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過來了,她竟然真的活過來了!她真的可以……可以與無憂再續前緣麼?
一直以來,她不敢奢望的期盼終於實現,這一刻,無與倫比的喜悅和激動,交雜著五年的辛酸苦楚,她不自禁的流下淚來。她在心裡喚著:無憂,無憂,無憂……等著我,我很快就可以與你團聚了!以後,你再不必對著一具冰冷的軀體憂傷悲慟,我也不用再遠遠的看著你,卻感受不了你的溫度。以後的以後,我們一起攜手到老,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我們分開!
她連忙起身,掀了被子,恨不能馬上進京,可理智提醒她,從邊城到京城坐馬車最快也得二十日,路上還得過黃河,她如今沒有內力,又無盤纏,一個人上路不安全。畢竟好不容易才活了過來,她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命,才能與無憂相守一生。
晚上的風很涼,漫夭下床,從宋環櫃子裡找了件白色的外衣披上。再環視一周,宋環雖是,但這屋裡似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漫夭在梳妝台前坐了,攏了攏頭髮,思索著,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順利進京?如果和宋大人開門見山的說,會不會嚇著他?天將亮,有個丫鬟推門進來,見無人,漫夭背對著門口站著,那丫鬟只當見了鬼,嚇得魂飛魄散,當場昏了過去。漫夭把那丫鬟扶進屋,便去棲靈堂找宋大人。
宋大人站在宋環母親的靈位前懺悔,聽到有人進來,他皺了皺眉,沒有回頭。漫夭關好門,走上前,虔誠地對著宋環母親的靈牌拜了拜,表示由衷的感謝。她站在宋大人的右手後方,昏黃的燈光閃爍著,讓她單薄的身影看起來有點飄渺,顯得不大真實。宋大人一轉眸見是自己那已經斷了氣的女兒,怔了怔,臉色頓時白了,但他還算鎮定,轉身目光複雜道:「環兒,你怎麼來了?你是不手爹爹對你太嚴厲了?所以才用這麼極端的辦法向我**?爹這一輩子,無愧於天地,唯獨愧對你娘,我想把你教好,不辜負你娘的期望,可你偏偏不爭氣,經常做錯事還不承認,我對你嚴厲也是為你好,誰知你……」
見宋大人神色悲傷且愧疚,話也說不下去了,漫夭微微歎息,原本想直截了當的說出來,此刻卻猶豫了,失去親人的滋味她不是不知道。她想了想,才道:「爹爹,您別難過,女兒只是去見了母親一面,現在已經回來了。」
宋大人一愣,低頭看燭光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皺了眉,凝思,大夫明明確診她已經嚥氣,怎麼會突然活了呢?
宋大人盯著她的臉,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肌膚賽雪,面色有些蒼白,黛眉微蹙,眉心含著一抹哀愁,的確是他女兒慣有的表情,只是,那雙眼睛,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樣,可眼神給他的感覺跟以前不大一樣。他的女兒性子懦弱,很怕他,平常連看都不敢看他,可這個女子面對他犀利的目光,看似在閃躲,實則泰然自若,眼底並無一絲害怕的情緒。
「你不是環兒!你是誰?為何要扮作本官女兒的模樣來瞞騙本官?莫非環兒的死與你有關?還不快快從實招來,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宋大人板起面孔,神情嚴肅,審犯人般的語氣很是凌厲。
漫夭一驚,沒料到這樣快就被看出端默這個宋大人,果然不一般,若換作一般人,可能會亂了陣腳,但她豈是一般人,只故作詫異不解,聲音柔弱道:「爹爹你在說什麼?女兒怎麼聽不明白?」
宋大人見她眼神疑惑,沒有半絲慌亂,不像是裝的。而她的聲音沒錯,再看她與女兒毫無相差的身形,眉頭愈發皺緊,暗道:難道是他多心了?入過一次鬼門關,所以她才有此變化?想到這裡,忽然記起女兒耳垂上有一顆痣,他微微側目,就著燈光看了看,眼前女子耳垂上一顆痣赫然在目。他一震,果真是環兒!她真的還活著!儘管這件事不可思議,但他卻不得不信。想起她剛才說的話,連忙問道:「你說,你見了你母親?」
漫夭點頭,宋大人又問道:「你母親可說了什麼?」
漫夭道:「母親說,她一生的遺憾,是沒能在離開人世之前再回京城看看年邁的外婆。她希望我能替她去看一眼。」
宋大人垂頭,想起死去的夫人,心生愧疚,只連連點頭:「好,爹安排人送你去京城完成你母親的心願。」
漫夭心頭大喜,道了謝,便與宋大人說越快越好,之後就回房收拾東西,當日就出發了。
坐馬車行走了十來日,一路上都很順利,直到黃河。
這日天氣陰霾,半下午天就黑了下來。天空烏雲滾滾,他們乘坐的船隻行了一半的時候,突然,天空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河中波濤迭起,船隻不穩,在飄蕩中失去了掌控方向的能力。
船上眾人都慌了神,漫夭更是心驚,若換作以前,她運用輕功飛渡到對面也不是難事,但這具身體沒有內力,若是落了水,這麼涼奠,她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安然無恙的上岸。眼看天氣越來越惡劣,船卻無法前行,甚至在搖晃中還進了水。宋大人安排的那些人雖有些武功,但卻不夠能力在這種情形下保她安然無恙,面對這等情境,一船的人慌亂無措,更無暇顧及她。
漫夭望著河中波濤翻滾,心中頓生絕望。她望著遠處暗黑奠空,悲哀道:「老天真的瞎了眼嗎?我歷盡艱辛,才得以重生,為什麼你要這樣殘忍,就是不肯放我一馬?」她胸腔內恨怒交加,突然仰頭,對天大聲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想要幸福……就這麼難呢?」
船上的人忽然安靜了,都掉頭看著她,看著這個一向懦弱,連對下人說句話都很小聲的大,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指天怒罵,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凜然氣勢,是他們不曾見過的。
漫夭發洩過後,跌坐在船板上,渾身都充斥著絕望和悲番船艙中的水越發的多了,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那一刻,對岸突然有一個身影飛過來,踏水橫渡,轉眼間便到了她跟前。
漫夭愣了愣,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便被一隻結實的手臂攬住了細腰,被摟著渡水來到了對岸。
那人放下她,漫夭轉身,只見那人左手抱著一物,用黑布蓋著,不知是什麼。身上著了一襲灰衣僧袍,長髮隨風飄舞,彷彿早已置身凡塵之外,這種氣質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所沒有的,但他英俊的面容卻是她萬分熟悉的故人,漫夭震驚之下,脫口叫道:「阿籌?!」這不正是七年前在啟雲國皇宮孤身縱馬離去、從此銷聲匿跡的傅籌嗎?他怎會穿了僧袍?難道當日受的打擊過甚,因此勘破紅塵?也好,這樣也好!能放下就好,只要安然活著就好!
此人正是宗政無籌,聽她這一聲驚喚,身軀一震,神色立變,這普天之下,會喚他「阿籌」的只有一人!而那個人,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你是誰?」他看著眼前這張清麗脫俗的臉龐,聲音有些微控制不住的輕顫。
漫夭自覺失言,連忙垂眼道:「我叫宋環,不好意思,剛才認錯人了。你和我一個朋友長得有點像。謝謝你救了我!」
宗政無籌眉心微蹙,面目慈和看不出情緒,只是定定望住她的眼,卻沒再說什麼,片刻後,他轉身欲上馬離去。漫夭回頭看了眼沉沒的船隻,叫住他:「請等一下。」宗政無籌頓住腳步,回眸淡淡看她,漫夭小跑兩步,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是準備去往何處?」
「京城。」他簡單回答,聲音溫和。
漫夭眸光一亮,忙道:「我也去京城,你……可否帶我一起上路?我的行李都在船上,已經沉了,我身上什麼都沒有……」她還在想怎麼說服他帶她上路,誰知宗政無籌不等她說完就已經應了:「好。上來吧。」他朝她伸出手,依舊是修長的手指,掌心有一些繭子。
漫夭低頭,生怕他看出她眼中的情緒。她想,既然他全部都放下了,她就不想再添波瀾。扶著他的手,翻身上馬。二人共乘一騎,沒幾日便到了京城。這幾日裡,他們的話都不多,但他的目光總守注著她的一舉一動,眼中偶爾劃過一絲異色。
一入京城,漫夭便與他道別緻謝,「以後,你準備在何處落腳?」
宗政無籌淡淡一笑道:「天高地闊,四海為家。」說罷狀似無意,又道:「聽聞明日早晨,皇帝會去西城攏月茶園,如果想瞻仰帝王風采,別錯過機會。」
漫夭心底微微一震,詫異抬頭,見他目光平靜,溫和無波,只淡淡的笑,那笑容中,有著無聲的祝福。漫夭輕輕的笑了,一副皮相,到底瞞不住他!
「謝謝!保重。」她笑著道別。
「保重。」宗政無籌目送她離去,直到女子的背影消失不見,他仍然在原地不動。許久之後,他低頭,揭開蒙在左手端著的物什上的黑布一角,看著裡面烏紅的植物,他嘴角釋然的笑意淺淺盪開。
這一次,他終於可以真正的放下一切了!
漫夭來到繁華街市,取下她所有的首飾拿去當了,再找了一家客棧住下,等待第二日的到來。這一晚,她激動的睡不著覺,一會兒躺著,一會兒又坐起來,直折騰到天亮。待天一亮,立刻打水洗漱,整理好衣物,對著銅鏡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容顏清麗脫俗,雖不及她以前那張臉,但也足夠漂亮。雖說他們都不在意外貌,但誰不希望在自己心愛的男子面前,最好不要太難看,至少乾淨整齊,看起來賞心悅目。更何況,她的丈夫不是一般人,而是天下之主,也是極致完美的男子。
收拾妥當,她離開客棧,早早的等在天一湖爆盼著她心愛的男子出現。
天陽升起,照在湖中波光粼粼,春風一吹,水面便皺了起來,一如她的一腔思緒。
等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似乎比五年的時間還要漫長。她望眼欲穿,無憂還沒出現,阿籌卻來了,她終於知道那幾日裡被阿籌視若珍寶的物什是什麼了,原來竟是血烏!一株可以令無憂發白變黑的血烏!她站在一棵柳樹下,看著阿籌將東西交給茶園的人,看著阿籌乘輕舟離去,在湖中央遠遠的回首一笑。
與此同時,她的無憂終於到了。一別五年,他面容依舊俊美絕倫,可眉間滄桑盡顯。他來了,沒有著龍袍,只一身白衣,明黃鑲爆是他從前還是離王時的裝扮。
他在懷念著什麼?又在祭奠著什麼?
望著他小心翼翼的抱著她從前的身體,她心酸不已。
來京城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再見到他的時候,她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撲進他懷裡,告訴他:她回來了!他的阿漫回來了,以後,他再也不用一個人獨自哀傷,以後的以後,他再不用整夜整夜的抱著一具冰冷的軀體黯然神傷……
可此刻,她的腳步無法挪動,只怔怔的立在那裡,看著他,她雙目無聲的濕潤,喉頭澀澀發緊。
無憂進了茶園,身影消失,她才回過神來,連忙追過去,卻被守在茶園門口的侍衛攔住。「大膽民女,皇上在裡面,閒雜人等不准入內。還不讓開。」
漫夭被侍衛隨手一推,一個沒站穩就摔倒在地,驚動了御輦旁的蕭煞,蕭煞走過來問到:「何事?」
侍衛稟報道:「大人,這個女子要進屋,屬下正在轟她走。」
蕭煞低頭去看地上的女子,皺了眉,正待喝斥,漫夭卻站起身,定定的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蕭煞,在這個世間,只有你和泠兒,是我從來都沒有防備過的人。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我信任的?」
蕭煞身軀一震,這句話他記得,當初清涼湖岸,他失手令她中劍落崖,她醒來之後對他說的。這個女子怎會知道?而且她的眼神……悲傷哀切,如此熟悉。
「你……」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轉,彷彿要撕開表面,探尋真相。
漫夭又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我迫不得己嫁給阿籌之前,你曾經說要帶我離開……」
「主子!」蕭煞不敢置信,卻又不得不承認,除了她,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他激動的抓住她一雙肩膀,目光在她面上流連,「真的是你嗎?可是你……」
「蕭煞,是我!」她很肯定的點頭,又道:「你快叫他們讓開,我要見他。」
蕭煞立刻對那些侍衛命令道:「讓開,讓她進去。」
那侍衛猶豫道:「這……皇上有旨……」
蕭煞冷聲打斷道:「若皇上怪罪,一切後果,由本統領一力承擔!」
那些侍衛這才讓開,漫夭感激一笑,邁入茶園。
茶園裡一如從前,美輪美奐。漫夭緩緩走過狹窄的通道,路過碎石子路,踏上三步台階,沿著碧清的水渠往前一步步邁進,速度極慢,腳步極輕,每一步都彷彿踏過那五年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五年的陰陽兩隔,相見卻不能相守的痛苦,終於要結束了。
她開心的笑起來,眼淚卻止不住凳滿了臉龐,無聲的滑進了衣領,似是生怕驚擾了櫻花樹下那沉浸在回憶中的男子。
淚眼模糊,她在不遠處一棵柳樹下停住,想平復下太過激動的情緒。而前方的男子靜靜的坐在那裡,一個人重複下著從前那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棋局。
暖黃的陽光,從天窗流瀉而下,將他籠在其中,可是,即便是在陽光中,他的背影依舊是那麼的淒冷而孤獨。
他一邊下著棋,一邊絮絮而語……
「阿漫,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下棋?」
「我們相互試探,誰也不肯先說真話。……你啊,就是太謹慎!」
……
「阿漫,這裡是我們感情開始的地方,你說這裡寄托著你前世的夢想,你不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嗎?以後,可就看不見了……」
「阿漫,我已經等了五年了,你說會有奇跡,可為何我完全看不到希望在哪裡?」
「阿漫,我不想再等,我真的很累了!」
「我以為……只要抱著你,我就有勇氣一直這樣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回應……我也會累,會有走不下去的時候……阿漫,你……知道嗎?」
「我知道。」五年來,他們各自說著對方無法回應的話,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回應他。淚水,不住的流淌,那滿心的酸楚傾溢而出。她看著他身軀震顫,打翻了茶杯,再緩緩回頭看她,那雙鳳眸有著期盼,有著害怕。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他害怕這只是他的幻聽;他害怕驚喜過後會是更深的絕望;他害怕一回頭看到的人不是她……
於是,她哽咽著開口,嗓音無比溫柔且深情:「無憂,我來履行約定了!這一世……我只愛你一個人。」
她看到他身軀巨震,眸光,那些藏在心底壓抑了五年的劇痛猛地襲上心頭,奪去了他的呼吸。那忍了整整五年的淚水,終於遏制不住的滾落下來。這個驕傲無比的男子的眼淚,這是她第一次見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住,天地遠去,歲月無聲。他們的周圍,再沒有櫻花樹,沒有垂楊柳,沒有琉璃宮燈,沒有西湖龍井……只有兩雙隔絕了千年時光的淚眼,癡癡凝望……
這一眼,望盡了七年時光,望過了流年變換。
宗政無憂慢慢走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彷彿害怕一不小心就會嚇跑了她。漫夭咬了唇,朝他撲了過去,「無憂,無憂,我回來了。」
宗政無憂雙手僵硬撣起,面對撲到他懷裡的女子,他那麼輕那麼輕的將手貼上她的背,彷彿面對的是一觸即碎的幻夢,可手上這般真實的觸感,不像眼睛看到的那般飄渺無依。他啞著嗓子輕聲問道:「是你嗎?阿漫……真的……是你嗎?」
她抱著他的腰,在他懷裡重重的點頭,一下又一下,唯恐他不信。向他確認道:「是,是我!我真的回來了!……我說過,我會回來……我說過,我不會拋下你,還有我們的孩子……我還說過,你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我會一直在你身爆再也不離開……無憂,這一世,我只愛你一個人!謝謝你能為我活著,謝謝你等我回來。」
「阿漫……」他喉頭哽咽,再說不出一個字。雙臂驀然收緊,似是要將她溶進他的靈魂。
七年的分別,五年的等待,在他準備與她一起長眠之際,她竟然真的回來了。他無比慶幸自己的堅持,即便是這幾年如行屍走肉,過得生不如死,可在這一刻,一切都變得值得。
「阿漫。」他抬起她的臉,望進她的眼,渴求得到她的回應,讓他死寂的靈魂也得以重生。所以,他不斷的喚她,而她笑著回應,淚水不停的流淌。
「阿漫?」
「嗯,是我。」
「阿漫?」
「是我。」
「阿漫,阿漫,阿漫……」
「無憂,我在,我一直都在,以後永遠都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