什麼直到最後也不告訴我呢?有時候我會埋怨她,卻沒法責怪她,也許她只是想要一個不那麼傷感的離別。」她眼圈泛紅,聲音有一點發抖,她就停了下來,緩了兩秒鐘後抱歉地看了徐離菲一眼:「不好意思,沒留神說著說著就扯遠了,也許你並不想聽這些,都是一些和你並不相關的舊事。」

  徐離菲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不,你繼續。」

  康素蘿撐著額頭壓制了會兒情緒才輕聲繼續道:「聶亦是在11月29號那天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我無法像你描述那時候他的樣子。」她說:「你也看到了,他平時有多高冷,我和他認識很久,所以可以和你保證,他並不是對你特別冷淡,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那樣子,迄今我所見過他唯一的一次失態,就是那天他站在我面前,啞聲問我知不知道非非的去處,那樣子即疲憊又絕望,說失魂落魄也不為過,就像是隨時隨地都可能崩潰。這輩子非非大概也就傷了他那麼一次,看到聶亦他現在這樣,有時候我會覺得非非她不該那樣來傷他,可我又會想,非非她能怎麼辦呢,那一年非非她……」她眼圈再次泛紅,撫著胸口努力平靜了一下:「非非她是怎麼過來的,最後又為什麼會做那樣的決定……」她看向徐離菲:「我想你是不關心的,但後來的這些事到底該怪誰,什麼是因什麼又是果,我想……」

  徐離菲突然惱怒起來:「你這樣長篇大論,就是想說服我無論聶亦對我做了什麼,總是情有可原,所以我該體諒他原諒他,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康素蘿閉了閉眼,良久道:「我並不像說服你什麼,你也沒有必要原諒他,或者原諒你不想原諒的任何一個人。我只是在請求你,不要再刺激他,不要再讓他崩潰一次。」

  「為什麼?」徐離菲問。

  「為什麼。」康素蘿重複她的問題。房間裡一時寂靜,直到徐離菲以為她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時,她才開口,聲音有些發飄:「關於非非的病,要是她一個人獨自在外,大概連十天都難以撐過去,但她失蹤後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她。半個月找不到她,基本上就可以斷定他已經……」她撐著額頭,繼續回憶:「那陣子聶亦的情緒很不穩定,整天整天低待在非非的病房裡,不睡覺,不和任何人說話,後來開始酗酒,最後進了醫院。那時候雨時還小,非非走了,他也倒了下來,那個家不再像個家,雨時的外婆將她接了過去,臨走時也從他們家帶走了所有非非的東西,那是希望聶亦他能振作的意思。從醫院回來後,聶亦他似乎的確正常了,發現非非的東西被收走,情緒也沒有什麼大的波動。我們都想他既是個天才,應該更能理智看清事情,或許因情深頹廢了兩個月,但在醫院住了那麼長時間的院,也該想通了,所以並不覺得奇怪。可是……」她轉頭看向徐離菲,語氣裡含著一絲令人發冷的恐怖,她問她:「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徐離菲心頭一跳。

  康素蘿道:「他不見了,失蹤了十一個月,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但是十一個月後……」她一字一頓:「他帶了你回來。」她深深看著她,苦笑了一下:「我請你不要刺激聶亦,不是不尊重你的意思,而是因為……」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能無力:「一個崩潰的天才,拋卻理智後那種冷酷的瘋狂會有多可怕,我想你最能體會。」

  看到她驚愕失神,康素蘿極輕地歎了口氣:「或許聶亦他依然是個完美的科學家,大概拋棄了某些原則,他比從前更像個與他的天才匹配的科學家。」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但是他的理智,現在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聶雨時大概是在兩天後再次出現在徐離菲面前。

  那時候小趙護士正好拿藥給她,推開門,搶先從小趙護士和楠木門之間擠進來的卻是小小的聶雨時,磕磕絆絆跑過去牽住她的衣角,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小聲叫她姨姨,邊拿手背揉泛紅的眼圈邊小聲問她有沒有看到她爸爸,她不知道她爸爸去哪兒了。

  徐離菲正在怔忪間,照顧聶雨時的姆媽已經敲門進來邊抱歉邊領走了她,關門時低聲勸哄聶雨時的聲音傳進徐離菲耳中:「爸爸沒有不見,爸爸在星雲館,所以今天不能陪雨時吃早餐,雨時要乖,要聽話。」聶雨時像是鬆了口氣:「那我也要去星雲館。」

  姆媽循循善誘:「爸爸想要一個人待著,雨時要理解爸爸,不要打擾爸爸。」

  第一天踏進這座巨大的半山庭園,徐離菲就聽褚秘書和她介紹過星雲館,是在介紹庭園的主要建築物時順帶提及,說是個小天文館,坐落在庭園西北角。裡面有天象儀模擬出來的飄渺星空,還收藏了好些有趣的天空攝影圖片。那時候她只是好奇,想著有錢人的興趣真是奇怪,怎麼會想到在自己住的庭園裡建座天文館。後來對聶非非的事情瞭解得更多,偶有一次經過星雲館時,她想那大概是座有故事的建築,可到底有什麼故事,她沒有去打聽過。

  而今站在星雲館前,徐離菲怔了好一會兒,她想自己一路逛到這兒來到底是要做什麼,是想要看看聶亦?她記得那天他暈倒時臉色蒼白得有多可怕,她是想要看看她現在好起來沒有?她對他竟還有這樣的惻隱之心?她鮮有如此猶豫的時候,一時拿不準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也拿不準是否要推門進去。不遠處的小路上突然傳來人聲,像是褚秘書,放在門把手的手無意識地向下一壓。

  置身於大門後的黑色空間,徐離菲還有些糊塗,她想自己今天是有些奇怪,褚秘書有什麼好躲。在門後站了一會兒,她打算開門離開,卻聽到裡間傳來一聲輕微響動。徐離菲頓了兩秒鐘,順著幽光洩露出的方向邁步走向裡間,撩開黑色的皮質門簾時之見浩瀚星空似裹挾住整個宇宙,猝不及防地迎面撲來。

  片刻的震撼之後,徐離菲看清那其實是座正中放置了台宇宙天象儀的鏡像大廳。天象儀以地板穹頂和四面牆壁作為幕布,投影出緩慢游移的星空。星空的最深處是穿越蒼空的永恆星雲,星光覆蓋之下,顯得這空間蒼茫壯闊又孤孤單單。

  徐離菲的目光停留在這壯闊空間盡頭的角落,聶亦正背靠著牆壁屈膝坐在那裡,右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微微仰著頭。繁星似夏季叢林裡暫明暫滅的螢火,明亮卻微小,那些光芒僅能勾勒出身在期間的物體的薄影,因而無法看清聶亦的表情。

  徐離菲在那兒站了半小時。她不確定聶亦是否注意到她。半個小時裡,男人一直保持著屈膝的坐姿靠著牆壁,那並不是消沉痛苦的姿勢。這樣的場景裡他那樣坐在那裡,若是出現在畫報中,或許還會讓人感到一種愜意的浪漫,但站在門口遙望著這一切的徐離菲卻只是感到壓抑。

  她突然想起聶非非在那只錄音筆最開端時所說的話,她說:「我希望我對他是一個永恆的牽掛,而不是一個冰冷的結果,牽掛會讓人想要活著。我不想講這些話帶走,陪著我勇埋深海,我希望終有一天他能聽到,那他就會知道,我到底留給了他什麼。」那一剎那,徐離菲有些說不清對聶亦的感受。她覺得自己不應該為聶亦感到難過,若她同情了聶亦,又有誰來同情她自己?

  可放下簾子的那一刻,她還是忍不住想,三年前當聶非非留下那支錄音筆時,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徹底弄清楚,她可能會留給聶亦的東西將包含什麼。

  她留給聶亦的,除了她的愛情,除了她計劃到的牽掛,還有她不曾提及或者根本不曾考慮過的絕望。又或許她是清楚她會讓他絕望的,可她也沒有辦法,她能怎麼辦呢?

  絕望。這真是世上最殘忍的詞語。絕望的背後是什麼?徐離菲是瞭解的,是深入肌理無法剝離的疼痛。而疼痛的背後又是什麼呢?她也是瞭解的,是無法自處不知何去何從的更大的絕望。這是一個閉合的回路,身在其間的人根本沒有辦法找到解脫的路。

  徐離菲決定離開是在一個星期以後。誰也不敢讓她離開。

  除了小趙護士,褚秘書還另安排了三個黑衣青年時時守在她門口。在被嚴密看護了兩天後,徐離菲開始拒絕吃藥。這很管用,當天下午褚秘書就出現在了她面前。

  老人家幾十年沉積下來的智慧,在勸說她這件事上總顯得捉禁見肘,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歎氣道:「你對你的病情可能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你的免疫系統……」

  她撐腮看著窗外,打斷褚秘書的話:「是和聶非非一樣的病,免疫系統上的缺陷,要活下去只能使用大量抗生素……我其實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不是嗎?」她沒有轉頭,繼續道:「從生理上來說,聶亦他的確算是完美地複製了我。」她的話音裡帶著一點夢囈版的飄忽:「所以這結局我沒的選,聶非非是怎樣死的,我也會怎樣死掉。」

  褚秘書一時無法開口,好一會兒,才道:「你留下來,也許Yee能治好你,要是你離開,就真的……」

  她面色淡淡,依然看著窗外:「三年前他沒有辦法治好聶非非,三年後他也不可能治好我。」視線似乎要穿過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半紅的庭院樹,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對面是不是有座玻璃無菌房?你所說的治療,大概就是把我關在那間小房子裡,通過細菌隔離讓我活得更長久一點吧?但那樣活著……」她輕飄飄地比喻:「同福爾馬林藥水罐裡的標本有什麼區別呢?」

  褚秘書沒有回答她。察覺到房中的寂靜,她終於轉過頭來正眼看著老人。老人的神情裡含著愧疚。她眉心動了動,突然道:「我們聊聊天吧,褚秘書。」不等褚秘書回答,撐腮自顧自道:「您大概會好奇這一星期我都想了些什麼,為什麼想要離開。」她看著虛空:「最近我看了一些科幻電影,看到大家一直在反思如果克隆人被製造出來,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人類是社會又會變成什麼樣,我不瞭解那些宏大的命題。世界、人類社會,這些名詞都離我太遠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些微小的東西。」她偏著頭,聲音裡驀然透出一抹荒涼感:「比如我這個個體的悲哀。」她停下來好一會兒,褚秘書沒有打斷她。

  她失神了片刻,繼續道:「我明白聶亦創造我是因為痛苦和絕望,他希望我是聶非非,可這是一個悖論,他的內心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接受我是聶非非,你們也是。」她閉眼道:「我來到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為了繼續聶非非的人生,但若我說我要聶非非的父母朋友,要她的丈夫和女兒,我要接受所有曾經屬於她的一切,好精確地履行我的使命,繼續她的人生,你們怕是沒有任何人會接受吧?」她突然笑了笑:「但也不能怪你們,人人都在痛苦,人人都有因由,想通這一切後,突然發現這所有的一切,以及同著所有的一切相聯繫的所有人,讓我想恨恨不了,想愛又沒資格。」

  褚秘書看著她道:「如果讓你一直以為自己是徐離菲,你是不是會更開心一點?」

  她低頭似沉思,五秒鐘後才道:「也許。」卻又冷淡笑了一下:「但這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她轉頭向褚秘書:「請您轉告聶亦一聲吧,他讓我成為一個個體,以這樣特別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到人生百味……」她的聲音裡像是含著許多情緒又像是沒有任何情緒:「我的人生充滿了懷疑、孤獨、恐懼和痛苦,愉悅只是一點點,這一切我都沒得選。」她停了停:「他應該瞭解孤獨和絕望是怎麼回事,那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泡在藥水罐裡的生命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我還有什麼想要的,請給予我自由度過所剩人生的權利。」她歎了口氣:「您這樣轉告他,我想他應該會懂。」

  第二天起床時徐離菲發現守在門口的黑衣青年們已經撤掉,小趙護士欲言又止地陪同她用完早飯,褚秘書準時出現,帶來了她可以離開的消息,同時遞給她一包藥物和一張卡。徐離菲道謝收下,褚秘書面現憂色。小趙護士默然遞給她一個小筆記本,她翻開看,發現是用原子筆端端正正專為她寫下的藥物用法和食品禁忌。同小趙護士相伴近月餘,其實彼此並沒有什麼相關,臨走時小趙護士竟能對自己有這份心意,這單純樸實的情感令徐離菲略微動容。但終歸是要離開。門口早有司機候在那裡,臨上車時她同送行的兩人道別:「就不說再見了吧。」至於為什麼不說再見,大家心裡都明白。小趙護士眼眶泛紅,他抱了下小趙護士,轉身進了車門,沒有再說多餘的話。

  司機將徐離菲送到市裡最大的影院,她有一張今天下午兩點某場青春愛情電影首映式的邀請函,電影的女主演是傅聲聲,聽說下午會出席首映式宣傳。

  她並不是專程來看傅聲聲,只是想到阮奕岑可能會出現,因此請褚秘書幫她拿到這張邀請函。

  在她為自己的身世痛苦糾結的這些天,徐離菲有時候會覺得是不是整個世界都停滯了,唯獨她的痛苦是活生生的。其實世界並沒有停滯,這些天外面的世界裡發生了很多事,同她或許還有關係的一件,是一個星期前阮奕岑和傅聲聲結了婚。傳說婚禮盛大,嘉賓眾多,媒體給這場婚禮冠名為世紀童話。婚後阮傅二人雖然因工作原因沒有外出度蜜月,但感情卻實實在在進入了蜜月期,據說有傅聲聲出現的地方必然能見到阮奕岑,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徐離菲四前天剛得知這件事,因自阮奕岑和傅聲聲訂婚伊始,她便知道這兩人早晚會結婚,所以也無所謂心情如何,只是這一陣時常襲來的荒涼感再次攀上心頭。她這短暫得尚且不如那些稚嫩孩童的一生中,唯一愛過那麼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卻是鰈離鶼背,無法不令人感到哀傷。

  但想必哀傷也不過是她一個人。因她的人生短暫,而這短暫人生裡大多時間都是同阮奕岑一起度過,若要回憶過去,便無法不回憶他。回憶是困人的枷鎖,因此她感到哀傷。但她在阮奕岑的人生裡,可能根本算不上什麼。世人愛將人生路上遇到的過客比作風景。可就算她是阮奕岑的風景,想必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風景,阮奕岑又怎麼會因她而感到哀傷?

  愛情真是奇妙,你有時候經會因愛上一個人而想要傷害這個人。她想這可能是她和聶非非最大的不同,聶非非從未想過傷害聶亦、讓聶亦痛,但當她回想起阮奕岑,發現自己讓對他懷抱愛意時,她生自己的氣,卻更想要傷害阮奕岑,讓他痛。

  但這所有的一切,好的壞的,歡欣的痛苦的,在她即將結束的生命面前,又有什麼意義呢?

  喧鬧聲響起,為首映式特意準備的紅毯前傳來小女孩們誇張的尖叫。徐離菲站在數十米開外的階梯角落,聞聲向紅毯看去。電影主創人員陸續登場,都是常在大螢幕小螢幕上見到的熟面孔。個子嬌小的傅聲聲挽著男主演的手臂踏上紅毯時,徐離菲發現了站在人群外同一個中年男子交談的阮奕岑。她想,他果然來了。

  那其實是相當遠的距離,但徐離菲仍然看清了阮奕岑的面部表情。那張臉從來都是精緻的,嘴唇卻在談話間隙不自覺地微微抿起,那是他不耐煩時常有的動作,大概同中年男子的交談話題並不令他太感興趣。

  關於阮奕岑的這些小動作,以及每一個小動作所蘊藏的含義,她竟依然記得。徐離菲想,要麼是她的記性太好,要麼是他們分手的時間還不夠長。四個月,的確是不夠長。

  青年像是有所感,突然抬頭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徐離菲壓了壓棒球帽的帽簷,垂頭時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了那個角落。轉身的動作乾淨利落,沒有絲毫遲疑,像是預演了千遍百遍。

  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那幾乎是當初她第一眼看到他時他的表情。那是暮春的長明島,那天有血一般的落日,他出現在她的小照相館裡,表情茫然地看著她,喃喃地叫她非非。她四個月前就明白了當初他那聲非非叫的並不是她,可如今回憶起來,她依然覺得那個時候他是很可愛的。這就夠了。

  若她還有更多的人生,或許終有一天,她能夠將這段感情放下,就如同他一樣。她或許會再回到長明島,然後重新愛上個什麼人,為了同那個人的將來用心籌劃打算。她可能還會找到當初的那種天真,去考慮住的房子是否足夠寬綽,需不需要拆掉重建,以迎接未來家裡可能會有的更多的新成員。

  只是,他沒有更多的人生了。

  她愛過一個人,這段愛情結局淒涼。她經歷過一段人生,這段人生也注定會結局淒涼。這世上沒有她的親人也沒有她的愛人。

  這樣也好,她想,這樣才可以對人世沒有留戀也沒有執念,離開的時候,才不會像聶非非那樣疼痛遺憾。

  阮奕岑確定自己看到的那個人是徐離菲。

  縱使棒球帽壓下的帽簷將她的臉遮住大半,可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將刺繡夾克破洞牛仔穿得那樣韻味十足?是,聶非非也能將那一身穿得好看,可他從沒見過聶非非穿破洞牛仔褲,而聶非非戴棒球帽時,似乎也不會像她那樣戴得規規矩矩。那種規矩其實才更符合他的審美。大概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亦抬頭看過來,因弧度微小,他只看到她的鼻樑嘴唇,她用的是冷色的唇膏。他看到她很快速地低了頭,修長手指再次壓了壓帽簷,他注意到她右手上沒有戴他們在一起時她常戴的那串小紫檀。他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她立刻便轉身離開了,轉身的動作沒有任何留戀。

  那天下午阮奕岑一直有點心不在焉。他隱約知道自己是因什麼而心不在焉,但他並不想深究。

  徐離菲去了西部,下飛機後用褚秘書給的錢租了輛越野車,儲備了一些食物,還買了些衣物。那些衣物一個小箱子就裝滿,只是幾件冬衣。其他季節的衣物,她想她可能也用不上了。將所有東西全部放進後備箱,才發現不大的車廂裡還剩下大半空間空空蕩蕩,這就是她一生的家當。

  褚秘書在她剛下榻進一家小旅館時打來電話。他能這樣快速地掌握她的行蹤並不令她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她離開S城,就一直有人跟著她。雖然不知道那是聶亦的意思還是褚秘書的意思,但這是善意的跟隨,她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去認真理會。

  電話中褚秘書語聲擔憂,飽含了對她選擇待在一個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原城市的不贊同:「十一月去那個地方,許多普通人尚且受不了,你的身體一個小感冒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你這樣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褚秘書稍有這麼嚴厲的時候,那其實是關懷的意思。但這是她想來的地方,她只有這麼一個地方想要再來看看,哪怕只在這兒待一天。就像聶非非死前一定要回到大海,將死之人心中的某些執念,健康的人可能永遠不能明白。她沉默了兩秒鐘,回褚秘書:「我的身體,或早或晚而已,看天意吧。」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兒待了兩個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遠的天空大多時候都是深邃純淨的藍,白雲似從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遠處的雪山威嚴如神。聽聞是傳經筒不休的嗡鳴,所見是佛前長明的燈盞和流淌的青煙。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塵世。這裡似乎並不是塵世。這裡他們不問你的來出你的去處,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來出你的去處,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質樸,愛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災難都可以向神靈祈願。

  初雪那天她走進了一座藏在山裡的小寺院。

  她注意到寺院裡供奉的那幅綠度母的精美唐卡。菩薩坐在蓮花月輪上,面含慈悲,低垂雙眼。她問向香案前添燈的小喇嘛,唐卡上的這位菩薩管什麼?小喇嘛一板一眼:「管眾生痛苦煩惱。」

  她覺得小喇嘛的模樣有趣,問他:「眾生痛苦煩惱,你知道什麼是痛苦煩惱?眾生又為什麼會痛苦煩惱?」

  小喇嘛看了她一眼,依舊一板一眼:「參不透是痛苦煩惱,也是參不透才痛苦煩惱。」

  這是教科書一樣的標準答案,她笑道:「為什麼參不透?」

  小喇嘛用手指自己的心臟,表情認真:「心想得太多,想得明白的卻少,得不到引導,又找不到歸處,所以參不透,所以煩惱。」小喇嘛說完後繼續平靜地添燈。

  她將那句話在心中重複了三遍,站在那兒出神。

  添完燈,小喇嘛看了眼廟門外夾雜著雨點的霜雪,偏著頭問她:「香客要用杯熱茶嗎?」

  徐離菲的病情在十二月下旬急轉直下,褚秘書指派著暗中跟隨她的人在這時候起了作用,確保她在發病到需要搶救時身在這片高原最好的醫院。

  次日褚秘書親自趕來為她辦理轉院,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不久的徐離菲平靜地制止了他,只道如果可以,能都請聶亦來這裡一趟,她有東西需要轉交給他。

  當晚聶亦便出現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離菲醒來時才發現聶亦。除了調暗的床頭燈以外,單人病房裡沒有其他光源。

  聶亦坐在病床對面的單人沙發裡,她其實只能看清他輪廓,但在褚秘書的看護下,這個時間還能出現她病房裡的人,除了聶亦也不做他想了。

  她第一次見聶亦是在病房,那時他趕來為她辦理轉院,同他最後這一場會面也將發生在病房,她心裡模糊想著這也算是一種呼應。

  這必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明確測算出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但當死亡臨近時,人們總是會有知覺的。

  她伸手將床燈調亮,但最大的亮度也不過剛夠看清聶亦的側面。他雙腿交疊,右手撐著額頭看向窗外,表情冷淡,彷彿對這世上的一切都意興闌珊。徐離菲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他那一張英俊臉龐雖然也鮮有表情,但至少提起聶非非時他聲音溫柔,表情悲哀。會悲哀也是一種生機。她有點懷念那時候的聶亦。

  為什麼要見聶亦,她想她是要把聶非非的東西留給他,大概還想和他說一句:「我已經不再恨你。」大概聶亦是不在意她是不是恨著他的,在聶非非眼裡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但他早同她說過,從決定複製她的那一刻開始,許多東西他就已經丟棄了:理性、明智、善良、正直,這些美好的東西他已經全部丟棄了。

  但她是想要告訴他那句話的,也許對聶亦來說她的原諒無可無不可的,但對她自己來說,那是有些重要的。

  她用力半坐起來,自己拿了靠墊靠在身後。聽到她的動靜時,聶亦轉過頭來。「需要幫忙嗎?」他客氣地問。

  她搖了搖頭:「不用。」開口時才感覺到自己嗓音的沙啞。

  聶亦示意她床邊有倒好水的保溫杯,她捧著被子小心地泯水潤喉。「十一月初雪的時候,」她說,「我無意間逛進一座寺院,遇到了一個小喇嘛。我們一起喝了茶。小喇嘛告訴我人因參不透才會痛苦煩惱。我想我也是參不透。小喇嘛說,我之所以參不透,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相信。」

  聶亦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微微抬頭看她。她嘴角抿出一個笑容:「那時候我覺得,這多荒謬,想要解脫於人世的煩惱痛苦,難道只需要相信這兩個字嗎?可後來,我想通了。的確就是那兩個字罷了。小喇嘛說他相信他的佛,世間的所有悲苦佛都經歷過,時間的所有道理和邏輯都在佛的智慧中,因此於他而言,世間並無新事,也沒有什麼不能解脫的痛苦。我固然覺得也許只是因他經歷得太少,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套理論是行得通的。只要你相信了,許多事情便不用去煩惱了,面對它們時自然有可以參照的辦法。」

  她沉默了一下:「懷疑是好的,因為它是思辨的,但思辨帶來的飄搖心也是煩惱的根源,不是嗎?」像是自言自語:「人總是需要堅信點什麼,或者說信仰點什麼。」

  徐離菲其實有些驚訝,這些話她竟能說得如此流暢,在她一遍又一遍思考的過程中,大多時候它們是混沌的,就像她記憶中曾經玩兒過的萬花筒,千變萬化,無形無狀。但此時它們自然地從她口中流淌而出,那小喇嘛的話來說,說不定是一種冥冥中的指引。

  她看著聶亦,面對他時第一次發自心底地歎息:「你那樣聰明,一定比我更早懂得,你也是因為根本就不相信。」她停了停:「你其實既不相信你可以帶回聶非非,又不相信你再不能帶回她。若是堅信了能夠帶回她,那就該做更多的實驗,無暇顧及任何痛苦。若是堅信了不能再帶回她,那便是該回頭看看這荒蕪生命的時刻了,如何去面對又該去做些什麼,你現在這樣……」她偏頭:「只是被動地在絕望中等待而已吧,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難不成你還天真地渴望著奇跡發生,嚮往著有一天她能夠自己回來?」

  她記得康素蘿所說的那些話,這在她看來她已經挑選了最溫和的言辭,她不知道聶亦的內心是否有所觸動,他的表情實在太過平淡,沒有絲毫波動,他安靜地坐在那個沙發裡,連坐姿都沒有改變。在他結束那些沉重言辭的三秒後,他可稱平和地回復她:「我想我們沒有再討論這個話題的必要。」連回復的節奏都把控得剛剛好。

  她並不期待這些話能夠立刻打動他,因此輕輕地歎了口氣:「我只是想說,我不再恨你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我的答案。你呢,聶亦?你什麼時候才會接受你的答案,開始新的生活?」

  依然是節奏剛好的回復:「對我來說這是一道無解的命題,因此不會有答案,就算我是在天真地渴望著奇跡發生……」那話音有一點冷酷的百無聊賴:「這也和其他任何人無關。」

  徐離菲心底一窒,兩秒鐘道:「如果這是你的選擇……」她沒有將這個句子說完整,看了會兒壓在手邊的被子,輕描淡寫地過渡了話題:「無論如何,這場談話還是有意義的。」她停了一會兒,嘴角抿出一個笑:「我其實並不相信至死不渝的愛情,我愛過一個人,到頭來我卻只想讓他痛。可你和聶非非,你們只是不可思議。」她抬頭看他:「這樣吧,你也不必再來了。」看他疑惑地皺眉,她輕聲補充:「要是眼睜睜看著我在你面前離開人世,與你而言,不啻於親眼看著聶非非從你面前再一次消失掉吧?」她閉了閉眼睛:「我想著太殘忍,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出現了。」

  不大的空間裡全然寂靜,似乎能聽到光塵飛舞的聲音。

  徐離菲睜開眼,看到聶亦愣在那裡,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含著震驚,幾乎有些失態了。這可不多見。她笑了笑:「這是不是我最像她的時刻?」她甚至眨了眨眼:「頭一次全心全意為你考慮的我,是不是特別像聶非非?我這一生唯一像她的時刻,是不是就是現在?」她知道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非常殘忍,她並不是想刺激他,她只是想讓他接受他已知的那個事實,她可以像聶非非,但是不是;誰都可以像她,但誰都不是。

  她說:「我想聶非非離開的時候,並沒有感受到不能解脫的痛苦。」她看著他:「因為在這個世上,她有絕對相信的東西。她信仰著你,你是她生命的基石,你是她即便離開這個世界也會在另一個世界彼端等待的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她那樣了。」

  聶亦的表情在那一瞬間破碎,就像一個特別冷酷而精美的水晶裝飾品,驀然摔落在花崗石質地的堅硬地板上。他撐著頭的手指捂上了雙眼。

  徐離菲聽到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偏頭時看到了窗外的大雪。鵝毛般的大雪在靜夜裡飛舞,看上去純潔又美好。聶亦的身影在昏暗燈光下映照在玻璃窗上。她看著那個影子,想這真是一個悲愴的影子,像一首特別傷感的民謠,又像是一首特別哀婉的情詩。

  「我不會再來,」他低聲道:「至少有一點你說得很正確,我沒有辦法看著她在我面前離開。」

  徐離菲看著他,想:這是強大的聶亦,這也是脆弱的聶亦;這是勇敢的聶亦,這也是怯懦的聶亦;這是世間最聰明的聶亦,這也是世間最愚笨的聶亦。聶非非,是你將聶亦變成了這樣,若人生而有靈,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發生的你,是不是整天整天都在哭泣?

  這沉重孤寂的高原雪夜裡,徐離菲感到了一點艷麗哀婉的心傷。

  六天後徐離菲在醫院裡去世,臨走時托褚秘書將一支錄音筆轉交給聶亦,遺言含糊不清,只說那是她唯一可以留下來的東西,請他好好保存。

  褚秘書按照她的遺願,將她葬在了長明島的公墓,那墓園坐落在島上一個尤其偏僻的地方,地址卻像是個號數特別吉祥的公寓樓:壽仁路8號;她的墓地號數也很吉利:68號墓。

  聶亦並沒有參加,只是在葬禮結束時從褚秘書手裡接收了那只錄音筆。他將它放進了一隻烏木盒子,擱在清湖半山庭園裡她曾經住過的房間保存,沒有嘗試打開它。

  阮奕岑找上褚秘書,這事讓褚秘書略感驚訝。那是徐離菲葬禮的一個月後,他們在聶氏樓下大廳碰到。青年禮貌客氣,詢問是否能佔用他三分鐘,褚秘書音樂察覺這邀約是與誰相關,遲疑了一秒後答應了。

  他們在樓下咖啡座落座,青年切入正題的方式和步調都不緊不慢地優雅,正像是個經驗十足的老道商人,令人一時半刻無法推斷他的意圖。

  但畢竟三分鐘是很快的,在兩人相談甚歡的交談末尾,青年狀似不經意地問出:「徐離菲她最近是還住在聶亦家嗎?有些事找她,但一直聯繫不上。」

  褚秘書一下子住了口。

  青年臉上甚至帶著一點笑,褚秘書深知青年並不是一個溫和的人,可此時他的口吻卻溫和適宜:「怎麼了褚秘,茶不合口味?」這也像是個老道商人。褚秘書想起半年前對阮奕岑的調查,說他商科念得一塌糊塗,心想他這不是挺好的嗎?

  因徐離菲走前的幾天,一直是他陪在那女孩子身邊,因此她許多私人事宜都是拜託給他的。她同他提起過她的墓園、她的遺物,但她沒有提及是否應該將她的死訊通知阮奕岑,她甚至沒有提起過阮奕岑。正因褚秘書直到兩人關係尷尬,因而感覺難辦,良久,才和氣地笑笑,模稜兩可道:「一個月前她離開了,現在沒在聶家。」這是實話。

  青年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沒有問他是否知道她的地址,像是確定他必然知曉般直接道:「的確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想和她談一談。」話尾落地時白皙的臉頰還隱隱有些泛紅,彷彿說了一句多麼不好意思的話。

  褚秘書不清楚阮奕岑想和徐離菲談什麼,也猜不出,他只是感到這狀況的棘手。沉默了兩秒後,他道:「我也不太清楚她現在的地址。」

  青年的臉色微變,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艱澀地道:「我知道她可能並不是那麼願意見我,我們之間有一些很嚴重的誤會,這次會面對我很重要,所以請……」

  褚秘書隱約覺得自己知道了阮奕岑要找徐離菲做什麼,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目光令阮奕岑疑惑。「有什麼問題嗎?」他問。

  搖頭時褚秘書看到聶亦走進了咖啡座,察覺到褚秘書的視線,阮奕岑順勢看去,口吻突然就冷淡下來:「如果給我菲菲的新地址需要得到相應的首肯,那我會親自去問他。」

  咖啡座並不大,聶亦離他們原本就不遠,應該是聽到了那句話,拿著蘇打水很自然地朝他們走了過去,也不知是在同誰確認:「是要徐離菲的新地址?」

  褚秘書艱難地點了下頭。

  聶亦隨手拿過餐桌上的紙巾,附身寫了個地址遞給阮奕岑。

  褚秘書看清那地址寫的是:長明島壽仁路8號#68。

  褚秘書的眼皮跳了一下。

  阮奕岑似乎並沒有從這地址看出什麼異樣來,將餐巾紙疊起來裝好後猶豫了下,問聶亦:「他現在的手機號你知道嗎?」

  聶亦自然地回他:「不知道。」

  青年看上去有點失望,勉強笑了笑:「你不想告訴我我也可以理解。」

  聶亦並沒有分辨,只是看了看表,然後借口要參加會議帶著褚秘書先行離開了。

  次日褚秘書接到阮奕岑的電話,青年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不解:「這是一個惡作劇還是聶亦給錯了地址?壽仁路8號?我剛剛去了那裡,那是一片公墓。」

  褚秘書沉麼良久,道:「地址是沒錯的。」

  電話裡阮奕岑的聲音似乎更加不解:「你說沒錯是……」

  褚秘書頓了一下:「徐離菲她就葬在那裡。」

  有三十秒,褚秘書沒有聽到聽筒裡傳來任何聲音。

  他不確定地探問:「阮先生您還在聽嗎?」話筒裡突然砰的一聲響,像是發生了什麼極猛烈的撞擊,他心裡咯登一下,加緊探問:「阮先生?阮先生?您沒事吧?」依然沒有人回應他,對方的手機像是從什麼高出掉下去,很快陷入了忙音。

  聶亦是兩天後從褚秘書那裡聽說了阮奕岑車禍的消息,據說是車撞到樹上,所幸只是頭部額角處縫了三針,有些輕微腦震盪,除此外並無大礙。褚秘書一臉愧疚:「我不知道那時候阮先生正開車,貿貿然告知了他徐小姐的事,不然我想他不會出車禍,這件事看來對他打擊很大。」

  聶亦正在看他剛才提交給他的一組數據報告,漫不經意到:「那應該是覺得痛了。」

  褚秘書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還沉浸在感歎中:「早知道在咖啡館時就應該告訴阮先生真相,幸好人沒有受太大的傷。」

  聶亦仍在看報道,卻道:「那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褚秘書回味了好半晌,才猛然道:「Yee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誤導他,讓他去那塊墓地……」他臉上出現震驚:「我以為你不會太管別人的這些私事。」

  聶亦仍是漫不經心,一邊將報告書翻頁一邊倒:「我沒什麼好為她做的,她走前說想要阮奕岑痛,這個心願我至少可以滿足她,想要他痛,讓他親眼看到她的墓地就好了。」

  褚秘書看了他好一陣才道:「有些時候她們說的話並不是她們心中真實所想。」

  聶亦低頭笑了笑:「哦,這種事我不太明白。」他順手將報告簽字遞給褚秘書。

  將筆尖插進筆帽裡時,他突然抬頭問褚秘書:「你說,非非她有沒有想讓我痛過?」

  褚秘書看著他:「你從沒有辜負過她,她不會那麼想你的。」

  他卻閉了閉眼:「你忘了……」他靠在沙發裡,輕聲道:「我辜負過她,我給她寄過離婚協議。」

  褚秘書啞然。

  他安靜地問他:「那時候是你給她打的電話,告訴她我打算和她離婚的事。一直沒有問你,她在電話裡聽起來怎麼樣,有沒有哭?」

  褚秘書回想起那通電話,窒了窒,只道:「您知道的,她很堅強。」

  聶亦卻搖了搖頭:「她不堅強。」

  褚秘書看她將頭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回憶:「其實後來有一天晚上,我給她打過電話,她喝醉了,哭得很傷心,問我為什麼不要她了,說她覺得很難受,我那時候……」

  他沒有再說話。

  褚秘書歎息了一聲,走過去將工作台的燈調暗,低聲道:「你休息一會兒。」

  待他開門時,突然聽到聶亦開口:「把徐離菲留下來那支錄音筆給阮奕岑送過去吧,可能你說得對……」他停了停:「即使有恨和埋怨,她大概還是希望能將自己的遺物留給他。」

  褚秘書應了聲好,關門時看到聶亦將沙發調向了對窗的方向。

  今晚窗外又一輪圓月。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月圓時該是同親密的人團聚的時刻。

  但對某些人來說,在這圓月之下,不要說人長久、共嬋娟,就算是想要一點同親密的人天涯共此時的遺憾,都得不到。

  看著窗外的月光和聶亦的背影,褚秘書感到了一點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第三幕戲 END)

《四幕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