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皇宮密室。
幽暗而狹小的空間,不知從何處投來的一縷慘白的光線,照在潮濕地面上側躺著的中年男子身上。而他的身後,背對著他站著的一名女子,滿頭銀絲過腰,沒有束縛的披散著,身上罩著一件寬大白衫,帶著長長的拖尾,對牆而立,安靜的彷彿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幽靈,合著那一縷慘淡的光線,襯出一室的詭異。
冷遲緩緩睜開眼,正對上刺眼的白光,重又閉上,再睜開時方慢慢適應過來,頭有點昏沉,他記得在軍營的夜裡,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恍恍惚惚間便失去了知覺。面對著黑暗潮濕的屋子,他立刻生出了警覺,明白自己已經成為了階下囚。站起身,向四周打量了一眼,目光觸及身後的白色幽靈般的身影時,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鎮定心神,避開白光站到黑暗的一處,開口的語氣冷漠中帶著無謂的氣勢,問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何人?兩軍交戰,為何施詭計暗算於本將軍?」
背對著他的白衣女子仍是動也不動一下,面生的表情是慣有的冷漠,只那沒有感情的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瞬間消失。片刻後,方,冷冷道:「這裡是金國,皇宮。至於我是何人,冷將軍,不救知道了。」
金國皇宮?!他竟然在金國皇宮裡。冷遲大驚,然而,更令他心驚的卻是那曾經萬分熟悉的聲音。見她慢慢轉過身子,在他的目光觸及的那張沒有任何修飾的臉龐時,渾身一震,指尖她看起來仍然年輕的面容蒼白的如同鬼魅一般,卻已然美得驚人。
原來他昏迷錢看到的並非幻象,竟然……真的是她!他睜大了眼睛,震驚的望著她,張了張唇,半響才吐出兩個字:「心言!!」
眼前這個承載了他所有感情的女子,愛、恨、怨責、愧疚,這麼多年,他一邊恨她,一邊又想念她,試圖尋找她,卻始終一無所獲。驚詫的目光流連在她如雪的白之上,她還那麼年輕,為何會滿頭白?不自覺的朝她走了過去,顫著聲,問道:「心言,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的頭……是怎麼回事?」
說罷便抬手欲撫摸她的白,她面色微變,身形一閃,便躲開很遠,嘲諷一笑,卻是眸底帶痛,冷冷道:「因為我是金國皇后,當然會在金國。為什麼我的頭會這樣?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金國皇后四字,令他眸中劇痛,不敢置信的望著她,不可能,心言怎麼可能做金國的皇后!想起方纔她拒絕他的觸碰時閃身的度非常之快,心中一動,臉色遂沉,問道:「你會武功?你不是心言,你是誰?」
說罷便運足內力,朝著她一掌拍了過去,帶著雄渾之氣的掌風在這狹小的空間呼呼作響。
因為她說她是金國皇后,所以他便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她?岑心言冷冷一笑,並未硬接那一掌,只輕靈的閃身避過,與他周旋了二十來招,趁他不備,便閃到他身後,朝著他的肩頭狠狠一記拍下,內勁十足,冷遲不妨她從後襲擊,躲閃不及,硬受了一掌,一個踉蹌,便向一旁的牆壁撞了過去,以腳抵牆,反借力堪堪穩住身子,卻聽她道:「冷遲,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遇上一個三流強盜就需要你保護的弱女子,如今的我,即使是你這個封國將軍,也不是我的對手。」
那聲音,分明就是心言。三流強盜?指的是二十多年前他救她的情形,也是因此而相識生情。她,真的是心言!可是為什麼,她竟會有如此深厚的內力?還成為了金國皇后?痛心開口,字句艱難:「心言,為什麼……」
岑心言冷笑截口道:「為什麼我會擁有這麼深厚的內力?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有人不忍見我繼續痛苦,為助我復仇,將他畢生的功力全部傳給了我……冷儲,你我夫妻十幾年,卻還不如他人對我幾個月之情,你說……可笑不可笑?」說罷她便笑了起來,笑得諷刺而淒涼,繼而又道:「你想問我為什麼我會成為金國皇后?因為我需要權利,只有從金翰這裡,才能讓我輕而易舉的活的報仇的籌碼。」
冷遲望著她大笑的模樣,想起當年的事,雖非他所願,但他確實違背了誓言,真的傷到了她。但她不聽解釋,用那種極端的報復方式,毀了他們一家人的幸福,害得嫣兒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的罪,想起那日嫣兒說的那一番話,心便痛的厲害。
他不禁神色有些激動道:「你還想要怎麼報仇?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還不夠嗎?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殘忍的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是她娘,即使你再怎麼恨我,也不能因為我疼愛她便殺死她以達到報復我的目的?」
說到這裡,他已是無法抑制的上前抓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晃了幾晃,萬分沉痛道:「心言,她不只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啊……是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生骨肉,你怎麼……怎麼就能下得了手?是。你的目的達到了,因為嫣兒的落崖,我退出朝堂,這些年來,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你……可滿意了?」
岑心言面色頓變,心狠狠一顫,聽著他的聲聲質問,眼淚一下便奪眶而出,用手緊緊按著微微起伏的胸口,閉了閉眼,半響方抬眸,聲音顫中帶著痛,道:「我……殘忍?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若不是當時我因為你的背叛而失去理智,又怎會做出這種令我悔恨終生的事情來?嫣兒她……是我的心頭肉,我對她的疼愛,絕對不睡比你的少……」她後悔了,自從理智恢復的那一刻開始,便悔得想要殺死自己。
「可你卻親手將她推下了懸崖……心言,我,真的不能理解。」他悲痛的搖頭,目中是無法理解的怨艾。
岑心言雙臂一揮,脫開了他雙手的鉗制,後退了幾步,捂著唇輕咳了幾聲,淚水不停落下,打在了潮濕的地面,聲音因喉嚨的哽咽而變得微微的黯啞。」你當然不會理解……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理解我所承受過說完一切。我本事金國禮部岑侍郎家的千金小姐,從小在父母的疼愛中長大。母親是封國之人,十五歲那年,我隨母親去封國探親,因一時貪玩,碰上盜賊,被你所救,與你互生情愫,卻因家中有事,回得倉促,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回到金國之後,偶遇深入民間體察民情的金翰,從此,他屢做糾纏,想方設法尋找各種冠冕堂皇的名義召我入宮,咬我做他的妃子,我為拒絕他,提出不與人共侍一夫,以為他身為一國之皇,又有三宮六院,絕對不可能達到我的要求,誰知,他竟承諾為我虛設後宮,遣散已有嬪妃,但仍然被我拒絕,結果,惹怒了他,乾脆下了一道聖旨,要封我為後。我無奈之下,以死明志,父母一向愛我如命,見我如此執著,便不顧抗旨大罪,暗中安排我離開金國,去封國找你……」
冷遲一直安靜地聽著,他從來不知道她的身世,每次問,她都搪塞而過。原來她是帶著這種心情來找他的,與他相守十二年,難怪那些年裡,她雖然過的很幸福,但常常會莫名其妙的憂傷。
岑心言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抹了把淚,繼續道:「十二年,我自改岑姓為吳,未免身份暴露,橫生枝節,我連你都不敢說,甚至強迫自己忘記自己的真是身份。直到十二年後,不知金翰從何處探得我的下落,以我父母的名義暗中捎信給我,稱我父母身體不好,想見我最後一面,並囑咐我一個人回去,以免走漏消息……所以,我才留信稱回娘家探親,便獨自回了金國,誰曾想到……還未到家便被帶進了金國的皇宮……」
冷遲只覺得心中一緊,皺了眉,不自覺的上前兩步,急忙問道:「那……後來……」
岑心言眼中的神色又又恨又痛,難以自制的撫胸急喘,用力咬唇,轉過頭去看黑暗中的牆壁,悲聲道:「他不顧朝臣反對,為我空設後宮十二年,心有不甘。將我囚禁在他的寢宮,欲對我用強,以為佔了我的身子,我便會答應做他的皇后……我使計奪了他隨身短劍,自殘身體以死相挾,才保得自身的清白……整整三個多月,我,手握短劍,日夜不敢安寢……一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說到此,她已是與不成聲。
「心言……」冷遲心痛的喚著,卻現他根本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她所受這許多苦,他竟一無所知,真是枉為人夫。」我……沒想到你,受了這麼多苦……」
他想上前安慰,卻見她突然轉身,眼中的恨越來越濃,還有痛,那是一種悲到了極致的痛,無法用語言訴說。望著他心痛目光,她突然笑出了聲,而那笑聲,如此的刺痛人心。」這不算什麼,你以為就憑這些,便能打倒我嗎?與後來所受的一切想必,這……又算得了什麼?」
冷遲心中一慌,忙問道:「還有……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站到把縷慘白光線下,仰頭望,就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悲慘人生。幾乎是咬著牙,道:「金翰他……見我怎麼都不肯妥協,便抓了我岑氏全族一百三十八人……全部,斬,連小孩子都沒有放過。你知道嗎?當時……我就坐在監斬席上,聽著他們對我的咒?,看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落地滾動,他們睜大了眼睛,用怨毒不甘的目光一直瞪著我,那刑場,血流成河……然而,這還不算,金翰他……竟然讓我親眼看著我的父母被……凌遲處死,是凌遲啊……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你不知道……沒親身經歷過,誰都不會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和痛苦。當我親眼看著自己父母身上的肉,被一片,一片,割下來,然後拋在我的面前,血肉模糊的堆積著……就好像在控訴著我為人子女的不孝……而我的心,又豈止是一個痛字可以形容。是我,害死了他們,以為我……捨不下自己的幸福,所以,才害他們死得如此悲慘……」她頓住話,急促的喘著,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當日的情景,那血腥一幕,一直都是她這些年來無法揮去的夢魘,日夜不散。
冷遲只覺呼吸一窒,他簡直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副慘景。金翰竟殘暴至此,得不到她便要折磨她,讓她痛苦終生。他雙眼一澀,因為她愛他,便付出了這般慘痛的代價。
「心言……」他除了喚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麼,那樣的痛,又豈是幾句話能安慰得了的,偏偏他又是那個最沒有資格安慰她的人。望著她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曾經的柔美變作了冷凝,明明淚落如雨,偏偏又笑得渾身顫,極度的悲哀積壓在心頭多年,如今重提,彷彿再次經歷了一遍。嘲諷的笑意蔓延唇角,悲聲呢喃:「可我,得到了什麼……為愛而犧牲了至親,我,究竟得到了什麼呢?當我親手埋葬了他們的白骨,撐著最後的一絲力氣回來尋求溫暖時,看到的,不過是我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的婚禮……」
她下巴抬高,眼眸卻輕捶,正好鎖住他的雙眼,眸光瞬間變得銳利而沉痛,笑得苦澀,句,道:「冷遲,你告訴我……要如何,才能讓我不痛不恨,理智的對待?」
冷遲閉上眼睛,突然不敢與她對視,在這樣的她面前,所有的理由都變的蒼白無力。只剩下一句淡薄無力的「對不起……」。
這個為他付出如此多的女子,他有什麼資格恨她這麼多年。因為他,她承受了害父母凌遲之痛……因為他,她又變成了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
一夜白頭,是為疼愛自己卻因自己而枉死的父母,是為理智崩潰而無辜受到牽連的女兒,是為付出一切卻將她傷害的丈夫……終是造就了一生痛,一世悔。
這些年,她,終究是如何度過的?仇恨,怕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吧。所以她選擇了留在最恨之人的身邊,奪權復仇,毀江山。奪的是金國的皇權,毀的卻是金封兩國的江山。
他緩緩向她走了過去,輕輕拉著她的手,卻被她用力甩開,推開一步,冷笑道:「說對不起有用嗎?說對不起,我的嫣兒,便可以活過來嗎?」
他連忙道:「心言,嫣兒她……還活著。」他對武林大會的那一戰並不知情。他一直在家裡養傷,後開直接去戰場,只聽著有人在軍中散流言稱辰王為一女子跳崖,他一直是半信半疑。
嫣兒,還活著?岑巡演只覺得自己身子一震,不敢相信的望著他,見他的表情不似說假,但還是不確定的問道:「你,你說什麼?」
冷遲扶著她的肩膀,目光與她對視,語氣很傷感,卻又是十分肯定道:「我說,嫣兒還活著……我們的嫣兒,她還活著,但是這些年來,她吃了很多苦。」
嫣兒,她真的還活著嗎?這種事,他應該不會胡說。她激動的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中噙滿了淚,急切的問道:「你說得是真的嗎?你見過她了?你確定是她滿?她過的好不好?她是不是非常恨我?一定會恨,她怎麼會不恨呢……」
冷遲抬手輕柔的為她拭淚,就像過去的十二年一樣,溫柔的動作帶著滿滿的柔情,她怔怔的望著他雖然變得滄桑卻依舊俊美的臉龐,心神一晃,那些被她刻意埋葬的幸福記憶洶湧而來,淹沒了她所有的思緒。
冷遲終於忍不住心疼的一把將她擁進了懷裡。」心言……是我不好,讓你為了我背負了這麼多的痛,我卻一點都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我娶那個女人,是迫不得已,她們拿嫣兒的性命作威脅,說只需要我答應娶了她,可以不用圓房,我才答應的。我不想嫣兒有事,又怕你傷心,所以要求推遲婚期,想等你回來跟你解釋清楚,但是等了兩個月,你沒有回來,我又不知道該上哪裡去找你,最後被她們逼得我沒有辦法,才準備先娶了,等你回來再跟你好好解釋,誰想到……」
原來是這樣嗎?岑心言抬頭,知道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她一直想要抓他來的理由,原來並不是真的想要折磨他,看他痛苦,而是想要一個理由,因為,她始終不甘心。」是我太衝動了,如果我當時能再理智一些,肯給你一點時間,聽你解釋,就不會是今日這種結果。」
冷遲心痛的撫著她的白,柔聲道:「也不能全怪你,當時你的情形……唉!這一切,都是金翰所害,幸好嫣兒,她還活著。」
提到金翰,岑心言目光一變,沉了沉臉,恨聲道:「金翰,我會讓他為此付出代價的,金國皇權早已落入我之手,我留著他的性命,就是要讓他看著他的國家如何滅亡,讓他看著他唯一的兒子如何死去,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利用這些權勢,讓封國王室也為此付出代價,她們也是製造我們一家人十年分散的罪魁禍。」
冷遲見她眼中恨意如此之濃,微微一愣,報復金翰,是理所應當,但是封國王室……他歎了口氣,方道:「心言,過去的就算了吧,封國先王已死,當年的王后早已經不知所蹤,長公主也死了,何必再執著於仇恨不妨,還不如我們一家四口,隱退山林,遠離世事紛爭,過著從前那樣幸福快樂的日子,也好彌補我們這麼多年對嫣兒的虧欠。」
岑心言心中一動,從前的那種幸福,她,還可以擁有嗎?仇恨,如何放下?父母乃至全族之仇,不共戴天,她不能不報,至於封國王室,既然嫣兒還活著,而該死的幾個罪魁禍也都不在了,那麼放下也未嘗不可,只是,不知嫣兒她……
想到這,她緊鎖眉頭,滿眼悔痛道:「嫣兒她,不會原
netbsp;冷遲想著他養病期間,她讓御醫帶去的話,便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嫣兒她心腸軟,如果她知道你這背後的苦衷,她一定會原諒你的,因為你,是她最愛的娘親。」
岑心言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不確定道:「會嗎?她真的……會原諒我嗎?遲,你知道她在哪嗎?我想馬上就去見她,可是,我又害怕見到她。」
一個在絕望之中,活的太久的人,突然之間看到了希望,那麼,這一抹希望,對她而言,便至關重要。
冷遲望著她,柔聲道:「看你著急的,我也不知道這時候她會在哪裡,不活,瀟兒知道,而且這些日子,瀟兒一直都和她在一起。雖然她恨著我們,但是她和瀟兒之間的兄妹感情,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話未說完,卻已見她臉色驀地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