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陌回到寢殿,緩緩打開手中的紙卷,定睛一看,整個身子驀地僵住。
乾澀的雙眼,痛意劃過,直指心扉。那躍然紙上的決絕身影,血跡乾涸的唇角,被風撩起的白色衣擺塵土染盡,單薄卻挺直的背脊,不是她還能是誰?還有那漂浮在地的白色碎紙殘片,如此清晰而真實。
飛快的?過一張,又一張……每一張皆直擊她內心深處。不到片刻,便鋪了滿床,竟有五六十張之多。同一個身影,不同的姿態和表情,就連那每一根絲,皆描繪的栩栩如生,彷彿傾盡了感情。
憑欄瞭望,輕顧淺盼,傾舞之姿,一笑妖嬈,遺世獨立,目光悲涼,雨中跪坐,哭泣絕望,決絕轉身,一切成殤……每一幅,皆如此的不同,卻又如此的相同,即使是輕盼淺笑的表情,亦同樣帶著傷痛的味道,如影隨形。就如同王宮之中那百餘幅畫中的女子一般,無論是何種姿勢或表情,皆帶有無法抹去的憂傷。原來那並非畫中人當時的表情,而是因為那種表情已深入了畫圖人的心底,所以他的每一筆,都包含著他的情緒,筆下之人,便儘是傷。
南宮曄,為何要在無法挽回之後,才來一次一次的抨擊著她的內心?他不知道嗎,這也是一種殘忍。
這些畫像,也許別人不能理解,但是,她卻明白,那其間的涵義。也許連南宮曄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悔早已在傷害她的那一刻,生成。
放目望去,那每一副便是一個場景,組合在一起,便是他與她之間的全部經歷。
她顫抖著手,一幅一幅的輕輕撫過,彷彿是對曾經的觸摸。尖銳的痛意襲上心頭,眸光成傷,眉頭緊鎖,緩緩閉上雙目。南宮曄,要怎樣才能將他剔出心頭,從此不再為他而痛?
一雙溫潤的手覆上她單薄的肩,帶著堅定的力量,清雅如天籟般卻滿是心疼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想哭就哭出來吧,不要忍著。我會永遠站在你的身後,所以,你不必再強裝堅強?。」就像小時候那樣,開心或是難過,她都會撲向他的懷抱。
她身子微微一震,是呵,她有哥哥,那個小時候一直守護著她的哥哥,她在他面前無需故作堅強。慢慢的回頭,淚水已經湧出了眼眶,她卻不自覺的笑了起來,無比淒涼。道:「我……真是越來越沒用了,對不對?小時候,我都沒這麼愛哭。」
冷意瀟心疼的目光流連在她流著淚卻帶笑的臉龐,心痛不已,即使如今他站在了她的身旁,她卻在流露脆弱的同時,仍然習慣為自己留一分偽裝。那是一種多年的習慣,一直植入骨髓不由自主的心理剖白。
修成如玉的手指輕輕擦拭著她不斷湧出的淚水,心揪緊成一團,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快樂幸福的小女孩,如今的她,集哀怨於一身,他卻無法替她分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獨自在痛苦中掙扎,而無能為力。有沒用辦法能令她忘記所有的傷痛,重拾快樂,從此幸福而簡單的生活?
輕輕將她攬進懷中,疼惜的撫著她如墨的絲,無聲的安慰著。
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嗎,她總能毫無顧忌的宣洩著內心的苦楚。幸好還有這樣一個懷抱可以容納她的眼淚和脆弱,令她的心不至於太過孤單。過了許久,心漸漸平靜,那洶湧的淚水才漸漸停歇。
冷意瀟見她平靜下來,便扶著她的肩,輕聲道:「我陪你去,可好?」他知道,她一定會去,即使沒有這些畫像,她也會去。
如墨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轉眸深深看了眼鋪了滿床的她的身影,再回頭時,目光清澈,聲音堅定道:「我自己去就好,很快會回來。」她與南宮曄之間,需要她獨自面對,情之傷痛,誰也幫不了她。
夜濃如墨,光影在偶然送來的風中搖曳,清靈的閃爍卻是沉重的痕跡。
辰王府書房裡屋,南宮傲坐在床前,面色淒然,目光憂痛的望著床上沉睡不醒的男子,那曾經閃爍著強大智慧的眸子,如今緊閉著。那執劍橫掃千軍的氣勢再也不復存在。
是他錯了嗎?不該將本屬於自己的責任貫注到他的身上,令他這麼多年來為他為母后為責任,事事設想周全,卻獨獨忘了該對自己好一點。
定定的望著床邊那曾為他肅清道路,而沾滿鮮血的手,如今無力的垂下,心中越的痛了起來。
十幾日了,每日他都在他耳邊說著過往的一切,說他們是年少時光,以後無法拋棄的責任,企圖喚醒他,但他卻毫無一絲反應,令他不禁心灰意冷。眸光黯然,語氣感傷:「曄,你累了是嗎?你終於承受不了,要放下你背負多年的責任,放下所有的一切,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了嗎?母后不在了,更令你失望心寒。還有凝兒的不肯原諒,令你的生命看不到希望,所有,你選擇逃避,選擇永遠不再面對,用死亡來解脫。如果……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曄,從今日起,我將不再阻止你。若是下一世,別再生在帝王家,即使生在帝王家,也莫再將責任背負一身。你,可以自私一些,為自己而活……」
他是聲音有些哽咽,心中悲涼無比,他所在意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獨剩他一人孤獨而寂寞的活著,從此,再無人能真正的關心他的感受,再無人事事為他籌謀。縱使他將國家展的再好,無人同他分享,意義何存?
羿德看著他們的王上,心中酸楚,他跟了王上這麼多年,從未見王上露出如此悲傷的神情。希望辰王能夠快些醒來,王上就不用白日裡處理朝政,晚上來辰王府,已十多日不曾好好休息。每次見到王上和辰王在一起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歎,這種兄弟之間真摯感情,在平常百姓家已是不易,對於一個王室來說,個奇跡。看了看外面的夜色,二更已過,四更就要準備早朝,御書房還有許多奏折未曾批復,今夜王上又無法歇息了。想到此,便不得不打斷王上的思緒,輕聲提醒道:「王上,您該回宮了。」
南宮傲不滿血絲的雙眸再深深的看了南宮曄一眼,歎了口氣,道:「曄,我明日再來看你。」說罷便起身出門,對守在門外的長風作了交代,然後帶著羿德回了王宮。在他離開之後,立刻便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從黑幕中閃現,轉眼間已立在那明黃窗幔之前。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當如陌看到躺在床上之人時,仍免不了心中一寒。那慘白如紙的俊美面龐在短短十幾日已消瘦了圈,濃密的扇睫在燈光中投下的陰影,彷彿被拉長的憂傷,
顴骨凸顯,性感雙唇乾澀已失去光澤,沒有一絲血色,鼻息微弱將無,彷彿預示著他的生命在下一刻便會隨時終止,令她的心驀地一緊。南宮曄,十幾日了,她以為他會掙扎,憑著他的意志力,一定可以度過這個時期,原來他,竟連掙扎也一併放棄了。她當初至少還有怨還有恨還有不甘在支撐,而他,卻只有悔只有痛,只有無望。
他知道要如何才能喚起他活下去的意志,但,他要的希望,她卻無法給他。
輕輕坐在床邊,望著那緊閉的微微凹陷的雙眼,心中一酸,用手撫著他耳邊的絲,幽聲道:「曄,你是在等我嗎?因為我在你倒下之時丟下了你,所以你不願醒來,是嗎?現在我來了,就在你的面前,只要你睜開眼,便能看到。」
她不想斥責他逃避的懦弱,沒有提醒他肩負的責任,因為那一切,南宮傲一定沒少說。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來喚他。然而,過了半刻,他卻依然沒有半點反應,整個人仍是一點生氣也無,彷彿根本聽不見一般。
如陌心中一痛,他果真是毫無留戀麼,不止封閉了自己的心,連聽覺也一起封閉,不願聽到他人的挽留之聲,如此決絕,不留餘地。
淚水滑下,順著光潔的面頰,滑落到他失色的蒼白雙唇之上,暈出一片濕滑。南宮曄,他,當真如此狠心,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後,竟選擇逃避,選擇將她徹底的拋棄,將一切的傷痛,拒之門外,留給她一人獨自承擔。
她抓住他明顯瘦削的雙肩,用力的搖晃,聲音帶痛道:「南宮曄,醒來吧。若覺得對我虧欠,就醒過來,好好的活著……你若不在,我的痛……何以寄托?」
俯身將紅唇貼上那原本性感殷紅此刻卻乾澀白的雙唇,輕輕一吻,短暫的一瞬彷彿經歷了一生,決堤的淚水打在他緊閉的雙眸,自他的眼角滑下,流淌過耳邊,打濕了他的黑。
是誰的眼淚如此灼熱,燙傷了他的心,喚醒了他沉睡的知覺?
是誰的唇如此柔軟卻帶著絕望的親吻,驚痛了他即將脫離軀體的靈魂?
他真的感覺很疲憊,這一生,活得太累,他想放下一切。然而,是誰的挽留,衝破了他封閉的心扉?
還會是誰,這世上,還能有誰,會令他如此心痛到難以割捨!
陌兒,她為何要挽留他,為何不讓他就此死去?他還能活著嗎?他還有資格活下去嗎?他之於她,十惡不赦。若醒來,他要如何才能面對她,要如何才能贖回她對他所犯下的過錯?還是她認為他這樣的人連死也不配,就應該痛苦的活著,終其一生,飽受悔痛的煎熬,永世不滅。那麼,他便成全她,活著,用他的一生,為自己贖罪,如此,她是否可以少痛一些?
想要睜開雙眼,卻現眼皮如此的沉重,任他怎樣努力,卻都是徒勞無功。難道他已經死了嗎?不行……陌兒不讓他死,他便不能死。
前方是什麼,那麼黑暗,沒有邊際。
他感覺到自己靈魂似在無盡的沉淪,他的意識卻在拚命地掙扎,無法脫出。
不能死,不能……
如陌感受到他突然變得強烈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掙扎,那是一種無形的響應。緊繃的心弦,突然鬆了下來,他終於感覺到她了,即使是封閉了一切,依然能感受到她,這便是南宮曄……如今對她的感情。
南宮曄,即使是不能再愛,她也不會忘記曾經有過的一切,不論是愛,還是痛,她都會,永遠記得。
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王爺,您……醒了!太好了,王爺醒了……齊先生,王爺醒了……」長風一早進入書房裡間之時,見到南宮曄已睜開的望著房梁的雙眼,驚喜的語無倫次。齊先生說的果然沒錯,王妃她真的來了,她對王爺還是在意的。對此,他感到萬分的欣慰。然而,他的欣喜僅僅持續了不到片刻,在對上那雙曾經霸氣的可以容下整個世界如今卻空洞的映不出一物的眸子時,心狠狠的一顫,僵硬在唇邊的笑容,再也扯不出一點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