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東華提劍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傳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宮前院掃地,立時丟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趕著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個動靜。奔出天門才省起不辨方向,幸虧路過的司命肯幫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馱人的寶貝速行氈,匆匆將她帶到戰事的上空。
她趕到時,符禹山上已鳴金收兵,只見得一派劫後餘生的滄桑,千里焦土間嵌了個海枯石爛的小澤,正中幾團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應在此對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個大熱天披著件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雲頭,炎炎烈日下,手中還捧了個暖爐,朝鳳九道:「你是來救人的?」風九看著他,覺得很熱。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變化後的鎖魂玉。東華被關在裡頭。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將它胡亂一丟喜氣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著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聶初寅,他路過此處,正碰上此事,隱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討些便宜。
鎖魂玉這個東西,進去很容易,出來何其艱難,東華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參差,例如收了神仙後再難移動半分。聶初寅討不著什麼便宜正欲撒手離去,時來運轉碰上匆匆趕來的鳳九,有著九條尾巴的紅狐狸——白家鳳九。
聶初寅平生沒有什麼別的興趣,只愛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是圓毛沒一個扁毛,也足見他興趣的專一。尋常神仙相見,都沒有開法眼去瞧別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這裡這個禮是不作數的。透過鳳九雖然還沒有長得十分開但已很是絕代的面容,他一雙法眼首先瞧見的是隱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後的九條赤紅且富麗的長尾。
他抬手向鳳九:「你是個神仙?同東華是一夥的?你是來救他的?」得她點頭,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君鎖入了你腳下的十惡蓮花境,要進去救他,憑你身上的修為是不夠的。」說到此處,略頓了頓,加由衷地笑道:「你願意不願意同本君做個交易,將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後的九條尾巴借本君賞玩三年,本君將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來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勢有幾分危急,鳳九乍一聽東華被鎖進了十惡蓮花境,魂都飛了一半,待飛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飄回來時,只聽見聶初寅說要將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營救東華。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人,她想,雖然這一身打扮著實讓人肉緊。
她的意下當然甚和,非常感激地點了頭,連點了十幾個頭。照魔族的規矩,這一點頭,契約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閃,莫名其妙間毛皮和尾巴已被聶初寅奪了去,她才曉得方纔的話自己漏聽了極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條尾巴其實沒怎的,頂多是個禿尾巴不夠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聲音,失了變化之能。虧得姓聶的還有幾分良心,換了她一頂極普通的紅狐狸皮,讓她暫時穿在身上。其時也容不得理論,先救東華要緊些。
論什麼時候回憶,鳳九都覺得,她當年在十惡蓮花境中的那個出場,出得很有派頭。
當是時,她頭頂一團寶光,腳壓兩朵祥雲,承了聶初寅的力,身子見風長得數百倍大,轉入十惡蓮花境中,仰脖就刮起一陣狂風,張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個噴嚏都是一通電閃,整一個會移動的人間凶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器。
她覺得這樣很是氣派,很是風流。但,那時東華有沒有注意到她這麼又氣派又風流的一面,多年來並沒有求證過。
彼時蓮花境中的邊世界已被東華搭出一道邊的結界,結界彼端妖影重重,見得萬妖之形。此端不知東華在使何種法術,蒼何劍立在他身前兩丈遠,化出七十二道劍影羅成兩列,羅列的劍影又不知何故化作排排娑羅樹,盤根錯節地長出叢叢菩提往生花,於指間盛開凋零,幻化出漫天飄舞的花雨。飄零的花瓣在半空結成一座八柱銀蓮佛輪,奕奕而動。佛輪常轉,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輪中乍然吐出萬道金光,穿過接天的結界往彼端猙獰發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臨照度化,立時匍匐皈依。瞧著挺漫長的一個仙術,實則只是一念,連一粒沙自指尖拋落墜地花的時刻都不到。
多年以後,鳳九才曉得這個花裡胡哨的法術,乃是發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輪之術,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眾生,世間僅三人習得。她當時並不知它這麼稀罕,只是激動地覺得,這個法術使起來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鑄劍也能這麼一變,變出七十二把掃帚來,掃院子時該有多麼的。
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為崑崙虛的墨淵,一為她眼前的東華。前二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為的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卻純屬逼於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只有將以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一總的計論下來,他只有許多的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麼許多,成不了什麼大器。豈知度化人著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眾,佛光照完一圈,已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復不及,結界外卻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著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歷史的舞台。站在歷史的大舞台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著,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夠本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准,列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為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麼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呵成地給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麼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水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著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抬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麼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捨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裡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乾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床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的。
她瞧著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麼就能說話了,伸手遞給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個尖罷,已經烤好了的,還在冒油,你看。」
東華接過她的爪子,端詳半天,果然從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覺得有點疼,又有點甜蜜,問東華:「我特地烤得外焦裡嫩的,肉質是不是很鮮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過一個什麼:「我覺得還要再加點鹽。」話落地好一把雪白的鹽巴從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聲,汗流浹背地一個激靈,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東華,但握著她那只負傷纍纍的小爪子的,卻是個白裳白裙、沒有見過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麼黑乎乎的膏藥,美人正撕開自己的一道裙邊,用一道指頭寬的白綾羅,芊芊十指舞動,給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風作戰時被烤傷了的手指頭。
鳳九後來曉得,這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傳說中的姬蘅,因聽說自己做了紅顏禍水,引得燕池悟跑來符禹山找東華決鬥,抱著勸架的心匆匆趕來阻止他二人的廝殺,半路上卻走岔了道不幸錯過收尾,又不知怎麼一腳踏進這個十惡蓮花境,就遇著被困的東華。
多年以後,往事俱已作古,鳳九已能憑著本心客觀一想,才覺得,姬蘅委實要比她和東華有些許緣分。她從前,卻沒有深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窩在姬蘅的懷抱裡,眼底現出兩三步外東華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動非常,哪裡還有什麼空閒考慮旁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