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幾日,鳳九沒有再見過東華。
開初,她還擔憂壞了他的事他一定砍了她祭刀的心都有,藉著養病之機打了一百遍再見他如何身而退的腹稿,心中想踏實了,才磨蹭地晃去宗學。偏生連著三四日,學上都沒有再排他的課。她課下多留意了兩分一向關注東華的潔綠郡主一行的言談,徒聽到一陣近日帝君未來授課令她們備感空虛之類的唏噓感歎,別的沒有再聽說什麼。
她們歎得她也有一些思索,東華既是以講學之機來幽會姬蘅的,那麼會完了應當是已經回了九重天罷?他怎麼回去的,她倒是有一些感興趣。此外她這些天突然想到他既然中意姬蘅,為什麼不直接將她從這裡帶出去,非要每十年來見她一次,這難道是他老人家近幾百年開發出來的一種興趣?同東華分開的這些年,他果然愈加難以捉摸了。
鳳九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近日越來越多聽到和想到東華他同姬蘅如何如何,她的心中竟然十分淡定。這麼多年後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從前許多話她說得是漂亮,但將同東華的過往定義為說不得,心中抗拒回憶往事,這其實正是一種不能看開,不能放下,不能忘懷。近日她在這樁事上竟突然有了一種從容的氣度,她謙虛地覺得,單用她心胸寬廣來解釋這個轉變是解釋不通的。
據她冷靜的分析,許多事情的道理她在三百年前離開九重天時就看得透徹,但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她這麼多年也許只是努力在讓自己做得好些好些罷了,重逢東華時偶爾還會感覺不自在,正是因對這樁事的透徹其實並沒有深達靈台和內心。但,近日越是聽說東華對姬蘅用情深,此種情越深一分,她訝然地感到自己深達內心的透徹就越多一分。她用盡平生的智慧來總結這件事情的邏輯,沒有總結出什麼邏輯。加之盜取頻婆果的事迫在眉睫,讓她沒有時間深想,暫且將這種情緒收在了一旁。
凡世有一句話,叫心插柳,柳林成蔭,鳳九著實在這句話中感受到一些禪機。
這天萌少事延邀她和小燕去王城中的老字號酒樓醉裡仙吃酒,醉裡仙來了一個舞孃舞跳得不錯,萌少看得心花怒放多喝了兩杯,醺然間一不留神就將守候頻婆樹的巨蟒的破綻露給了鳳九。但萌少說話向來與他行文一般囉嗦,這個破綻隱含在一大段絮叨之中,幸虧小燕的總結能力不錯,言簡意賅地總結為:每月十五夜至陰的幾個時辰裡,華表中的巨蟒們忙著吸收天地間的靈氣去了,顧不上時刻注意神樹,她或許有幾個時辰可以碰碰運氣。
巧的是,他們吃酒這天正是這月的十五,這一夜,正是行動的良機。眼看頻婆果說不定今夜就能到手,鳳九心中澎湃,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面上依然保持著柔和與鎮定,還剝了兩顆花生遞給看舞孃看得發呆的萌少。小燕疑惑地將她遞給萌少的花生殼從他爪子中掰出來,把誤扔到桌子上的花生米撿出來默默地重遞到萌少手中。幸虧發生的一切入癡的萌少然沒有察覺到。
圓月掛枝梢,放眼萬里雪原,雪光和著月光似鋪了一地乳糖。
小燕聽信鳳九的鬼話,以為今次的頻婆果除了已知的他並不太感興趣的一些效用外,還有一條食用後能使男子變得加英偉的奇效,因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此幫忙幫得十分心甘情願,且熱情周到。他先在宮牆的外頭施術打了條據說直通解憂泉旁頻婆樹的暗道,不及鳳九相邀又身先士卒地率先跳下暗道,說是幫她探一探路。
小燕跳下去之前那滿臉的興奮之色,令鳳九感動的同時略有歉疚。但他自跳下去後半天都沒有回音,眼看至陰時已過了一半,鳳九內心認為小燕身為一介壯士若是被幾條正修納吐息的蟒蛇吞了純屬笑話,但考慮到他畢竟從前也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魔君,說不定趁這個機會遭到天譴……她越想越是擔憂,低頭瞄了一眼這個底洞似的暗道,一閉眼也跳了下去。
別有洞天是個好詞,意思是每個暗洞後頭都有一片藍天,詞的意境很廣闊。只是,據鳳九所知小燕從宮牆外頭不過劈開一條洞,她墜到一半不知為何卻遇到三個岔道。她一時懵了,沒有來得及剎住墜落的腳步,反應過來時已循著其中一條暗洞一墜到底。按照小燕的說法,他劈出的那條洞正連著解憂泉,從洞中出來應是直達泉中,見水不見天,為此鳳九還提前找萌少要了粒避水珠備著。
但她此刻從這條寬闊的洞子中掉下來,抬頭只見狂風捲著流雲肆意翻滾,低頭一片青青茂林在風中搖擺得不停不休,她力地收身踩踏在一個樹冠的上頭,覺得怎麼看,這裡都不像是什麼水下的地界。難道說,是走錯路了?小燕他探路探了許久沒有回去原來也是走錯了路?好麼,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錯也算一項本事,小燕他當了這麼多年的魔君竟沒有被下面人謀權篡位,看來魔族普遍比想像中的寬容。
鳳九抱著樹冠穩住身形,騰出手來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瞇眼看到遠方的天邊掛出一輪絳紅色圓月。此地如此,顯然呈的是妖孽之相,大約她今日倒霉意中闖了什麼縛妖的禁地。她惦記著小燕,尋思是在這裡找一找他還是折回去先到解憂泉旁瞧瞧,忽聽到腳下林中傳來一串女子的嬉笑之聲。鳳九心道,大約這就是那個妖,聲音這樣的活潑清脆,應該是一個年輕的長得很不錯的妖。她很多年沒有見過妖類,覺得臨走前溜下去偷瞧一眼應該也耽誤不了什麼,攀著落腳的樹冠溜下去一截,興致勃勃地藉著樹葉的掩藏朝著茂林中的笑聲處一望。
極目之處,一條不算長闊的花道盡頭,劍立一旁施施然盤腿蚨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是誰?他怎麼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個地方,鳳九十分的疑惑。瞧他的模樣似乎在閉目養神,她正打算悄悄行得近一些,驀然瞧見一雙柔弱骨的玉手從蚨坐的帝君身後攀上他的肩,又順著他的手臂向下緊緊摟住他的腰。女子絕色的容顏出現在東華的肩頭,潑墨般的青絲與他的銀髮糾結纏繞在一處,輕笑著呵氣如蘭:「尊座十年才來一趟,可知妾多麼思念尊座等得多麼辛苦~~~~~」
溫言軟語入耳,蹲在樹上看熱鬧的鳳九沒穩住啪嗒一聲從樹幹上栽了下來,女妖一雙勾魂目分明掃過,一雙裸臂仍勾著東華的脖子,含情目微斂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風情者數尊座甚,同妾幽會還另帶兩位知己,也不憐惜妾會傷心~~~~」
鳳九心道大風的天你穿這麼少也不嫌冷,回頭一看,才曉得女妖口中的「兩位」是怎麼個算法,原來樹下除她外早已站了一個人——白衣飄飄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僅衣裳雪白,臉也雪白,一雙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頭的東華,嘴唇緊緊抿住,神情哀怨中帶了一絲羞憤與傷懷,容色令人憐愛。羞憤傷懷的姬蘅公主聽說女妖的一番話後,木然中轉眼瞟了瞟落下來的鳳九,兩條秀眉擰得緊,抬頭又望了東華一眼,眼中滿是落寞憂傷……可巧方纔還正自閉目養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睜開眼,林中的狂風帶得飛花飄搖,飛花飄搖中東華向著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麼來了?」
用的不是你們,是你。鳳九撓著頭正要回答,聽到身旁的姬蘅泫然欲泣道:「奴擔憂老師,好不容易找到此處,老師卻……奴……」鳳九在心中哦了一聲,原來東華問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側過身兌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飛花像是佛鈴花,這種從前她喜歡的九重天的聖花,按理說不應生在這等縛妖之地。姬蘅良久也沒有下文,鳳九抬眼去瞟她,對面女妖的臉貼著東華的姿態越來越親密,而東華看起來也並未想過推拒,姬蘅像是終於忍到極限,指節擰得衣袖發白,未發一言跌跌撞撞地轉身跑了。
纏著東華的女妖濃妝的眼尾仍含著笑,盈盈向鳳九道:「這位姑娘卻是好定性,不同你姊姊一同識趣離開,難不成想留下來欣賞妾同帝君的春風一度麼?」
鳳九摸了半天從袖中摸出許久不曾打理的陶鑄劍,劍入手化作三尺青鋒,抬頭來也是盈盈的一個笑:「有本事你繼續,我在一旁看看也妨。」
鳳九感覺自己這個笑其實笑得挺和氣,這麼久她都沒有這麼心平氣和地笑過,伏在東華肩頭的女妖卻瞬間變了臉色,眉目間陰鷙頓生,低聲道:「你看出來了?」又冷笑兩聲:「也罷,既然你想淌這趟渾水,本座成你。」眨眼已在三四步處,一根紅綾劈面而來,是直取脖頸命門的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