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東面的營帳,挨得比較緊密。他們一行數人跟著九皇子來到主帳後方的灰色營帳,遠遠地便聽到裡面有杯碗打碎的聲音,還有女子慌亂的喊叫。

「滾開,滾開啊!不要碰我……不要……」

這座營帳內沒有擺放任何堅硬物件,連張桌子都沒有,有的只是毛毯被褥。

被九皇子派來伺候昭雲的下人唉聲歎息,一臉愁容蹲在地上收拾被打翻的飯菜和杯碗碎瓷殘片。床上,女子蜷縮在床的一角,雙臂抱膝,十指緊緊揪住被子不放。她豎著耳朵,神情緊繃,一副防備的姿態。長髮凌亂散落下來,那往日髮絲的烏澤盡失,如同失去生命的枯槁。她面上毫無血色,嘴角大片的青紫淤痕,嘴唇乾裂,雙眼灰暗無神。

「昭雲……」漫夭一看她這模樣,心頓時沉到谷底,她急急跑過去,想看看昭雲。

「啊!」她的手剛碰到昭雲,昭雲突然大叫一聲,像是受驚的小獸,猛地彈跳而起,用力推開她,面色慌亂而驚恐,雙手沒有章法的四處亂抓,「別碰我,滾開……禽獸,禽獸……啊……」

漫夭沒有防備,被她這麼一推,就往床邊倒去,宗政無憂眉頭一皺,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她的身子,攬著她往後退了幾步,離開昭雲所能觸到的範圍。

漫夭直愣愣地望著昭雲,望著曾經那麼美好的女子,如今像是一個瘋子般的神態,她明明是警戒地朝周圍看,可她那雙美麗的瞳眸裡卻什麼也映不出來。漫夭張著唇,微微顫抖,說不出一句話,心裡像是被壓了一塊千斤大石,喘不上來氣。

她推開宗政無憂的手,慢慢慢慢靠近昭雲,緩緩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幾晃,昭雲睜著大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眨也不眨一下。漫夭心底一震,不敢置信的看著毫無反應的昭雲,昭雲的眼睛,瞎了?這,這是為什麼?

她心口一窒,看著昭雲忽然拉起被子將自己整個裹進去,藏得嚴嚴實實,連一根頭髮也不露出來,她雙眼一澀,淚水頓時湧上,無力站穩。宗政無憂眼疾手快,一把攬了她,眉頭緊鎖,掉頭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九皇子手握成拳,在空中揮了揮,卻無處可砸,心裡憋了幾天的怒火此刻全寫在臉上和眼睛裡,他又是恨又是難過,「前天晚上,三煞潛進北朝軍營,找到她的時候,她被施了鞭刑,還……還被一個混蛋給糟蹋了!救回來以後,昏迷了一天兩夜,醒來……眼睛就看不見了。軍醫說,她是受了過大的刺激,才導致失明。」

儘管心中已經意識到了,但此刻聽九皇子這樣說出來,漫夭還是難以接受。淚水遽然湧出眼眶,面色慘灰一片,她踉蹌一步,低頭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面,心中悔恨莫及。

她張唇,顫抖的聲音輕輕呢喃:「是我……害了昭雲!」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顆顆滴在地上,濺開碎裂。一場不幸的婚姻,昭雲用了多少努力才走出那段陰影?她是那麼單純善良而又堅強勇敢的女子,卻因為她對無憂的愛,再一次入了地獄。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一股冷冽的蕭殺之氣陡然而起,夾雜著盛怒。「什麼人幹的?還活著嗎?」

九皇子咬牙切齒道:「當晚,三煞旨在救人,沒有驚動敵軍,但是已經查出來了,那個畜生姓呂,是個校尉。我真想現在就衝進紫翔關,把他抓過來剁成肉醬餵狗!七哥,傅籌現在不在紫翔關,我們攻城吧!我就不信,紫翔關是攻不破的銅牆鐵壁!」

宗政無憂望著蜷縮到被子裡的昭雲,目光陰鶩沉鬱,忽然記起小時候那個粉嫩模樣的小昭雲,那時候,她才三四歲,整日跟在他身後,一天要叫無數遍「無憂哥哥」,與他一起陪伴重病的母親,端茶遞水,伺候母親喝藥,逗母親開心。她走路常摔跤,摔痛了會哭,但只要他答應背著她走,無論多痛,她都破涕為笑。

多麼遙遠的記憶,十幾年來第一次想起。他雙眉緊皺,沉吟片刻,命令道:「傳令下去,明日攻城!活捉呂校尉!」這個紫翔關,停留的太久了。

九皇子神色振奮,連忙應道:「是,我這就去傳令。」他說完轉身大步走出去,走到營帳門口,正好遇到從練兵場上趕過來的無相子。「無相子,你來得正好,七哥說了,明天攻城。」

無相子微微一愣,忙進帳參拜:「參見皇上、娘娘!」

「起來罷。」

「謝皇上。」無相子起身,面帶憂色道:「皇上是想明日攻城嗎?」

宗政無憂挑眉道:「有問題?」

無相子拱手道:「回皇上,臣以為,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如果敵軍出來迎戰還好,我們可以事先設下埋伏,倘若他們死守,即使我們攻進去了,也會損失慘重。皇上,可否從長計議?」

宗政無憂袖中雙拳緊握,他眉心緊鎖,轉頭看了眼眼中含淚的漫夭,眸光暗垂,已是堅定道:「朕沒時間等了!明日攻城,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只許勝,不許敗。」

無相子一怔,還想再說什麼,但看了看皇帝堅定的神色,便住了口,憂心忡忡的應道:「臣,遵旨。」說罷就要退下,漫夭突然阻止:「等等。」

無相子問道:「娘娘有何吩咐?」

漫夭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濕意,眼中遽然湧現出堅決,她面對宗政無憂,沉緩開口:「給我五天時間,我要督戰,要親眼看著紫翔關化為一攤廢墟,我要讓他們為昭雲所承受的苦楚付出慘痛的代價。」

「胡鬧!」宗政無憂怒道:「你回營帳休息。蕭可,陪她下去。」

「哦。」蕭可過來扶她,漫夭掙開,緊緊抓住宗政無憂的手,她定定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並非意氣用事,無憂,給我五天時間,等蕭煞到。你應該瞭解我,我即使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我不會拿我們的孩子開玩笑。你要相信我!」她目帶祈求,神色倔強而堅持。

宗政無憂面色緩和少許,對無相子吩咐道:「下去吧。」

「遵旨。」無相子退下,九皇子緩緩靠近蕭可,叫了聲:「臭丫頭。」

蕭可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不理他。

九皇子目光一轉,偏著頭斜著眼睛看她,語帶輕蔑道:「你不是號稱神醫嗎?如果你能治好昭雲的眼睛,我就承認你是神醫了,如果治不好,那你以後別再打著神醫的幌子四處招搖撞騙。」

他說完等著蕭可跳腳,以為她定會像從前一樣反應激烈,跟他辯駁,誰知,她卻眸光一暗,垂著頭低聲喃喃:「以後,我再也不會說自己是神醫了。」

九皇子一愣,有些不適應她的變化,看著她俏麗的臉龐上惱恨中略帶悲傷的表情,心中忽然湧起一陣酸酸的感覺,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他探過頭去,輕聲詢問:「臭丫頭,你怎麼啦?」

蕭可扭過臉,眼眶微紅。

漫夭回身去看跪在地上的丫頭,問道:「郡主一直沒吃過東西?」

那丫頭低著頭,萬分緊張的回道:「回娘娘的話,是,是的。」

漫夭看了眼神色不明的宗政無憂,又對那丫頭道:「再去準備一份端來。」

「是,娘娘。奴婢告退。」

宗政無憂緩步走近床邊,那裹著被子的昭雲一直在顫抖,有細微而零碎的聲音透過被子傳出來:「不要,不要,不要……」

他伸手輕輕掀開被子,躲在被子裡的昭雲雙手抱著頭,蜷著身子,一感覺到有人碰觸,立刻又變得瘋狂起來,張牙舞爪,四處抓撓。

宗政無憂皺著眉,眼底情緒複雜,輕喚了一聲很久沒喚過的名字:「昭雲。」

昭雲突然不動了,她臉上慌亂恐懼的表情因著這一聲輕喚全然褪盡,化作點點期盼和欣喜,彷彿害怕聽錯般的確認:「無憂哥哥……是你嗎?無憂哥哥?」

她雙手試探的往前摸,轉頭看來看去,想看到藏在心裡的那個男子,卻怎麼看也都是漆黑一片。

宗政無憂站在床前不動,輕輕應了聲:「是。」

「無憂哥哥!啊!無憂哥哥……」昭雲摸到他的衣袖,撲上來一把抱住他,放聲哭泣。三日了,那些強自壓制的驚慌和恐懼,那些不堪的凌辱為她帶來的刻骨傷痛,忍耐了多日的委屈和淚水,終於在心愛的男子面前,全部釋放出來。

女子的哭泣聲淒哀無助,彷彿要撕裂人的心扉,聞者無不動容。

漫夭扭過頭去,已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要怎麼做,才能彌補昭雲所受到的傷害?這個世界,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的殘酷和不堪?

宗政無憂沒有推開昭雲,他的手沉重的抬不起來。是什麼讓一個沒有武功的女子敢於孤身誘敵,不顧自己的生死?他比誰都明白。可愈是明白,心愈發沉重無比。這個單純善良的女子,他曾經將她當做妹妹來對待,可她那從年少時就已經滋生的情愫,令他不得不對她冷眼相待。既然沒那意思,就不想給她希望。

「無憂哥哥,真的是你嗎?你來救我了嗎?」伴著濃濃的鼻音,昭雲哭得聲音嘶啞。她緊緊抱住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子,只覺得能這樣抱著無憂哥哥,就像是做夢一樣,不真實。不記得有多少年了,她都只能遠遠的看著他,連他衣衫一角都碰不到。

宗政無憂不說話,靜靜的站著。

「無憂哥哥,我以後再也看不見你了,我成了瞎子……」

「無憂哥哥,我是不是很沒用?」

「無憂哥哥……」

昭雲一直在喃喃自語,也不在意有沒有人回應,她只是想說話,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惶然無措。

漫夭聽著她一句又一句的「無憂哥哥」,心頭酸澀難言,看著一臉淒楚的昭雲,感受著昭雲對無憂濃烈深重的情意,如巨石蓋頂般的壓抑感,令她窒息的喘不過來氣。面對這樣的昭雲,這樣因他們而被鞭打凌辱的昭雲,她該怎麼辦?他們又該怎麼辦?

幸福,為什麼總是在手邊,卻又抓不住。

一個人的身體受傷了,還可以康復,可是那些慘痛的經歷如同刻在記憶裡的烙印一般,永遠也抹滅不了,就像她曾經所遭受的一切,即便是在最幸福的時候想起,依舊是刻骨銘心的痛楚。可她比昭雲幸運,儘管屈辱,但她至少沒有遭到別人的侵犯。

面色一陣陣發白,心神有些恍惚,她垂下眼睫,掩住目中蒼涼的神色,緩緩轉身,默默地往外走去,腳步異常沉重。

宗政無憂眉頭一皺,連忙推開昭雲,回頭叫道:「阿漫。」

漫夭微微頓住腳步,眼睛乾澀,已經無淚,想說話,喉頭卻被什麼哽住,她抬頭,看著外頭灰濛濛的天空,好不容易才喘出一口氣,輕聲道:「好好照顧昭雲。」

《白髮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