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在海平市中,輝煌如夜晚的第二輪明月的東歌已經破敗不堪。張青龍在東歌對面修起了一座比東歌更豪華,更氣派的夜總會,東歌的招牌在夜幕下被嶄新的光輝遮住,原來那麼流光溢彩的霓虹,也漸漸變得黯然失色。
  程豪的時代,已經終結。即使茶餘飯後,也沒誰會常提起那個曾經閃耀一時的名字,當年的愛恨情仇早已遺落在漫漫而行的歲月中,被人們淡忘了。
  葉向榮現在調查張青龍,證據已經收集的差不多了,雖然和程豪的案子不盡相同,但是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太貪婪,而貪的越多,輸的也就越多。
  連續多日加班後,葉向榮終於休息了一天,他去Linda的店裡買了兩束花,Linda很默契地給他包好,他每次來都要這兩種,一束是白菊,一束是雛菊。等著她剪花的時候,葉向榮一直看掛在牆上的照片。那是阿九在東歌夜總會拍的,Linda還是搖滾歌手的打扮,打著唇釘抽著煙,胡永濱在吧檯擦著一隻杯子,望向鏡頭的眼睛有點脫離塵囂的清透。立體的人在相紙上讓葉向榮微感陌生,但是從Linda的眼神裡,他能感覺到那段日子真正存在過的痕跡。胡永濱既是1149又是濱哥,在活著的人的記憶裡,他被保留為最感念的樣子。
  拿著花出來,葉向榮開著車去了海平墓園。他先去了胡永濱的烈士公墓,墓碑上身穿警服的胡永濱顯得堅毅且正直,葉向榮把白菊放在墓前,摘下警帽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想起自己有一句話一直沒告訴他,以前是忘了,以後是來不及。他對著墓碑上的照片,喃喃自語說:「永濱,你是一個好警察。」
  從烈士公墓出來,要繞過一個小山坡才到人民公墓,葉向榮走到那裡時已近暮色。在橫豎縱橫的墳墓中,他走到了一個小小墓碑的面前。那是一座新墳,青灰色的石頭上還留著鮮艷的紅字,碑文很簡單:魏如風夏如畫生則同裊死則同穴。
  這是陸元為他們安置的安息之所,葉向榮想幫忙,但被他拒絕了。他知道,陸元是怪他的,怪他在最後一刻都沒能拯救夏如畫。葉向榮沒對陸元解釋什麼,是的,他已經幫不了他們了,但是他把那兩個人的音容深深刻在了心底。他們的存在讓他明白了每一行法律條文之間都有著些許的空白,在那裡埋葬了很多文字無法救贖的痛苦且不為人知的人生。而作為一個警察,他要用畢生的努力,去守護所有這些本該好好過下去的生命,去捍衛國法和正義,這就是他的職責。
  葉向榮撿起地上的松枝,撣了撣墓上的浮土。他把那束雛菊放在了他們名字下面,靜靜地注視著。前塵往事似畫如風,他們青春中的苦痛和幸福都化作了一杯黃土。然而葉向榮想,他們並沒有消逝,只要還有人記著,記著那年夏天的愛與罰,年少與憂愁,那麼他們就還是存在的。
  葉向榮在那裡站了很久,直到太陽快下山他才扭轉了身。他答應了在福利院裡的那對姐弟,晚上會去看他們,給他們講故事聽。這次,他不會失約了。
  葉向榮的身影漸行漸遠,夏半醇風拂過,暗香襲人,黃色的花瓣散落在了地上,陪伴著墓碑上的名字一起,慢慢凋零。
  番外篇
  某年某月,某時某人
  壹。死亡很近,回憶很遠
  我叫蘇彤。
  ……
  26歲,已婚,有一個女兒,在廣告公司做設計。
  ……
  大概在1993年與死者偶然相識。
  ……
  我撿了她的手提包。
  ……
  最後一次聯繫是四年前。
  ……
  在學校遇見的。
  ……
  對,我們同校。
  ……
  魏如風?
  ……
  不是很熟……
  我從海平市公安局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快人秋的海風涼勝腮的,裹緊外套,卻還是會覺得冷。
  幾個女學生笑著走過去,她們穿著裙子,背著畫板,絲毫看不出冷的意思。大概年輕時,有足夠的熱量去忽略溫度,我上大學那年,遇見魏如風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
  不禁又回想起那位警察的盤問,他一定不知道我曾經在海大對面的咖啡館見過他,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無意間闖入了那兩個人的生活,繼而喧囂,繼而退場。我以為從告別他們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會著意去想那時候的事了。可是在今天,在警察的詢問中我又把有限的時光層層剝開,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那天的再見已經成了永別。
  原來他已經死了那麼久。
  原來我已經嫁作人婦。
  原來夏如畫也死了。
  原來我們誰都沒能逃遠……
  我緊了緊衣領,背對著公安局大樓前掛著的警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遠。
  夏如畫的死,我是從陸元任職的報紙上看到的消息。
  那上面頭版頭條報道了逃犯程豪被警方擊斃於街頭的新聞,裡面有一句話是這麼寫的:「據警方證實,另一名死者為程豪的情婦夏某。另據知情者稱,此次二人正計劃秘密出境,目前該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中,西街碼頭10?29大案全面告捷。」
  黑色鉛印的照片,讓夏如畫的美麗大打折扣,她的眼神哀怨憂傷,彷彿透過紙面,直看到我的心裡。
  記憶中總是帶著淡淡憂愁的容顏和這張照片怎麼也對不上,我記得在那間咖啡館第一次和夏如畫見面的時候,她明明不是這樣子。雖然她總是整著眉頭,但是眼睛卻很乾淨,在那一潭深黑中隱隱能看到無法撼動的堅定。可能是太美麗了,美麗得帶著誘惑色彩,讓人不自覺地想侵略。所以胖妹誇讚她的時候,我卻選擇了嘲弄。想想我其實是嫉妒的吧,尤其在見到魏如風之後。
  跟她把話挑明那次,不是我有多少的自信,恰恰相反,是因為我絕望了。我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走上一條不歸路,卻沒能力勸住他。再不甘心也沒用,我只能求助於夏如畫,只有她的話,才能改變魏如風的決定。
  她那時的表情我現在還記得,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傻傻地用柔軟的皮毛保護著自己珍貴的食物,即使力量是那麼的微小,也隱忍著絕不放棄。那時候我就覺得了,這樣的女子啊,自然會有人想捕獲,也有人想保護。
  後來,命運就和那兩個人糾纏到了一起。他們總是做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間接讓我的人生不圓滿。而這個過程中,幾乎消耗了我生命大半的喜怒哀樂……
  在海平劇院那次,我本來是想好了所有的台詞的。我要讓魏如風親口告訴我他的決定,明確地知道他已經扭轉了未來的方向,然後再仔細說出自己的心意,即使不被接受,也要姿態優雅地轉身,完成我不平凡不美好但卻仍然驕傲的初戀。
  結果呢,他滿身是血地倒在了我懷裡。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恐懼。如果可以以命換命,我那時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直到現在,我舉起左手都彷彿會隱約地看見血跡,殷紅殷紅,暖暖地從我的手指縫中流過。一滴一滴地砸在我心裡,宣告不屈與忠誠。我是真的真的覺得悲傷了,愛情與死亡,這兩個字眼之間,距離是多麼的遠,又是多麼的近!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認命地放棄了我的戀愛美學。絕對不是什麼成全,也不是什麼承認,更不是為了凸顯男女主角的堅貞。我很委屈,我的愛情就像被他們脅迫一樣,合著眼淚和鮮血,彆扭地退位。
  其實魏如風不是對我不好。
  他可以和我調侃,開不著邊際的玩笑;他可以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吃大堆巧克力,然後瞇著眼睛安心睡覺像只滿足的貓;他可以容忍我不停地抱怨高等數學、微分、積分,開車帶我去吃大餐;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獨獨對我說心裡隱秘的話。
  他可以為我做很多。
  但是,為了夏如畫,他可以不要命。
  我與他之間永遠差那麼一點,伸出手,卻抓不住。
  也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使他們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我還可以有模有樣地活得好好的。
  而她呢?
  死了。
  我低下頭看手中報紙冰冷的細明體字,那上面的鉛印慢慢模糊,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放下報紙,我就給陸元打了電話,可是他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我一著急,乾脆請了半天假去他的報社。
  說來惆悵,和這位現在也算頂頂有名的新聞記者結識,還是因為在學校裡的那次偶遇。那天我們一起送他們遠行,一起體會著訣別的味道,一起保守著他們的秘密。
  看著他們慢慢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我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想陸元應該也一樣。
  「別看了,影子都沒啦。」陸元笑著說,他笑起來很好看。「你不是也在看。」我卻實在笑不出來。
  「我習慣了啊。」
  又是一個認命的人,我顛了顛肩上的畫板,伸出手,正經地說:「握手吧,我也習慣了。」
  他驚訝地看了看我,然後哈哈大笑。
  「我叫陸元,陸是大寫的六,元是一元錢的元,你可以叫我六塊錢。」
  「蘇彤。」我大方地點點頭。
  「為了共同的習慣,我建議咱們可以去小撮一頓!」陸元指了指校內餐廳說。我打個響指,欣然應允。
  於是我們一起轉身,往與那兩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多少會有點宿命的提示,總之,他們消失在黑暗裡,而我們走在了燈光下。
  不過那個時候,我不會想到,多年之後,依舊是我們看著他們的背影為之送行。只是這一次,竟然是陰陽兩界了。
  到了報社,那裡竟然一片混亂,離很遠我就聽見了編輯室裡陸元的怒吼聲:「誰寫的她是程豪的情婦?是他媽誰寫的!你採訪警方了嗎?你瞭解她嗎?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是被綁架的!她是被害死的!」
  我忙走進屋,拉住正在大吵大鬧的陸元說:「陸元!你冷靜一下!」
  「我沒法冷靜!我告訴你,你也冷靜不了!魏如風也死了!他們那天根本就沒逃走!魏如風在西街碼頭燒死了,夏如畫被程豪綁架了!他們,他們都死了!」陸元紅著眼睛,絕望地嘶吼。
  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看到夏如畫的死訊後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沒想到原來這預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應驗,那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竟然已經消逝如風。
  「陸元,咱們走吧。」我拽著他的胳膊,低聲說。
  「他們……」
  陸元指著報紙還要說什麼,我猛地抬起頭,流著淚說:「你還管他們什麼!夏如畫死在街頭,難道你等著讓警察給她收屍,替她火化嗎?」
  陸元扭過頭怔怔地看著我,我心裡亂得很,抹了把臉轉身走了出去,陸元狠狠地把報紙扔下,跟著我一起下了樓。
  陸元開車帶我到了海平市公安局,路上我們胡亂商量好,因為怕他見到夏如畫控制不住情緒,所以由我去認領夏如畫的屍體,他去跟警方瞭解具體情況。
  我接受了葉向榮的例行詢問,問到魏如風的時候我騙了他。我怎麼會跟魏如風不熟呢?他的眼角眉梢,他的隻言片語我都印在了心裡,但是這是我們之間美好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現實也不允許我告訴任何人,即使他已經死了,但他畢竟還是有罪的,而我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只有選擇冷漠,這也許就是成人的悲哀。
  當天陸元沒能告訴我魏如風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問了葉向榮爆炸案的始末之後,就和警察一起去冷藏室了。我站在一旁看著他一寸寸地掀起了染了血色的白罩單,夏如畫和從前完全不像了,她非常瘦,鎖骨突出,單薄的像個孩子。陸元的手一直在抖,他溫柔地蹭去遺留在夏如畫臉上的血跡,仔細地撫摸著她已經完全冰冷的肌膚,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
  然而在這個冰冷的房間內沒人能回應他,他跪在那裡,緊緊抱住他深愛的女子號陶大哭。
  那天我沒有陪他到最後,我要回家,要給丈夫做飯,給女兒講故事。男人可以不娶,女人不能不嫁。就像夏如畫對我說的,我過著和大多數人一樣的日子,做著和大多數人一樣的事。
  看著她安靜的遺體,我想在當初她的確是為我著想的。
  最終我們默契地給他們合葬,陸元固執地拒絕了葉向榮提供的所有幫助,我能理解他,雖然我知道那個警察盡力了,他眼中的悲痛不比陸元少,但還是忍不住埋怨。死亡是最大的界限,注定的結局沒有留給活著的人任何機會。
  魏如風屍骨無存,灰飛煙滅,按警察的說法,DNA也不是萬能的,在那種現場,他們什麼都提取不出來。夏如畫死的時候穿著魏如風的襯衫,也就勉強算得上有衣冠家。墓地是我和陸元一起選的,下葬那天只有我們兩個人,看著那用襯衫包裹著的骨灰盒深埋地下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哭了出來。我想起了《聖經》裡的那句話:我們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真的就此化作塵埃了。
  陸元準備了大束的白玫瑰,他親自掩土、立碑。碑銘也是他描的,那小心深情的樣子,不像是給亡人繪字,倒似是給情人畫眉。一直待到傍晚,陸元都不肯離去,他孤獨的身影讓我格外心酸。「走吧。」我對默默地蹲在墓前的陸元說。
  「你說他們幸福過嗎?」陸元怔怔地問,「在這麼短的人生中,真正地幸福過嗎?」
  我一剎那想起魏如風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神中,永遠有一絲淡淡的溫柔,我想那是他黑暗日子裡,僅有的守候和希望。
  「他們曾經幸福過,他們本該一直幸福著。」
  「那他們後悔過嗎?」陸元收拾好筆墨,紅著眼圈站了起來。我看著那兩個人的名字說:「他們還沒來得及後悔。」
  「他們和咱們告別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吧。」陸元歎了口氣說,「那時候他們也許是想著要好好活一遍的?一現在沒人知道他們最後是怎麼想的了。葉向榮說,他們倆誰也沒留下遺言,如畫那時候已經不清醒了,她只喊了聲魏如風的名字……」
  我拍了拍陸元的肩膀,他抹去眼角的淚,衝我淡淡一笑說:「讓你笑話了。我想起她就難受,這幾年她太受罪了。葉向榮說他們一直關著她,給她吸LSD,那是迷幻劑,她的精神最後已經錯亂了。過幾天我要和他們一起去趟甘南,如畫回海平之前一直在那裡,應該還有點遺物。」
  「你想開點吧,到了那邊,別太難過。」我說。
  「嗯,走吧,我送你回去,孩子也快從幼兒園回來了吧?」陸元撣了撣手上的土說。
  我看看表說:「我老公應該已經把她接回來了。」
  「我覺得你現在挺好的,真的。」陸元看著我懇切地說,「至少能放下,過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沒有答話,我們一起並肩走出了墓園,天邊的浮雲映著霞光,如同鍍了層舊金,我暗暗想著陸元的話。
  我放下了?
  就算放下了吧。
  陸元一直把我送到我家的小區門口,和他道了別,我順路又買了些菜。
  可能是前一陣子有毒農藥傳得沸沸揚揚,最近菜市裡檢驗的更加仔細了。有的菜乾脆不讓再買,那些菜農於是提了價,普通的菜也平白漲了錢。
  我去的時候,旁邊一位相識的主婦正和小販計較,幾塊幾地吵鬧不停。見我過來,便一把拉住壯聲勢,抱怨得更加起勁。小販最終落敗,讓了零頭。
  她欣喜地付了錢,一路向我傳授他們南方人的買賣經:「他們賊著哩,你當是菜少才漲價?早上遇狗我看見了,他家的車全放了進來,後筐裡有的是!呵,真以為什麼都能漲?水電煤氣,白面汽油……算下來都提了價!薪水卻不加,我家那位給的家用也少。哎喲,女人就是得算計著過啊。」
  我心不在焉地應著,路過一家蛋糕房說要買點東西就匆匆地擺脫了她。總覺得和她這樣的人待久了,就真的沉溺於柴米油鹽了。那家店裡有幾個女高中生,正說笑著討論明星,我在她們旁邊看著麵包的價錢和生產日期,這樣的對比又讓我覺得方纔的掙扎可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當初沉溺於圖畫的藝術少女,夢想稍縱即逝,手中的大小塑料袋才是人生。
  拿出磨掉顏色的鑰匙,打開家門,聞到熟悉的氣味,看著女兒樂顛顛地向自己跑過來,我終於心安了。浮生若夢,平凡也好,瑣碎也好,能緊緊抱住的,才是真正自己的。
  女兒今天格外高興,她拉住我的手,帶著糯糯的鼻音說:「媽媽,媽媽!給你看個好東西!你閉上眼睛!」
  我乖乖地閉上眼睛,微笑地等著她變出可愛的戲法。
  「你看!」她抓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東西在我面前晃了晃。「什麼啊?」我抱起她問。
  「糖果!」她滿足地攤開手說,「漂亮嗎?」
  其實那只不過是些廉價的水果糖,連好看的糖紙都沒有,用透明塑料皮包著,泛著濃濃的香精味。
  「誰給你的啊?」我問她說。
  「旁邊家五金店的叔叔。」
  「哦。」我回想了一下卻不曾記得這麼個人,在街裡玩,鄰里間小孩子比大人們還要熟悉,「跟叔叔道謝了嗎?」
  「謝了!」她一邊說一邊剝開一顆吃。
  「別吃了,吃多牙會長蟲,媽媽替你保管好不好?」我抓住她說,那些糖果色素肯定不少,我想還是不要吃的好。
  「媽媽,我不吃了,可是我想自己保管。」她有點委屈地看著我說,「因為那是叔叔送給我的禮物,我知道你嫌不好,可是叔叔他沒錢的,這是能給我最好的了。」
  我詫異地看著女兒,欣慰她的懂事和善良,看來即便是廉價的糖果,也可能會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女兒看我不吱聲,就撒嬌地搖晃我的胳膊說:「好不好嗎,媽媽,我保證不偷吃!」
  「好。」我笑著把糖還給她說,「那你要好好地保管哦!」
  「嗯!」她開心地使勁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捧著糖果走開了。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做過這樣的事。
  關於那個人的一片紙,一縷衣,一點痕跡,我都珍重地保存著。甚至那塊被他碰掉的提拉米蘇,我都一直放到發毛。
  因為能得到的太少了,心陷下缺口需要彌補,所以才會有珍惜紀念的意義。
  現在想想,那些東西大概也是他能夠給我最好的了……
  貳。他們很近,我們很遠
  過了一段時間,陸元才又找到我。他比前一陣竟又消瘦了,看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誰也解不開。
  陸元從甘南拿回了點東西,還拍了不少照片。他從包裡把那些東西掏出來時,眼睛紅彤彤的。他先遞給我幾張照片,那上面是破舊的牆壁,但是卻用木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指著那些字輕輕地說:「你信嗎蘇彤?如畫出不去屋子,就在牆上寫了幾年這些東西,都是她以前和魏如風的事,好多好多都重複了,一行壓著一行,但是她寫得很認真,只要是魏如風說過的話,就都是一樣的內容,可見她自己默默想了多少遍。這些年來,她根本就是在重複和魏如風在一起的回憶……夏天可以變成冬天,春天可以變成秋天,今天可以變成十二歲,明天可以變成二十歲,只是,誰都不可以成為魏如風。魏如風只有一個,一直一直在她心裡,她一直一直在等……」
  後來我已經分不清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誰說,那天的陸元很不安靜,他從包裡拿出每一樣東西、每一張照片就會講很多話,一遍一遍細細的解說夏如畫的生活。一會兒說她平時在這裡睡覺,一會兒說她曾經被綁在這裡,一會兒說她從來不穿自己的衣服只是套著魏如風的襯衫,一會兒說她吃的藥太多,瓶瓶罐罐看著都讓人心疼……最後陸元拿出了一盤磁帶,他放在隨身聽裡,遞給了我一隻耳機。磁帶因為時間的久遠而發出了嘈雜的雜音,在歌劇的末尾,我聽到了掩埋在我內心深處的久違的聲音。
  「喂?」
  ……
  「你還真會挑時候,好啊,你找我來吧,我在海平劇院裡呢,正好離你家近。」
  ……
  「什麼事?晚上回來嗎?」
  「放心,只是見個朋友,晚上……不好說。」
  「回來吧!我還有事跟你說呢!」
  「行。」
  「那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回來啊!」
  「噯。」
  聽見他答應一定要回來的那一聲溫柔的「噯」,我終於悄無聲息地哭了出來。
  陸元按下停止鍵,摘掉耳機說:「這是我們看歌劇那次偶然錄下的,我沒想到如畫會一直留著,葉向榮審訊阿九的時候才知道她還留下了這樣一盤磁帶,你難以想像她聽了多少遍,就是魏如風的這個承諾,讓她執拗地等著。這麼多年,她一直認為魏如風還活著,她太愛他了。」
  的確,她太愛他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都輸給了他們。回想起當初那些困擾我的情緒,現在看來其實我一直在珍視著,無論是魏如風的冷漠,還是夏如畫的怯弱,我都是喜歡的,只是到了現在,我已經來不及告訴他們了……
  後來陸元把那盤磁帶轉錄給了我一份,他托葉向榮的關係,最終買下了甘南的那處房子,而夏如畫留下那些大量手稿的牆壁照片,則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地整理一下,畢竟這些文字就相當於那兩個人的一生,而他們的生命中還有長長的一部分是我沒參與的。我想從頭看看,看看我究竟錯過了什麼,看看他們是怎麼走向了末路。我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那些照片大概的按序排好,陸元說的沒錯,這裡面有太多太多的重複了。我無法想像夏如畫是在怎樣的一種混沌狀態下寫下這些的,竟然一寫就是很多年,而且寫的還是這麼讓人心疼的東西。
  從頭到尾地看完,我發現,我的確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夏如畫十七歲時那次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強暴,比如魏如風是為什麼走人東歌夜總會,比如程豪是多麼的殘忍陰險……
  隔著重重光陰,我有些可憐時光那頭小小的他們。
  夏如畫的奶奶撿來如風的時候可能只想著小男孩的處境可悲吧,她會想到這個男孩會帶給自己孫女怎樣的人生嗎?
  如果魏如風的親生父母還活在世上,他們會知道自己的孩子度過了怎樣的歲月,怎樣的不甘心的死去嗎?
  如果那個人販子有點良知,他會把這麼小的孩子帶離家鄉,讓他最終陷人難以抽身的泥潭嗎?
  如果林珊能友善一些,而不是惡毒地排擠夏如畫,那麼夏如畫會喪失對光明的渴望嗎?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會因為自己的一時的淫慾而萬劫不復,他還會對初戀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嗎?
  如果當初魏如風冷靜一點,沒有拿起刀,如果他報警,如果那之後不管是警察還是社會上活得好好的其他什麼人,向他們伸出援手,幫一幫他們,他與夏如畫是不是還能慢慢地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程豪放過他們,為那個和她女兒幾乎一樣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對她的興致變成一種保護而不是一場殘酷的戲弄,那麼夏如畫是不是會真心地衝他微笑一次?
  如果魏如風救了程豪之後就毅然退出,如果程秀秀沒有自私地留下他,而去說服了父親,那麼是不是他們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著?
  如果葉向榮能打開夏如畫的心扉,能說服魏如風,能更早地發現程豪的陰謀,是不是就不會有西街大爆炸?
  如果胡永濱在得到證據之前拉住魏如風,勸說他去自首,是不是他就能留下一條命?
  如果阿九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貪慾後面要背負的重罪,想想他和魏如風間的情誼,那麼他會不會放棄?還會不會劫走夏如畫?如果程豪在程秀秀死後能放下屠刀,能放過夏如畫,那麼他還會不會逃亡?會不會最終暴屍街頭?
  如果,如果……
  可惜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偏偏沒有如果。
  在某個年代的某個城市,某些人注定了某些悲劇……
  就在我深陷於過去種種時,生活把我拉回來了正軌。
  我又懷孕了,算算日子,竟然恰恰是夏如畫死前那幾天。生命逝去的遺憾終究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新生的憧憬。女兒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會是個小弟弟,這樣的企盼讓我適時地停止哀愁。
  夏如畫的寫在牆上的文字被我抄錄成冊收藏了起來。我選了一個漂亮的箱子,深藍色紙板,上面有銀色印字:BEAUTYFULCOLLEC-TION。我把它放在了儲物櫃最下面一層,遙遙地望了它一眼,拉上櫃門了事。
  想想這個把月總在忙以前的舊事,不管是女兒還是老公好像都有些怠慢。所以我晚上早早地回了家,到超市買了不少東西,打算好好地做幾個菜補償他們一下。
  操弄了大半的時候老公來了電話,說晚上有應酬,不知到幾點,不要等他了。我無奈地看了看那一桌子炒菜,叮囑了兩句也就作罷。女兒不知怎麼的,今天也玩得格外久,眼看天擦黑才磨蹭地進門,她彷彿很沒有精神,招呼都沒打就回了房間。
  我有些生氣,走過去看,她卻竟然在哭。
  「怎麼了?和小朋友吵架了?」我坐在床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媽媽!」她撲過來鑽到我懷裡,哭得更大聲了。
  「到底是怎麼了,乖,告訴媽媽。」我擔心起來,女兒膽小又聽話,很少鬧得這樣厲害。
  「媽……叔叔……嗚……叔叔他搬走了。」女兒硬咽地說。
  「哪個叔叔啊?為什麼搬走呢?」我放了點心,柔聲問她。「就是送我糖果的叔叔……如畫叔啊……」
  「如畫……叔……」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猛然覺得哪裡有什麼不對。
  「就是他,他們老闆不要做五金了,如畫叔說要去外地的……他答應我週末走,會再送給我糖果,可是今天我看他們就不在了……嗚嗚。」
  女兒細細地嗚咽卻讓我一陣陣地發顫,我拉起她,有些激動地問:「乖,那個如畫叔什麼樣子?多大年紀?快告訴媽媽!」
  女兒看我的樣子有些害怕,止了哭,斷斷續續地說:「他個子高高的,頭髮到這裡,比媽媽大……」
  小孩子的描述沒有重點,我焦急地問:「家裡人呢?他有沒有說過他有姐姐什麼的?」
  「沒有聽他說,他腦子不好使的,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啊,對!只記得如畫這個名字,我覺得挺好聽,可他們總笑話他呢。如畫叔眼睛看不太好,耳朵也不好。威叔總罵他笨,說當年在西街碼頭白救了他……但是如畫叔是好人!我喜歡他。媽媽,你認識如畫叔嗎?」
  聽到這裡,我已經失了心思,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裡湧了出來,它堵在我的心口,悶悶的,赫豁的。記憶隨之肆意流淌,把那個名字拉扯出來,然後笑著輕輕地叫,如風,如畫……如畫,如風,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呼喚,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我不顧女兒的呼喊,跌跌撞撞地衝下了樓。那個五金店離我家很近,拐過一個街角就是,我顫抖著走進那個屋子,那有些鐵銹的窗架,我撫摸著那小小的玻璃櫃檯,從裡間到外間,一步一步,走來走去。
  魏如風來這裡多久了呢?他也是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吧,也摸過這些櫃檯,打開過這些窗子吧。
  他有沒有見過我呢?看見我嫁了人、生了子,一本正經地過起了平凡的日子;看見我去買菜、倒垃圾,從小女孩變成女人再變成母親;看見我深夜的時候睡不著覺,站在我為他作的畫前,一直一直地看。
  一定看見過吧!也許哪天曾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可是他都沒有叫住我,任由我為他擔心這麼多年,任由我明明離他這麼近卻不能和他說一句話,任由我在他面前變老變醜,任由我們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錯過……
  真無情啊。
  他果然把我忘掉了……
  哦,也不對。
  他把自己都忘了呢!
  可是卻記得那個名字,如畫,如畫叔……
  可笑……
  太可笑了……
  女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笑。一邊笑一邊流著淚。
  女兒嚇得抱住我,不停地喊媽媽。我蹲下來,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天慢慢黑了下來,街上人很少,在空蕩蕩的五金店一角,我抱著小小的女兒放聲大哭。
  很悲哀。
  原來我從未走人過他們的故事。
  從來沒有……
  七個月後,我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女兒很開心,天天念他弟弟。
  兩年後,兒子學會叫媽媽,我隨老公搬離了海平,徹底放棄了與這裡相關的一切前緣。
  三年後,女兒上學,我又把那個深藍色的箱子拿了出來。我決定把這些事好好地記下來,老了之後講給我的孩子們聽。故事很長很長。
  從初生到死亡,從年少到蒼老,從善良到凶殘,從忠誠到背叛,從正義到邪惡,從守護到殺戮,從純愛到原罪,從判罰到救贖,從愛到恨……
  也許懷念的人能看見。
  也許忘記的人能看見。
  也許靈魂能看見。
  也許兇手能看見。
  也許經歷的人能看見。
  也許悔恨的人能看見。
  也許那個叫如畫的如風,能看見……
  我回過頭,牆上掛著多年來我不曾離身的畫,在畫裡,曾經的溫柔少年,依舊清淡如風。

《花開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