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漫夭用傷勢做借口,沒去觀荷殿參加宗政無憂最後的選妃盛宴。
遣退了所有人,她一個人坐到院子裡的長廊下,身邊有一顆不算大的石榴樹,樹上的石榴花有一部分顏色有些枯敗,風一吹,那沒了生氣的花朵便落了下來,萎靡在她的手上,如同美人遲暮之景。
她背靠著廊柱,望向重重樓閣之外的一處,眼神飄渺無依。
「主子,您怎麼起來了?」
說話間,泠兒已經朝她走了過來,漫夭淡淡笑道:「你不是最喜歡看熱鬧嗎?怎沒去聖蓮苑?」
泠兒道:「已經結束了。」
漫夭微愣,這麼快便結束了?才不到半個時辰。他終於要有自己的妻子了,宗政無憂會選誰呢?
她看著手上開敗的枯萎的花瓣,那深褐的顏色襯著她略顯蒼白的肌膚,愈發顯得格外的淒涼哀傷。她眸子半垂,眼中黯淡了光彩,不覺就攢緊了手心,喃喃地問出了聲:「是……孫小姐麼?」那個千方百計想給她難堪的女子,無非就是為了宗政無憂。應該是她吧,臨天皇中意的人,也是那群女子中的翹楚。
泠兒看在眼裡,搖頭道:「不是。」
漫夭怔了怔,沒有抬頭。他沒選孫雅黎?那他選的是哪家的女子?
她把眼垂得更低,幾乎瞌上,緊緊抿住了唇,她怕自己還會問出聲。
不管他選的是誰,都與她沒有關係了。她握著自己的手,六月的天氣,她手心冰涼。
泠兒繞過廊柱,轉到她身邊蹲下,仰著頭看她,似有所思。
「主子,離王……誰也沒選。」
漫夭身軀一震,驚詫抬眼,不由自主的脫口問道:「誰也沒選?為什麼?」就算他不肯選,臨天皇也不會答應的。
這場選妃宴和以前不同,且不說有寧千易在場,單就文武百官為了自家人能爭得離王妃的位置,必定都做了很多功夫,況且又經過了昨晚幾個時辰的明爭暗鬥,若是宗政無憂突然改變主意不選了,那豈不是相當於戲弄了所有人,一下子將朝臣們得罪了個乾淨?
泠兒面帶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原因。反正當時有一位小姐準備唱歌的時候,離王突然出手制止了。他說,很無趣,浪費他的時間,還讓人拿了象棋來,說誰能與他對弈一局,他就選誰做他的妻子。」
漫夭的心輕輕顫了一顫,象棋?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子根本不可能有人會。他這麼做,明顯是連應付的心都沒了。他若是一開始便無心選妃,為何又要辦這個選妃宴?
泠兒又道:「那些小姐們哪會下象棋啊,認都不認識。後來有一位大臣說:聽說雲貴妃年輕的時候擺過一盤棋,那是一種世人都沒見過的棋,會不會就是這個?」
漫夭問道:「然後呢?」
泠兒道:「大臣們在底下竊竊私語,認為離王是故意刁難,心裡有氣又不敢發作,面色都很難看。臨天皇叫人送塵風國王子回去休息,讓大臣們都散了,命所有宮女太監都退到十丈以外……」
退到十丈以外?臨天皇要做什麼?他這回是真動怒了!
「泠兒,你再去瞧瞧。快去。」
白刺刺的日光照在湖面上,湖水隨風而動,蕩起波潮,折射在半敞的大殿之中,晃得人眼睛疼。
此時的觀荷殿,方圓十丈之內,只剩下臨天皇與宗政無憂父子二人。
臨天皇走下龍椅,緩緩來到宗政無憂面前,他雙眉如劍,緊皺著,眼中怒氣橫熾,緊緊盯著宗政無憂,胸口不住地起伏。
宗政無憂卻是鎮定悠閒的坐著,自顧自把玩著手中的一枚黑色棋子,完全無視立在他前方怒容滿面隨時都會發作的帝王。
「光、光、光!」
臨天皇大手一揮,一陣辟啪碎響便在這寂靜的大殿傳將開來。白玉棋盤猝然被掃到堅硬的地上,碎成了數瓣,盤中的棋子四下彈濺。他仍不解氣,又飛起一腳,相隔在他們之間的桌子整個被掀起,橫飛了出去。撞到雕花柱子上又彈了回來,木架四散,木屑飛揚。
青花杯壺碎裂,茶汁茶葉撒了滿地都是。
宗政無憂這才抬眼,那眼光冷冽懾人,臨天皇一怔,他定定地望住眼前他一生中最心愛的女人留給他的唯一的孩子,眼中痛怒交加,如波濤洶湧般在心中翻滾蒸騰著,怎麼壓也壓不住。他質問道:「你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打算選妃,是不是?枉朕為你操碎了心,你卻戲弄於朕!你到底要致你父親的顏面於何地?」
宗政無憂神色淡漠道:「我何時戲弄你了?」
臨天皇愈發氣道:「你明知這棋無人會下,還擺出來當做選妃的條件!你敢說你不是事先盤算好的?」
宗政無憂挑了挑眼角,不置可否,淡淡的垂了眼簾,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逝的傷痛。誰說無人會下?那個女子與他旗鼓相當!
臨天皇見他不吱聲,便當他是默認,心中更是氣怒難平。猛地一把將他揪了起來,沉痛喝道:「你無話可說了?」
宗政無憂揮手打掉他的手,冷笑一聲,道:「是又如何?」他從不會向別人解釋,更不會向眼前的男人解釋什麼。
「你,你!」臨天皇氣得身子直顫,話都說不出來。他直覺地抬手想狠狠教訓這個不明白他作為父親良苦用心的兒子,可那隻手剛剛抬起,便舉在半空僵住。那樣一張肖似雲兒的臉,叫他如何也拍得下去。
宗政無憂冷冷地望著他,笑得諷刺之極。他倒要看看,這個人,到底下不下得了手。
就在這時,大殿門口有人急急叫道:「別別別!父皇息怒,有話好好說,您可千萬別動手啊!」
九皇子在園子外頭聽到這閣樓裡的巨大響動,怕出事,終歸是不放心,就悄悄潛了回來。一見這架勢,就被嚇到了,什麼也顧不上,便衝了進去。
臨天皇一看見九皇子,可算找著出氣筒了,沉聲喝道:「誰叫你進來的?」
九皇子連忙道:「兒臣不放心父皇和七哥……」
「滾!」臨天皇聽也不聽,一記蘊含強勁內力的掌風便揮掃了過去。
九皇子大驚,不敢硬接,只能迅速地躲開,仍被那掌風的餘勁掃中,飛撞到牆上,他哀叫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宗政無憂臉色一變,隱有怒色,道:「你別總是拿他出氣!你別忘了,他也是你的兒子!你既然不喜歡,就不該做下那荒唐事。」
臨天皇瞳孔一縮,為一夜酒後風流,他曾經小心翼翼,生怕事情傳出去被雲兒知道,若不是直到那女人生產時他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一定不會讓這個孩子降臨人世。
九皇子按著胸口,站起來,眼光悄然暗淡,卻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父皇什麼時候當他是他的兒子了?他只是父皇一夜荒唐後的產物,他一出生,便被父皇賜死了他的母親,他被一個宮女帶著,那個時候,誰知道這個國家還有他這樣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皇子?在這皇室,一個死了母親,連身份都不能正的皇子,活得連個宮女太監都不如,直到他遇上七哥。在那時候小小年紀的他眼中,七哥就是仙一般的人物。他死皮賴臉的要跟著他,從未有過的倔強。
是的,到現在,他仍然連一個名字都沒有。如果不是因為七哥的關係,父皇恐怕連他排名第幾都不知道。
九皇子揚唇笑道:「七哥,我沒關係。父皇,七哥不是存心戲弄您。這世上,確有女子會下象棋。」
臨天皇一愣,脫口問道:「誰?」
九皇子道:「璃月,哦不,是容樂長公主!」
臨天皇身軀一震,目光犀利而深沉,轉眸問道:「無憂,老九說的,可是實情?」
宗政無憂薄唇緊抿,彷彿不曾聽見他的問話,只對九皇子道:「老九,你先出去。」
「哦。」九皇子點頭離開,頻頻回首,仍舊有些不放心。
臨天皇微微發怔,「容樂長公主為何會下象棋?無憂,莫非她……」
宗政無憂沉聲打斷道:「你什麼都不必問,我不會回答。你也別打她的主意,否則,我不會袖手旁觀。」他的神色有多堅定,他的口氣就有多強硬。
臨天皇這回倒沒說什麼,反而慢慢平靜下來。暗道:難怪無憂對她這般特別!原來如此!
臨天皇歎了一口氣,無奈道:「無憂,倘若你當初不跟我置氣,直接娶了她,現在也不會有這麼多的事。你自己也不會這麼痛苦!你每次都刻意跟我作對,從來都不理解我的苦心。」
宗政無憂撇開頭,窗外陽光灼熱,焦烤著大地,如同他備受煎熬的心。他也曾不只一次的想,假如當初他順從一次,就那一次,娶了她,他們就不致落到這般田地。
臨天皇看了看他的側臉,那眉眼間不易覺察的傷感多麼的熟悉,就如同他從前不被原諒的無數個日夜裡的暗自神傷。他不覺心頭一凜,正視著他最疼愛的兒子,聲音中多了幾分嚴厲,道:「這樣也好,你本就不該有愛情。快快忘了她,不然,遲早有一天,她會成為別人要挾甚至是控制你的籌碼。你是未來的皇帝,不能有任何弱點,以免將來在江山和愛人之間兩難。」
「我幾時說要做皇帝了?」宗政無憂冷目相對,斷然道:「你的江山,我從來不稀罕。我的事,也和你無關。」
臨天皇雙目一瞪,目光堅決,痛聲道:「你不稀罕也得要!這個江山,斷送了我和你母親的幸福,只有你……才有資格繼承它!」
宗政無憂一聽「母親」二字,心中一陣抽痛,嗓子如被人劃了一刀,突然就變得有些啞,「不要跟我提母親!斷送我母親幸福的……不是江山,而是你!你別想推卸責任,那會讓我母親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我也不需要繼承江山的資格,我……不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
他刻意避免著提及另一個會讓他痛到極致的敏感話題,他母親的死。但這並不代表他能控制得了自己不去想。
空氣頓時凝重,一股濃烈徹骨的悲哀充斥在他們父子二人的心底。
臨天皇眸光劇痛,望著他,久久沒再做聲。每次提到他心愛的女子,必然會引發他們父子兩心底最深沉的痛處,然後,便是窒息的沉默。
周圍一片安靜。
過了許久,臨天皇轉身走回龍椅,緩緩坐下,語聲平靜而堅決,道:「如果你想讓容樂長公主好好的活著,那就早些做好當太子的準備。太子妃的人選,就定孫雅黎。孫丞相乃文臣之首,你娶了他的女兒,就等於獲得了一半朝臣的支持!」
「你威脅我!」宗政無憂冷冷道。
臨天皇道:「隨你怎麼想吧。」
宗政無憂冷笑道:「你別忘了,她是和親公主,也是手握三軍的衛國大將軍的夫人!你要動她,除非你的江山不想要了!」
臨天皇深沉一笑,「你也別忘了,朕若想讓一個人從這世上無聲無息的消失,有的是辦法,不必大張旗鼓!所以……無憂,你別逼我!」
「是你別逼我!」宗政無憂眼光如刃,語氣含冰,決絕道:「你敢動她,我會毀了你重逾生命的江山!」
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火藥味,時光似乎一觸即碎。外面陽光熾熱,殿內二人心涼如水。
兩人對峙良久,依舊各不相讓。
臨天皇最終皺眉歎了一口氣,語聲倒是柔和了許多,「過幾日就到了你母親的忌日,你好好陪她說說話吧。來人。」十丈開外的宮女太監們聽到帝王傳喚,慌忙跑著上了閣樓,恭聲聽旨,「傳朕旨意,離王目無君上,本應重懲,但念在他曾對社稷有功,又有心悔改,現罰其一年俸祿,即日起,去思雲陵面壁思過三月。不得有誤。」
宗政無憂譏誚而笑,冷冷地哼了一聲,便拂袖離去。
臨天皇望著宗政無憂的背影,皺緊了眉頭,憂心忡忡。他總是用無憂身邊的人逼著他做不願做的事,就是為了讓他明白,不能給別人抓住弱點。本以為無憂已經鍛煉的夠冷漠無情,卻不料,一不留神,他竟有了這樣一個足以致命的弱點!
下午的陽光愈發的焦灼,曬得地面發燙,讓人的心無端的煩躁不安。
漫夭站起身,在長廊裡慢慢走了幾圈。
「主子,有消息了!」泠兒一路小跑著過來,額頭上都是汗,「臨天皇下了旨,罰離王一年薪俸,去思雲陵面壁思過三個月。」
漫夭蹙眉,這大概是宗政無憂第一次被責罰!以他的性格,怎會甘心認罰?「那他什麼反應?」
泠兒道:「離王沒反應。既沒領旨,也沒反抗,就那麼離開了聖蓮苑。」
漫夭重又坐下,凝眉沉思,他不反抗,便是認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認了罰?
泠兒猶豫著問道:「主子,您在擔心離王嗎?」
漫夭心底一震,她在擔心他?她怎麼會擔心他呢!連忙斂了心神,清冷淡漠的一笑,「我只是閒著無聊罷了,隨便問問,打發點兒時間。」
這時,一個宮女進來稟報道:「夫人,冷侍衛求見!」
漫夭回頭,見園子門口立著不苟言笑的冷炎,不禁微微一愣,「請他進來。」
冷炎走近,在十步外停住,面無表情的行禮,道:「公主,我家王爺請您去一趟。」
漫夭心頭一跳,這個時候,宗政無憂請她去做什麼?他不是要去思雲陵麼?漫夭蹙眉想了想,問道:「離王找我……所為何事?」
冷炎道:「屬下直管請人,不問別的。」說罷讓開道,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她若不去,他便會用強硬的方法帶她去見。
「真是個冷木頭。」泠兒小聲嘟囔了一聲,附在漫夭耳邊道:「主子,要不要我去找將軍回來,讓他陪您一起去?」
漫夭搖頭道:「不必了。將軍沒回來,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事要辦。等他回來,你跟他說一聲便是。」說罷便跟著冷炎離開。
冷炎走路極快,漫夭跟的有些吃力,一走快了傷口便會疼。不一會兒,額頭已佈滿了細汗,她也沒叫停冷炎,知道叫了也沒用。
她一路都低著頭在心裡猜測,宗政無憂叫她來到底要做什麼?
拐過幾個園子,這路這景看上去都十分熟悉。隨著冷炎進了一個寬敞的園子,園子裡楊柳拂岸,白蓮齊放,原來是扶柳園。
岸邊成蔭的柳樹下,男子一身白衣,背靠著樹,眼眸半合,神情倦怠慵懶,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個白玉棋盤。遠遠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偷懶的神仙。
冷炎進了院子便隱了去,於是,周圍再無旁人。
漫夭放慢了腳步,緩緩走到他對面,輕輕落座。
「你來了!」宗政無憂像是跟一個多年的老友打招呼,平靜極了。說完他才睜開眼,那眼中密佈的血絲,彷彿數夜不眠的遺證。
漫夭移開目光,淡淡地「嗯」了一聲。這樣的情景,她平常的那些保持距離的官方客套話都說不出來了。
望著桌上楚河漢界兩邊的棋子各歸其位,她有些發怔。泠兒說觀荷殿傳出棋盤被砸的聲音,為何這裡還有一副?大概是他上山之前早已計算好的?他料到臨天皇會發有此一著,所以多備了一副?
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她拿出昨晚九皇子給她的白玉瓶子,遞了過去,盡量用平淡的口吻說道:「謝謝你的藥,效果確實很好。」
宗政無憂沒接,甚至都沒看上一眼,只神色漠然道:「效果好就收著。陪我下盤棋,算作你的謝禮。」
這是他們自分別過後,最平靜的一次對話。
漫夭收回手,輕輕點了點頭。
靜謐的園子,除了淺淺的風聲之外,便只有偶爾響起的落子之聲,極輕極輕,彷彿怕稍重一點,便驚擾了誰人那不為人知的心事。
空氣中瀰漫著似懷念又似傷感的淺淡的氣息,那些朝夕相處,那些雷打不動每日一局和棋的日子,隨著每一子的落下,變得愈加的清晰,彷彿就在昨日。
歲月如洪流一般捲走了那些美好的感覺,只留下了斑斑刺痛人心的記憶。
宗政無憂的目光越過棋盤緩緩上移,看向那雙明澈聰慧的眸子,不論何時何地,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也不管她對面坐的是誰,她下棋總能全神貫注,動一子而觀全局。
漫夭等了一會,見他無意識的握著棋子,半響都沒動靜,便抬眼,目光對上的一瞬,那幽深冷漠的眼底掠過的悲傷和溫柔讓人疑似看花了眼。
夏日的風,幾分炎悶,幾分清爽,混合著池水的潮氣,以及白蓮淡淡的馨香,輕拂過他們的眉梢眼角。她恍然回到了那些靜好的歲月,他也如此刻這般握著棋子,時不時抬頭看她,眼底隱現溫柔之色。她有瞬間的恍惚,不知怎麼就叫出了那個名字:「無憂,該你了。」
說完她驚得心中狠狠一顫,她竟然在分別一年後的今天還能叫出他的名字!他曾經傷她那樣重,那樣欺騙利用過她。她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對上那雙眼。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手中的棋子一個不慎滑下指尖,滾落在地。他懵然不知,眼光倏然熾烈,望著她,道:「沒想到在我思過之前,還能聽到你叫我的名字。阿漫……」
「離王殿下。」漫夭突然打斷他,不想聽他說下去,她偏過頭,面上神色淡然平靜,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棋子,遞到他面前。彷彿在糾正之前的錯誤般,又道:「離王殿下,該你了。」
宗政無憂眸光一頓,那眼中的熾烈光芒像是被重錘一擊,砸碎開裂,四處褪散開來,復又變得冰冷。
一句隨後跟上的「離王殿下」,令他心涼如水,無以復加。
他拿起棋子,修長的手指在烈日的照射下,白的發青,他忽然咳嗽了一聲,隱隱覺得喉頭有一絲血氣。他強自嚥下,原來,人的內傷,也可以是這樣一點一點忍出來的。
宗政無憂重又將眼光放於棋盤,隨手落下那枚棋子,早已忘了先前的佈局。
就是那一子,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和棋局面。
幾起幾落,勝負已然分曉。
漫夭看著那局棋,有些錯愕。就這樣簡單,便結束了?才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以往他們一局棋需要那麼久那麼久。
宗政無憂自嘲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慘然,他抬頭,直直地望向她,似要望進她的心甚至是她的靈魂。
漫夭默然回視,壓下心頭的悵茫,抿著唇,兩人都沒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宗政無憂似是喃喃自語,聲音很輕,帶著幾許自嘲,幾許飄渺茫然,他說:「我輸了!」
在心愛的人面前,褪去了冷漠偽裝的言語,像是風的歎息,憂傷而綿長。
他說:他輸了!
漫夭心底巨震,詫異不已。
他是那樣驕傲而自負的人,這樣的三個字,對他而言,要說出口,是多麼的不易,但他終究還是認了!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輸了!
那一次次小心謹慎的彼此試探,那些算計和利用,他總以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他自以為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逃不開他的手心。可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愛情不容算計,真心不可利用!
他在那些日子裡亦真亦假的情感之中,不知不覺投入了全部。而她,一直是被動的,防備著,保持著清醒,總記得為自己多保留了那麼一分。雖然她會痛,但她勇敢的承受了那些痛,並理智的封存了自己的感情,設下連環的計謀決絕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在事後才驀然驚覺,情已深陷,再也走不出去。
這一場無意識的情感較量,他慘敗而終!她心裡已經有了另一個人,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
宗政無憂緩緩站起身,撐著石桌的修長的手指,彷彿褪去了那些堅韌的力道,更加顯得白如紙。他慢慢地走過她的身邊,風揚起他毫無束縛的長髮,掃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頰。
漫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是還沒從他的那句話中緩過神來。
宗政無憂從袖中取出一把精緻的墨玉折扇,放到她面前,說道:「收好它。也許將來對你有用。」
漫夭還來不及問什麼,他就已經離開了。
她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背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棋盤,怔怔發呆。心口傳來陣陣苦澀的痛感,她突然不明白了自己,到底都是在做些什麼?
半響之後,她才拿起那柄折扇。
墨玉的質地極好,觸手光滑,冰冰涼涼,玉骨一側,雕有夔紋,夔張著口,尾上卷,有海嘯龍騰之勢。整體與九皇子的那柄折扇除了顏色之外,其他相差不大,只明顯比那個看上去更顯得尊貴和神秘。
這柄折扇應該和無隱樓有關係,可宗政無憂為何要讓她收著?他究竟是何用意?
她拿著墨玉折扇往回走,一路眼神飄茫,心緒極亂。耳邊似乎還迴盪著他的那句「我輸了」。
一場籌備良久聲勢浩大的選妃盛宴就這麼結束了,無論是臨天皇還是離王,又或者塵風國王子,以及文武百官們,原本對這場盛宴所寄予的厚望終究是全盤落空。究其原因,也不過是因為一個女子而已。
漫夭隨傅籌回了將軍府,一切又重歸平靜。
寧千易來看過她幾次,說是再逗留一個月,賞盡山水,才會回塵風國。因著上一次的刺殺事件,臨天皇為保證他的安全,明處暗處都派了大量的高手護衛,並給了一月期限,命傅籌全權負責調查這起刺殺案的幕後主使。
又過了幾日,漫夭傷勢已無大礙,宗政無憂的藥果然是非同一般。傅籌這段日子早出晚歸,雖然每晚都來清謐園歇息,但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卻不超過十句。他總是在她睡下之後才進屋,喜歡從身後抱住她,動作異常輕柔。她偶然半夜醒轉,會聽到身後傳來輕淺的歎息。
這日早晨,趁太陽還未升起,她帶著泠兒在府中閒走。
「泠兒,蕭煞近來還去軟香樓嗎?樓裡的那個姑娘,你可見過?」
泠兒點頭道:「他還是每天都去。那個姑娘名叫可人,我去找過她,但是那裡的鴇母說,她不接客,所以我沒見著。」
漫夭問道:「不接客?因為蕭煞?還是你給的銀子不夠多?」
泠兒面帶疑惑道:「不是,我掏銀子,那鴇母根本不看銀子多少。而且,她還認出了我的身份,叫我別多事。」
漫夭心中一凜,面色卻是如常。一個青樓的姑娘不接客,青樓的老鴇不看銀子,還輕易的識破了泠兒的身份……她正凝眉細細思索,忽聞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不大,但是嗓音嘶啞,且壓抑而絕望。
她皺眉,問道:「是誰的聲音?」
泠兒茫然搖頭,她們繞過院牆,循著聲音而去,見到一個上了鎖的院門。她縱身一躍,輕巧地進了院子。
那是一個簡陋到極點的院子,地處偏僻,園中林木深深,小道狹窄彎曲,路面高低不平。茂密的樹枝橫豎交叉,像是一張緊密的大網,遮擋了她們頭頂的陽光。
漫夭緩步前行,那嘶啞的叫聲越發的清晰入耳,令她走在密林間,有股陰森之感。
「主子,將軍府怎麼還有這樣的地方啊?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叫得這麼恐怖!」泠兒緊跟在她的後頭,輕扯著她的衣角。
走過密林,來到幾間破舊的房子跟前,房門緊閉,但沒上鎖,她輕輕一推,只聽門發出「吱」的一聲便開了。
屋子一間套著一間,發黃的牆皮大塊的脫落,落了一地的斑駁。
屋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她穿過三道門,越往裡邊越是黑暗。屋裡所有的窗戶都被人釘死,一點縫隙都不留。
走進最後一間,一股濃烈刺鼻的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她直覺地皺眉,頓住腳步,屋裡漆黑難辨。
泠兒掩住口鼻,忙拉了她一下,輕聲道:「主子,我們出去吧。」
漫夭沒做聲,視線漸漸清晰了少許。周圍的牆上似乎掛著許多的凶器,各種各樣,應有盡有。
她忽然明白了,原來這便是府中的刑房!難怪那天,那幾個丫頭一聽說要被送到刑房,臉色慘變。
自從她進屋之後,那叫聲便停止了。
她拿起一旁的火石,點亮牆上的火把,便看到了窩在前方地上的一個人。
或許,那已經不能叫做是人,而是一團模糊的血肉。那人周圍的地上,新舊血跡,褐色斑斑。
泠兒驚叫一聲,顫著聲音道:「主,主子……他,他是誰啊?是死人還是活人?」
漫夭鎮定地拍拍她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問道:「你是何人?」
地上的人費力抬頭,凌亂的頭髮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