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皇帝寢宮,濃郁的藥味四處充斥著,無處不在。

龍榻上,曾經偉岸的身軀今已形同枯槁,俊朗威嚴的面龐再無往昔的一絲神采,雙目凹陷,無神的盯著寢宮的門口,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四十七日了,她已有四十七個日夜不曾踏進這一方被幽禁的土地。

他,已經被她遺忘了。如今,連嘲諷他,折磨他,都不能再令她獲得一絲一毫的快樂了嗎?

那他,可還有活著的價值?

「皇后娘娘千歲!」隨著守門侍衛一聲跪拜高呼,金翰雙眼驀地一亮,隨即似想起了什麼,又黯淡下去。跟著便是拜見太子的聲音,金翰眉頭微皺,太子?她怎會突然讓太子來見他?

岑心言徑直走到龍榻前站定,也不行禮,只冷眸帶恨,望著那曾經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令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如今還不是只能躺在床上,哪裡也去不了。他的皇族親人,他的妃子,他的兒子,他的江山,他的萬民,他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部掌控在她的手中,不殺他,就是為了讓他慢慢品嚐失去一切的痛苦,讓他明白,何謂恨,何謂痛?

微微昂頭,慢聲道:「皇上的龍體,近來可還安好?」

金翰想坐起來,卻很是費勁,努力了幾次,都沒成功,最終在她譏誚的目光中,頹然的放棄了掙扎,躺下,仍極力保持著帝王的威嚴,卻早已沒了當年的氣勢,不屑的冷哼一聲,道:「托皇后的福,朕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岑心言嘲諷道:「那就好。不然,就看不到下面的精彩好戲,豈不可惜?」

金翰擰眉,還未開口問她,已見她轉頭吩咐道:「讓太子進來。」

侍衛放行,金翎與如陌同進,雙雙向皇帝行了禮,立在一旁。

金翎看了眼床上的人,身子真震了震,半年不到,他竟然變成這副模樣,這……是那個英偉不凡的一國帝王?為了一個女人,落得如此下場,值得嗎?

金翰望也不望金翎一眼,只語氣不善道:「你來做什麼?說了沒朕傳召,不許你進宮的,還不快滾回你的太子府去。」

金翎低頭看著腳底的地板,不語。

如陌暗自疑惑,這兩父子的相處方式倒是奇怪,金翎是皇帝的唯一血脈,就算他只知吃喝玩樂,也不至於如此不討喜。

「皇上,太子進宮見您一面可是不容易,有話好好說,何必動氣呢?」岑心言笑顏相勸。」再說,此次太子進宮是有喜事相稟,再過不久,我們金國就要多了一位太子妃,皇上,您應該很高興才是。」

金翰眉頭皺得更緊,沉聲問道:「朕記得,你說過只喜歡妾,不喜歡妻,為何突然又要立太子妃?你要立的是哪家大臣的千金小姐?」

岑心言拿眼瞧他,等著看他如何回話。

金翎用手指向身旁的如陌,迎上曾經萬般敬愛的父皇凌厲的目光,神色鎮定道:「回父皇,就是他。」

金翰目光突變,猛地撐起身子,不敢相信的指著如陌,問道:「他,他……你,你要娶一個男人?」

金翎十分確定的回答:「是的,兒臣要娶得,就是這個男子。」

「你……!你瘋了嗎?娶一個男子,虧你想的出來,你這個逆子,氣死你母妃還不夠,還想氣死朕?你……朕怎會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一臉激憤,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昏過去,金翎連忙去幫他順氣,被他用盡全力推開。」你給朕滾開,朕就是死了,也不要你這個逆子過問……我們皇室的臉面,都被你給丟盡了。來人,來人給朕把這個妖男,拖出去,亂棍打死。」

他指著如陌,拚命的對外面的侍衛大叫,可惜叫了半響,也沒有一個侍衛或宮人踏進這間屋子,只因,皇后沒開口。

岑心言冷笑睇著他,還以為他是從前那個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皇帝嗎?一抬手,一頓足,令天地間風雲變色之人,早已不是他,而是她,潛伏在仇人身邊忍辱負重隱姓埋名數年的岑心言,見金翰叫不來人,憤恨的盯著她,她心頭更是暢快。

金翰,她就是要他恨,要他無力。

皇室的尊嚴臉面,那是什麼?她岑心言,就是想讓他們皇室,尊嚴掃地,顏面無存。

金翎默默退到一邊,垂眸低聲,道:「父皇息怒。他不是什麼妖男,他很快就要成為兒臣的太子妃,父皇的晚輩,還請父皇給予尊重,不要隨意亂叫。」

「你!!!」晚輩?金翰被他氣得昏了頭,隨手抄起床頭放置的茶壺便朝他砸了過去,也不懂得分輕重。

一聲悶響之後,是瓷片落地的脆聲,聲聲不息,迴盪在這空曠寂寥的寢宮。

劇痛傳來,金翎只覺眼前一花,身子晃了幾晃,才堪堪穩住。額角血花飛濺,殷紅瞬間染盡半邊臉,目中一片血色,只餘一眼視物。

他不怨不怒,也不曾抬手擦拭血跡。任那腥甜入口,吞下。

如陌一驚,見他額角已是血肉模糊,連忙走過去,查看他的傷是否要緊,卻見他忽然笑了起來,半面驚目的鮮血下的帶笑表情,誰也看不出痛有多深,只是說不出的詭異,只聽他道:「原來我的血,是這種味道。」

金翰震驚的望著這曾經引為驕傲,給予萬般寵愛的唯一孩子,心狠狠一顫。他本是那般的出色,只是……說到底,都是他,造的孽。閉上眼睛,無力的躺回床上,活著,比死還要累得多。

這樣的一幕,令如陌想起曾深入她腹中的那柄劍**的鮮血,也曾是刺目驚心。父母孕育子女,難道不是想要疼愛,而是用來折磨虐待的嗎?

她大步上前,對著床上閉目的金翰,開口,聚聚鏗鏘,字字擲地有聲:「不論太子有何不對,皇上身為他的父親,理應好好教導規勸,怎麼出手傷人,還下如此重的手?為人父母,見子女受傷,難道不會心疼嗎?皇上可曾顧及過太子的感受,您可知,被父母所傷,傷的是身,痛的是心。如此不懂得疼愛自己的孩子……皇上你,枉為人父。」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卻仍然有些激動,她說的真是皇帝嗎?不,她最想說的,卻是皇后,那個令她痛到不想承認的殘忍絕情的母親。

岑心言眸中一痛,這每一字,每一句,更像是在指責她的所作所為。傷害子女之深,比起她,金翰遠遠不及。面對那雙澄澈的眼睛,她竟然沒有勇氣與之對視。是的,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何其正確。

傷的是身,痛的是心。這一句話,震在金翎的心頭,掀起波瀾。沒想到她竟會替他說話,忘了有多久,再也沒人關心過他的想法,無人知他,浪蕩不羈的外表之下,實則,痛比海深。

金翰驚訝的睜眼看向這個自進屋之後,一直沉默不語的俊俏男子,即使在他叫人將他亂棍打死之時,也不見他面色有異,又怎會在太子受傷之時,卻如此激動?難道,他們之間……是真?眉頭緊皺,又覺此話雖是對他說,但目光卻是看向一旁冷眼看戲的皇后,而皇后也勃然色變,目中隱有痛意,正在他疑惑之時,又聽那名男子,語帶嘲諷,道:「若是皇上想瞭解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感覺,大可不必親試,只需向您尊貴美麗的皇后請教一二,便可知,個、中、滋、味。我說的對嗎,皇后娘娘?」

句,無比清晰。

岑心言身子一震,險些沒站穩。眼底是被人戳中痛處的震驚,所有偽裝,層層剝裂,手不自覺的攥緊衣袖,控制不住的顫抖。他,怎會知曉?

痛嗎?她會痛嗎?如陌深吸一口氣,唇角帶笑,極力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靜。她的痛,可有她深?

同樣的十年,她於魔鬼面前,屍體當中求生存。而她於皇宮,榮華富貴之下爭權奪利。

金翰看著皇后,眸光微變,立時轉頭對金翎如陌二人,怒聲喝道:「朕不想聽你們這些廢話,也不想再看到你們,滾……快滾。」

金翎拉著如陌,頭也不回的出門。

走了沒多遠,便被叫住。無需回頭,都知道身後的人是誰。如陌不動,金翎轉身道:「不知母后叫住兒臣,還有何要是?」

岑心言緩步走來,不理會金翎,目光定定的望住如陌的背影,道:「這位公子,借一步說話。」

如陌回身,淡淡道:「不必,皇后娘娘有什麼話,就這兒說罷。」

岑心言一怔,望進她眼中,只見坦然不懼。又轉頭望了金翎一眼,示意他迴避,金翎只當做不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岑心言臉色一沉,不再理他,只對如陌道:「你是何人?怎知本宮舊事?」知曉那件事之人,少之又少,更何況還認識她,這怎能不讓她疑心他的身份,對這些事情全部知曉的目前僅有瀟兒一人,但她很清楚,瀟兒絕不會隨意對他人言。

如陌嘲弄道:「皇后娘娘怕人知道嗎?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是狠心了一點,絕情了一些罷了。」見皇后眉頭緊鎖,目光痛意遂深,她掉轉頭,不去看。腦海中卻浮現出那滿頭白,吸了一口氣,想起雲先生交與她的東西,便朝她走了過去,從懷中掏出白玉瓶,遞給她。」您的故人托我交與您,他說,瓶中之藥,可使白變黑。」

岑心言一愣,看了那精緻小巧的瓶子半響,這玉瓶,她認識。白變黑,想不到他真的研製出來了。伸手接過,隨口道:「你認識他?你與他是什麼關係?本宮怎知你有沒有將瓶中之藥換掉?」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比比皆是,那人是不會害她,但是面前之人,卻說不準,他可是太子的人。

如陌望著她平靜無波的面容,忽然心頭鬱鬱,一個將功力盡傳與她,多年為她研製黑之藥,這等深重的情意,即使無法回報,至少也會在聽到對方死訊時有一點感觸吧?而她,為什麼就能如此的無動於衷?那爹爹,在她的手中,真的能好好活著嗎?縱然活著,是否也是生不如死?

「是不是所有愛皇后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不是死,便是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也沒想過這句話對於那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這句話有多重,即使是在岑心言不知道是自己女兒所說,只以為是一個外人隨意之言,也足夠令她的心,抽痛窒息。

所有愛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似乎,真的是這樣。族人慘死,父母凌遲,丈夫,兒子痛不欲生,女兒受傷下落不明……岑心言扶住身旁的欄杆,手摀住胸口,半響才喘上一口氣,接著便是一聲重似一聲的劇烈咳嗽,胸腔內空氣似被抽乾,揪成一團。

冬日的暖陽打在她雪白的狐裘之上,依舊是冰冷淒涼的顏色。

如陌一驚,自然而然的伸手想替她順氣,卻又頓在半空,咬了咬唇,別過頭,強迫自己不看也不聽,但那咳聲不停傳進耳中,砸在心上,忍不住回頭,卻看到那殷虹的鮮血順著那白皙的指縫,滴滴落下。心底一震,怎麼會這樣?立刻衝著不遠處的宮女斥道:「你們還杵在那做什麼?還不快過來扶皇后回寢宮休息,傳喚御醫。」

岑心言稍稍止了咳,側目望了她一眼,便隨著宮女的攙扶轉身離去。喃喃自語:「心病,要御醫何用?」

《夜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