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著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拚一拚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著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裡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裡還計較著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像,經歷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冷。抬頭望向漫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里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裡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的好,她卻這樣的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著她,是不是只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著,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所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個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個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湧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著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耳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製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只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著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製,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著尾巴打算溜躂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芊芊玉指離自己不過一段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著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著,將頭扭向一邊。這幅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著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個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著,沒有反抗的實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他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著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抬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地不捨麼,唔,興許你也不捨老師,但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麼?」盯著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乾脆抱起她來就向方才同東華閒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著跳下來,豈料姬蘅看著文弱,箍著她的懷抱卻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個瓷土捏成尚未燒製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做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才卻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有意思。」說著就要逮著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蕩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為何聽著聽著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為你做了一個飯盆」。她究竟為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個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睡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著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血印,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卻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著兩道血痕竟匯聚成兩條細流,汩汩沿著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隱約地覺得,這回,憑著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著張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著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著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著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著眉又遞給她一張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到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罷,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悉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去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余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著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著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裡夢遊似地出現一點神采,歎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關,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纔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歎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罷。」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歎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才算是調養好,頗令人了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