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衛國將軍府,清謐園。漫夭手支著下巴,垂眸斜躺在窗前的貴妃椅子上,身後一盞雕花細木骨架琉璃燈,昏黃的燈火透絹紗而出,籠在她身上,她微微垂著頭,白髮披散,於燈光中印下的陰影使得她面上的表情變得朦朧而隱約,看不清神色。

項影立在十步遠的距離,只抬頭看了她一眼,便立刻收回目光,低下頭稟報道:「果然不出主子所料,將軍以為我們通過無名巷裡出現的那三個人傳遞消息,已經派人去查了。他一定想不到主子是聲東擊西,蕭可才是真正傳遞消息的人。」

漫夭唇角微微勾出一個淺到不能再淺的弧度,看不出意味的笑容,有幾分深沉,還有一份神秘。她帶著蕭煞和項影去九皇子府,傅籌的目光定然會放在他們三人及九皇子的身上,他們這一路上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傅籌的眼線,而蕭可這樣單純又沒有心機和武功的女孩最不容易讓人提防。蕭可沒有武功,但是她有迷香,那是一種可以讓人醒來後忘記之前發生過何事的迷香。無隱樓雖然隱秘,但她有無隱樓的扇子,要找到人也不是很難。

「今日無名巷裡的那些人,恐怕都不簡單。」她輕輕抬起被利鉤刺傷的那隻手,手上纏繞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看上去有些浮腫。

項影思索道:「那些人確實有些古怪,平常雖然擁擠一點,但也不像今日這般人多驅趕不散。莫非,這些人有什麼陰謀是衝著主子來的?」

漫夭動了動兩根手指,淡淡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這一次,達到我們想要的目的就行了。將軍近日還有何舉動?」

項影道:「聽說自秋獵回來以後,將軍一直在派人秘密尋找一樣東西,但不知究竟是何物?他們將整個皇宮都翻遍了,還找了名義搜查了一些大臣的府邸以及秋獵前幾日與陛下有過接觸的人,似乎至今還沒找到。」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想起什麼,補了一句:「在將軍之前,太子也曾有過同樣的舉動。」

「哦?」漫夭黛眉輕輕一動,眸光微抬,太子找過,傅籌也在找,對於即將登上皇位的人,究竟是何物對他們而言如此重要?她凝眉細思,片刻之後,眸光一亮,「玉璽,也許是傳國玉璽!」

項影一怔,有種撥雲見霧之感,笑道:「主子說的極是,很有可能是傳國玉璽!可是,陛下人在宮裡,玉璽不在皇宮還會在何處?」

漫夭坐起身,猛地想起陳公公給她的那個看似普通卻沉甸甸的匣子以及臨天皇的那句話:「朕,會賜你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在你還是將軍夫人的時候,絕對不能打開,否則,你會成為臨天國的千古罪人。」

難道……她心中一驚,假如是,那另一樣東西又是什麼?她倏地一下站起身,「走,去茶園。」

項影愣了一愣,二話不說就跟著她走到了門口,漫夭突然頓住腳步,眼光一掃周圍,面色平靜,抬手制止道:「慢,今日還不是時候。你先下去歇著吧,我去林中練會兒劍。」

項影不贊同道:「主子,您的手有傷……」

「不礙事,我有分寸。你去罷。」她說罷轉身拿了劍徑直往竹林而去。

一連三日,再沒有別的動作。

第三日晚上,月色極好,傅籌終於處理完堆積的公務,獨自在寢閣內徘徊,腦子一空下來,便都是那人的身影。他一手扶額,目光落在淺灰色的地磚,卻無焦距。

他轉頭對門口叫道:「來人,去傳清謐園守衛前來見本將。」

門外侍衛連忙應了,不到一刻鐘,清謐園守衛到了門外,還未求見,傅籌已先道了一聲「進來」。

那侍衛進屋行禮,傅籌背著身子站在窗前,問道:「夫人手上的傷可好些了?」

侍衛低頭,恭敬地回道:「回將軍的話,屬下聽蕭姑娘說,夫人手上的傷似乎比三日前更嚴重了。將軍這三日公務繁忙,屬下不敢前來打攪。」

傅籌目光一變,倏然回頭,皺眉沉聲道:「怎麼回事?蕭可的醫術不是很好嗎?怎會更嚴重?」

侍衛連忙道:「夫人每晚練劍,傷口惡化,手指已經見骨了。聽說不能再練劍,夫人心情不好,今晚叫項侍衛打來一壺酒,屏退了所有人,此刻一個人在竹林裡飲酒。」

傅籌微微一震,心口便無可抑制的痛了起來,都見骨了,已經那麼嚴重了嗎?她竟然這般糟踐自己的身子!她從來都是一個冷靜自持的女子,竟也會因為心情不好而飲酒?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那次醉酒,若無醉酒,便不會碰痕香,不碰痕香,也不會有讓他悔恨終生的紅帳一幕。那個女人跟隨他多年,瞭解他太多,明知他被門主逼迫處境艱難,還如此設計於他,引他用李代桃僵的計劃,毀了他和容樂,他一定要抓住她,將她碎屍萬段!

他捏了捏拳,大步跨出,直往清謐園而去。

夜色寧靜安詳,清謐園,秋風蕭瑟,吹動竹影搖曳,於碧色環繞之中,女子一人獨坐,長髮飛散,衣袂輕揚,她左手執壺,姿態優雅如仙,自斟自飲,已有幾分醉態。空氣中,竹子淡淡的清香氣混合著濃烈的酒香,配上那銀色月光籠罩下如詩如畫的清景佳人,讓人如癡如醉。

傅籌遠遠站在竹林外頭,竟不捨得打擾這份寧靜美好。他目光癡然相望,含著無數的想念和愛戀。幾日不見,竟如同隔了幾世那麼久。

漫夭又倒了一杯酒,仰頭灌下,喉嚨一陣燒灼,她抬頭望著空中皓月,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裡無花,卻有竹。那個令後世敬仰的偉大詩人,他在飲酒作詩時心情是怎樣的孤寂和淒涼?她放下酒杯,拿起一旁的玄魄,便飛身而起,不是練劍,而是舞盡風情。

柔軟飄逸的身姿飛舞在青竹林中,如水銀流瀉般的光芒在朦朧的月光之下劃出一道道優美至極的弧。她在那劍光之中偶然回眸,那清冷明澈的眸子漾著酒後微醺的神態,飛揚而起映在眼中的雪白髮絲流轉著聖潔的妖冶,散發著神秘的吸引。

傅籌見她握劍,本想去阻止,卻挪不動腳步,彷彿被釘在了地上。這樣的她,他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凌厲的劍氣忽於空中橫掃,震了竹葉紛紛而落,飄零在她的週身,彷彿在書畫女子內心的蒼涼,又似是下了一場清葉竹雨,欲洗滌世間的一切哀傷。

她的劍舞且柔且剛,將一個女子最美的姿態在這樣寧靜美好的夜晚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那柔和清美的月光也不過是她的陪襯。

輕盈的腳步逐漸移至放置酒壺的低矮桌案,她一個彎身後仰,用一指勾起酒壺拋於空中,美酒沿壺傾注而下,如一道清泉凜冽,她紅唇微張,醉態竟撩人心魂。

林外的男子彷彿被那一個神態猛地擊中,身軀僵硬。而女子在此時,手中的劍忽然脫手掉在地上,她一手捧著另一隻手,眉頭皺了,身子一歪,便傾倒在地。

傅籌一驚,慌忙疾掠過去,緊張地叫了一聲:「容樂。」

他扶起她的身子,見她右手厚厚的紗布已經被鮮血浸染,又是氣怒又是心疼,一把將她抱起就朝寢閣去了。

漫夭垂著眼,濃密的眼睫印下的陰影掩蓋了眸中的神色,她很安靜地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傅籌將她放到床上,轉身叫人打水來替她清理傷口,卻被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傅籌詫異回頭,竟見她眸子裡微微漾著水光,神態半醉半醒,嘴角含著淒楚無比的笑容,讓人一看便會心疼入骨。

「容樂……」他覺得他的心彷彿不是自己的,不,他的心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為什麼?」她拽著他,仰著臉龐,用醉意朦朧的眼神望著他,聲音淒涼哀傷,「為什麼你要那樣對我?」

他心中一顫,就好像被一隻柔軟的手一點一點攢緊了他的心,那種痛從心底裡一直漫到心尖。他張了張口,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知道自己錯了!可是他回不了頭。

她望著他的眼睛,幽涼的語氣彷彿一陣寒風刮在人的身體裡,她說:「你知不知道,要我選擇去相信一個一直在利用傷害我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你又知不知道,我差一點……差一點就愛上了你!」她搖晃著他的手臂,那聲音忽然就淒厲了,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切割在他的心裡。

傅籌胸腔猛震,震在那裡不能動彈。體內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間凝固,整個人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女子,她說:她差一點就愛上了他!

他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子,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她盈滿醉意的眼睛,他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龐,顫抖著雙唇,問道:「容樂,你……說什麼?」

她淒楚的笑容愈發的擴張,輕輕搖頭,自嘲笑道:「說什麼都沒用了!是你背叛了諾言,親手用最殘忍的方式把我推給了別人,你用你的行動……給了我一個比死亡更殘酷的教訓!恨……這個字,我從來沒說過,可是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她字字於他如利刃錐心,而她眼中恨意深濃,他身心俱顫,他知道她恨他,從看到她滿頭白髮的那一刻起,到他折磨宗政無憂她手握利鉤的時候,他一直都很清楚,她恨他!但他從來沒想過,她會親口說出來,說的這樣直白。原來知道和親耳聽見是兩回事,只是知道還可以自欺欺人,親耳聽到卻再也騙不了自己。

傅籌跌坐在地上,眼神空茫絕望,悔恨重擊在心,痛不堪忍。他望著她,慘笑低喃:「是,說什麼……都晚了!」原來他曾經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是他自己親手給毀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他控制不住的想,如果沒有實施那個計劃,她終將愛上他,那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幸福啊?那是坐擁天下,大仇得報都無法企及其萬一的快樂!想像越是美好,現實便愈發顯得殘酷而令人感到絕望。

他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肩膀,目光中含著強烈的祈求,彷彿不顧一切,說道:「容樂,只要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立刻放了宗政無憂,我甚至可以把皇位還給他,我什麼都不要了……容樂,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會利用你,不會傷害你,我只想好好愛你,只想好好和你過日子。容樂……好不好?」這一次,不是威脅,不是利益交換,而是祈求,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期盼,那樣隆重而悲哀的期盼。

漫夭睜著醉意朦朧的雙眼,似乎意識不是很清晰,她蹙眉,忽然道:「宗政無憂……無憂,他被你關起來了,我想見他!可以嗎?」

傅籌身軀一震,眸光遽痛,他說的這一段話,她什麼都沒聽進去。他的期盼她聽不見,他的祈求她也聽不見,他對幸福的渴望她聽不見,她聽見的,只有宗政無憂這四個字!

他撐著身子起來,看著她,她的臉龐因為醉酒而浮出淡淡的紅暈,她的目光空空蕩蕩,明明落在他身上,可她的眼中卻沒有他。他忽然決絕笑道:「在你的心裡,我還是遠遠不如他!為什麼你對他念念不忘?你們之間也不過是十幾日的情感,如果征服一個女人真的要從身體開始,那我也不妨試上一試。反正也沒有旁的希望。」

他的眼神變得冷酷,再也沒了從前的溫和,她直覺地縮了縮身子,皺著眉,一臉茫然。

「容樂,你別怪我!」他已經後悔了,第一次就不該放過她,從成親之後,他就應該與她履行夫妻之實,也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他心念一定,雙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讓她有躲閃的機會,低頭便欲吻上她泛著水澤的嫣紅雙唇。

她驚得掙扎,他便將她的手扣在頭頂,在他就要吻上她的時候,突然感覺身後有勁風襲來,他皺眉,眼光一利,放開她,急速轉身,但就在此時,一枚冰藍色極為細小的銀針飛快的刺破他的肌膚,準確地扎入穴道,令他動作凝滯,立時動彈不得。

他頓時心冷如冰,原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來降低他的戒心,等待這必中的一擊。他悲哀的笑著,艱難扭頭,那個醉意醺然的女子就站在他的身後,此刻眼光清明無比,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漫夭冷冷地望著他,對他眼中的悲痛表情只當不見,她對蕭煞使了個眼色,蕭煞點頭便去取他貼身的令牌,然後照著漫夭的吩咐將傅籌挪到床上,蓋好被子。

漫夭出門之前回頭望了一眼,那一眼神色極為複雜,似看盡了他們兩人過往的一切糾纏,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後來的夜夜共枕相擁而眠,誰能說那中間沒有一絲情感?她扭過頭去,看向夜空的目光堅定異常,語氣冷漠淡然,道:「傅籌,念在你確實對我有幾分情意,這一次,我不傷你的性命。但以後再見面,你我必定是仇人,我再不會手下留情!我這一生,從此往後,只為一人而活。這……還得感謝你的賜予,讓我看清楚了,在這世上,究竟誰……才是真心待我的那個人!」

傅籌眸光寸寸被剝裂,他望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濃濃的悲哀和絕望充斥著他的整顆心,他的世界就如同外頭被烏雲蔽月的黑夜,如墨一般,濃的化也化不開。

漫夭四人出了將軍府,往西走了一段距離,濃濃的夜色之中,一個黑衣男子突然現身,對她行禮道:「公主!」

漫夭點頭道:「冷炎,令牌給你,你們先走,我去取點東西,隨後就到。」

項影忙道:「屬下跟主子一起去。」

漫夭擺手,「不必,人多扎眼,我自己就行。」說罷翻身上馬,直奔攏月茶園。

夜色清冷,她來到茶園屋頂,開啟用來投射月光的圓孔,縱身躍了下去,身姿極為靈巧,沒發出一點聲音。這一趟來,事關重大,她不敢驚動任何人。

園中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待視線漸漸清晰,才拐到屏風後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開啟機關,一棵用來裝飾的樹木立刻往一邊挪去,她蹲下身子打開兩層之底的暗格,取出那個匣子,然後將一切恢復原貌,這才站起身。

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匣子,正待轉身,忽然,身後的方向一陣陰風吹來,一道被撕裂的不辨男女的嗓音,帶著陰森可怖的笑意透過屏風冷冷地傳了過來,驚得人渾身一顫,立時起了一層寒慄。

「原來公主把東西藏在了這裡,害本門主好找!」

《白髮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