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天台,儘管到處都是紅綢結綵,卻並無一絲喜氣洋溢開來,氣氛壓抑而沉悶。
早已等候在此的眾臣按官階品級排列,分立在天台上的兩邊。只見他們面色嚴謹,彷彿即將面臨的不是一場婚禮,而是一場國難。
此天台,是金國開國皇帝以重金建造而成,專為祭天之用,於金國可稱得上是神聖之地,如今卻用來作為太子娶男妃行禮拜堂之用,這簡直就是對上天的一種不敬和褻瀆!想歸想,無論是臣還是民,都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台下等著觀禮的人,偶爾偷偷抬眼看向層層白玉階延伸而上的寬闊的天台之上,立著的風華絕代的皇后娘娘。
岑心言暗紅色鳳袍加身,華美中卻帶著嚴謹的線跳,頭戴后冠,冠上鑲嵌一隻金色鳳凰,展翅欲飛。薄施胭脂的面龐仍掩飾不住蒼白的底色,眉見輕鎖,隱含疲憊的滄桑。她唇含譏諷,目光冷漠如冰,望著漸漸出現在視線當中的浩蕩的隊伍。
御輦緩緩行至天台前,還未曾停下,金翎突然轉身,一把抱起她。他毫無預兆的行為,令如陌心中一驚,面色微微變了變,瞬時掃了眼台上的眾人,欲掙扎著推開他的手,改為收攏了指尖,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透過厚厚的衣袍,深深的掐了下去。
溫熱的液體透出,漫過她的指尖的肌膚。一絲絲粘膩的血腥氣,淡淡的瀰漫於空,在他二人的鼻尖縈繞,隨即被冷風吹散,不留一絲痕跡。
金翎神色一頓,臉色有些白,感受到她投射而來的冷厲視線,卻依舊笑得燦爛如朝陽。手臂上尖銳的痛感傳來,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望著她笑,面對她的惱怒和無奈,他臉上的笑意直達眼底。拿眼角瞟了眼身後臉色煞白的黑衣男子,他唇邊笑意加深,若無其事的抱著她,運起輕功,腳下一個使力,便騰空而起。兩個大紅的身影脫離了華麗的御輦,在漫天飄雪中,不急不緩的飛往高處的天台。
她喜袍的長長的拖尾在風中揚起優美的弧,往後飄飛,她卻絲毫沒有生出半分的浪漫情懷,反而令她想起了隱香淵裡無數個快樂的日子,他曾如金翎這般,抱著她在杏花雨中穿梭飛翔,任歡樂的笑聲傳出很遠去。
轉過頭,向身後的人群中望去,那抹黑色的孤寂身影,一身悲絕的氣息,穿過了人群,帶著冬日裡凜冽的寒氣,一點一點,透進她的心裡。她的眼中,看不到別人,只有那隱忍的悲傷的男子,彷彿立於天地之間,唯他一人而已。
南宮曄靜靜的立在人群當中,目光望著那兩個似是要融在一起的紅色身影,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冰冷而麻木。
金翎抱著如陌穩穩的落在了皇后的面前,因他在人前張揚慣了,皇后及眾臣對他的這一行為不但不覺得奇怪,反倒認為很正常。
金翎放下她,躬身向皇后行禮問安:「兒臣見過母后,聽聞前些日子母后鳳體違和,兒臣幾次進宮,可御醫說母后需要靜養,不宜有外人打擾,因此,兒臣一直未能前去探望,還請母后寬恕!不知母后鳳體,現下可好些了?」
皇后看了如陌一眼,面色微微一變,看她這身裝扮,雖然不易分辨是男是女,但憑她一個女人的敏銳直覺,眼前的男子,便像是一個女子。她目光徒然凌厲,看了如陌半響朝身邊的貼身宮婢使了個眼色,那宮婢會意,不著痕跡的悄悄退了出去。皇后這才淡淡道:「本宮身子已無大礙,太子有心了。皇上龍體不適,不易出門受涼,今日,本宮就代表皇上,為你們主持大婚。」
金翎笑著道謝:「多謝母后成全。母后鳳體安康,兒臣就放心了。」
禮樂聲齊響,大婚儀式正式開始。金國歷代習俗,除皇帝大婚無需拜堂之外,其它人婚嫁不拜堂便不成婚。在禮官宣讀完繁複的儀式前言,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大雪依舊紛飛,沒有半點停頓的趨勢,後方無人站立的土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人們的肩頭漸漸的濕潤,雪融化成冰水,滲透了肌膚,凍結了血脈。觀禮的人群經不住嚴寒的侵襲,慢慢散去,僅留下少數人,不願錯過皇室男得一見的婚禮儀式,便零零散散的遠遠站著。
南宮曄靜靜的望著那個紅色的背影,雪花凝結在他的眉睫、鼻尖,蒼白的幾乎透明的面龐,使的他遠遠望去,整個人似被厚厚的一層冰霜包裹著,一動不動,彷彿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像。上積雪越多,少量融化後漸漸滲入了頭,冰冷的上人顫,他卻不曾抬手拭去。因為他需要這種冰涼的觸感,讓他覺得自己還存有一絲溫度。
他面上的表情是悲涼過後的木然,在聽到禮官大呼「一拜天地「的時候,僵硬的嬸子還是控制不住的顫了一顫。
如陌微微猶豫,在金翎悄悄拉了她衣袖時,與他一起拜了下去。
起身的時候,她看到南宮曄眼中眸光的碎裂,對他而言,這一拜,是拜別了他們曾經的誓言和過往的一切。
望著他如一個冰雕一般立在那裡,眼睜睜的看著她拜堂,他獨自一人將所有的痛和苦澀強咽與心,叫她怎能不心疼?即使這場婚禮只是一場交易,但是她不說,他又怎可能知曉?在這種情況下,她沒有機會對他說,她只能選擇讓他親眼目睹她和別的男子拜堂成親,這是何等的殘忍!而她……卻還是拜了下去。
「二拜皇后——」
轉身的?那,金翎側頭在她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道:「你不專心!」
金翎的語氣中有著微微的溫怒,但他的嘴唇,卻是一貫的上揚,帶笑的眼眸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悅。她不禁有些佩服金翎,一個人的偽裝,竟可以做到如此的徹底!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覺得他在這個時候還不忘抓住機會跟她**,逗她一笑。
兩人又是一拜。透過珠簾,望著眼前高高在上擁有滔天權勢的金國皇后——她的母親,正在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她,帶著濃濃的嘲諷和不屑,彷彿她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個可笑的跳樑小丑般,連引她一笑都不配。
「夫妻交拜——」
夫妻二字,如驚刺般,狠狠的扎金了南宮曄的心裡,尖銳的刺痛自心間,迅的擴散開來。
狂風肆虐,大雪紛飛,凜冽的寒氣將他緊緊的包圍,他消瘦的頎長身軀在風中飄搖欲墜,一股強烈的血腥之氣,在胸腔中不斷的翻滾,湧上喉頭時,他大力的吞嚥,卻仍然阻止不了入口的腥鹹。他唯有咬緊牙關,抿緊唇瓣。
這一拜,他的愛人真的要成為別人的妻子。
他彷彿沉浸在一場噩夢當中,拚命的掙扎著想要醒來,然而,這個噩夢,卻是他的人生,只要他還活著一天,他便只能繼續在夢裡徘徊。
她也曾為他披上嫁衣,可他卻讓她自備花轎入府,也沒有拜堂就已送入了不是洞房的洞房。他甚至連喜服都不曾穿上,去見她也只是為了給她一個警告。
原來他曾經對她有那麼多的不好,若那時的他,能料到有這麼一日,他一定會好好的把握機會,給她一個完美的婚禮,他會拋掉所有的猜忌,用生命去珍惜她……可惜,他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如陌定定的站著,側眸看到他越蒼白的臉龐,染上了絕望。那一刻,她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而天地蒼茫之間,她的眼中,只剩下他悲傷的目光。
這一次,她要如何才能拜得下去?
「夫妻交拜——「禮官見她半響都沒動,便又喊出一聲,這一聲,比方纔的那聲更為響亮。
她微微一愣,見金翎望過來的目光中隱有一絲冷意,但她嘗試著彎腰,卻還是無法拜下去。她終究無法在那悲涼的眼神中,與他人行夫妻交拜之禮。她害怕他的絕望太過濃烈,濃烈到……等不到她解釋的那一天,他便會倒下。他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要眼睜睜的看著她與別人拜堂?他明知這樣只會令他更加痛苦,可是,為什麼還要這麼堅持,不放過自己?
金翎見她愣著不動,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周圍的人開始小聲議論,猜測著她是否被太子逼迫,才不得不嫁與太子。都在想著有哪個男人願意跟個女人似的,去嫁給另一個男人,就算那人貴為太子,也應該不會有人願意把。
岑心言也不催促,只是用看戲的眼神,望著他們二人,唇角的譏諷之意更甚。
金翎揚唇,看似戲謔的笑道:「美人兒你這是怎麼了?該不會是到現在才現本太子我風流倜儻,俊美得不似凡人,一時看走了神?這可不成,怎麼也得行完了禮,等咱入了洞房,到時候……本太子一定任你看個夠,哈哈……」他說話時的語氣極為曖昧,說完便大聲的笑。悄悄湊近她耳邊,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警告道:「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如陌一怔,掃了眼四周,見所有人皆帶者猜測疑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一個人的身上,連忙斂了思緒,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南宮曄的目光和思想。
「夫妻交拜——「禮官洪亮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如陌咬著唇,漸漸的彎了身子,在即將拜下去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個黑色的身影在風中晃了幾晃,險些栽倒。她心中一慌,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奔至他身邊扶著他,卻見他穩住了身子,慢慢的轉過身去,留給她一個孤寂蕭瑟的背影。
她忽然送了一口氣,離開就好。看不見,便不會那麼悲傷。
南宮曄覺得自己的身子彷彿在半空中飄浮著,就如同那些在風中飛舞飄零的雪,找不到自己的重心所在。只覺眼前一陣黑,頭昏昏沉沉……
他強壓住身體所帶來的不適,緩緩的轉身。空濛的眼神,望見的,是天地間蒼茫的一片白,漫無止境。他告訴自己,不能倒在她的面前。
刺骨的寒風,在耳邊凜冽的呼嘯,出鳴鳴的聲響,似是蒼天對於世人的憐憫和悲歎。
他艱難的行走在這一方陌生的土地上,漫天的飛雪,迅的掩蓋了他深淺不一,幾乎拖著走過的腳印。猩紅的鮮血,抑制不住的自口中流淌而出,彷彿一條永遠不會幹澀的小溪。
眼皮從幾時開始,變得這般的沉重,沉重到,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都無法抬起。
累,好累!他感覺自己好疲憊,疲憊到連呼吸都成為一種累贅。
忽然覺得這樣的雪天,應該好好的睡上一覺,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用做,就那樣靜靜的躺者。可是,現在還不行,他還未能離開她的視線。
堅持,再堅持一下……不能在她面前倒下,不能……
他不是別人,他是南宮曄……即使再艱難,他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幾欲合上的雙眼,偶爾勉強睜開一絲的縫隙,只為辨別前方是路還是牆。僵硬而麻木的雙腿,拖著沉重而疲憊的步子,在茫茫大雪之中,留下了一道蜿蜒的長線,一直朝著天台之外延伸而去。口角滴落那殷殷紅色,在新雪的覆蓋下,逐漸的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