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7章

第55章

譚斌垂下眼睛,咬著嘴唇不出聲,內心苦苦掙扎。

「譚斌?」聲音裡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瞼下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譚斌心軟了,慢慢躺在他身邊,雙臂規規矩矩放在身體兩側。

幸虧美式沙發寬大柔軟,兩個成人緊貼著,並不覺侷促。

程睿敏撐起頭看著她:「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怕我非禮你?」

譚斌閉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禮你。」

像是完全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

他輕輕吁口氣,低低笑了一聲,翻過身緊緊抱住她。

他的臉和她一樣滾燙。

她象徵性地掙扎一下,卻被抱得更緊,於是放棄,不再動了。

象池水一樣包裹著她的,依舊是他身上清淡的氣息。

過了很久,他低頭吻她,嘴唇溫軟,帶著略微涼意,在她的唇間溫柔輾轉。

房間內聽得到鐘錶的嘀嗒聲,還有兩人的呼吸聲。

譚斌更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越來越快。

「譚斌,」他終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給我一個機會。」

他說:「請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我不想放開你。」

經過上回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該明白,她和男友的關係出了問題。

屋子裡這麼靜這麼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讓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轉開臉,聲音是澀的,「對不起,請給我時間。」

他久久凝視她,最後放開手,「我明白,我等著。」

過去的人和事,牽連著兩年的記憶,放棄的時候血肉剝離,難免疼痛。

她坐起來,「我想回家。」

「你還在發燒。」

「手機昨晚就沒電了,我得回去充電,怕誤事。」她胡亂找著理由。

「回去誰照顧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過一會兒說:「好,我送你。」

又睡了兩個小時後,他不顧譚斌的反對,堅持開車送她回去。

路上兩人都竭力維持輕鬆的氣氛,譚斌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事。

「就為這個傷心?」趁著紅燈,程睿敏騰出手掐掐她的臉,「你經的事兒實在太少了,多經歷幾回就適應了。」

譚斌被打擊到,推開他的手,哼一聲:「你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程睿敏微笑,「我記得有一個人,剛升職的時候,對兩權分立這種事,簡直是深惡痛絕,如今她自己也學會了。」

「那時候比較天真。」譚斌臉紅,「前天晚上我想來想去,既然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沒有精力天天盯著,唯一的方式,就是讓他們自己制約自己。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一時想不出來,算是個權宜之計吧。不過很遺憾,這種方式犧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總要有代價。我終於明白,什麼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是,只有做到相應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難處。」程睿敏言辭間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現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國區之間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麼艱難。如果時光在此刻倒轉,他在MPL和劉秉康的關係,也不會走到最後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譚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輕蹙著眉想了想,「如果沒有更好的去處,讓她投份簡歷到網上,我那兒還在招市場助理。」

譚斌挺意外,「我沒這個意思,不想讓你為難。」

程睿敏還是微笑,「我還不至於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擇手段把你騙過來了。」

譚斌橫他一眼,心說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麼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專心開車,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說起來很矛盾,栽過跟頭的人,再爬起來對自己的評價會比較客觀,不會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別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對真實的自己,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喜歡看你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

譚斌揚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調,什麼時候趾高氣揚過?」

「看,說著說著自己就暴露了。別人眼裡的你,和你心裡的自己,總是有差距的。」

「嘿。」譚斌被堵得說不出話。

從開始他就喜歡教育她,每次都讓她半邊臉麻辣辣許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譚斌解開安全帶,「我回去了,你也別讓人擔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沒事。」

他不由分說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和一包藥,轉身就進了電梯。

譚斌只好跟進去。

電梯裡他摟住她的腰,譚斌扭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隨他摟著。

控制板上的數字隨著電梯的上升一路變幻,到達譚斌的樓層,叮一聲滑開雙門。

門一開,譚斌頓時楞在當地。

沈培坐在她的門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個人面面相覷。只不過譚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卻是她身邊的程睿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程睿敏,他不動聲色地向沈培點點頭,「您好。」

搭在譚斌腰上的手,卻不由自主緊了緊。

沈培站起來,驚異地打量著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頎長,容色出眾,站在譚斌身邊,兩人的氣質相得益彰,如一對璧人。

沈培的眼神頃刻充滿了不自覺的敵意。但平日的修養,還是讓他露出勉強的笑容,「幸會。」

兩個男人都若無其事,只有譚斌感覺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問沈培:「你怎麼會在這兒?」

沈培從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為什麼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面對他的焦灼和擔心,譚斌不知道該如何從頭解釋,這一刻無比鄙視自己。

她唯有硬著頭皮低聲對程睿敏說:「你先回去吧,對不起。」

程睿敏的手從她腰間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將手中的包和藥都遞給沈培,「她還在發燒,記得讓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裡我留了張紙條,是口服藥的劑量和服藥方式。」

沈培點點頭,「知道了,多謝。」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後退一步。

一直洞開的電梯門,恰在此時闔上,砰一聲撞在他一側的肩膀上。

這聲音讓譚斌的心顫了一下,緊緊縮成一團。

他揉著肩膀進了電梯,笑容依舊從容,「再見。」

電梯門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地闔上,剩下的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視,無言以對。

譚斌受不了這種壓力,想起昨夜求助無著的慘狀,心又硬起來。

她掙脫沈培的手,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沈培跟進臥室,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他身上胡亂套著一件厚絨外套,裡面還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褲子上沾滿了灰塵,臉頰上也抹著幾道。

譚斌問他:「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頓一頓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隨即換了問題,「你怎麼過來的?你媽知道你出來嗎?」

沈培抬起頭,目光炙熱不安,看得譚斌心中忐忑。

他卻依然不肯開口。

她歎口氣,取來濕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臉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麼地方?哪兒沾來這麼多灰?」

沈培忽然推開她站起來,一聲不響走進浴室。

譚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覺得渾身無力,索性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裡。

身體逐漸回暖,剛有點迷糊,浴室裡一聲悶響,讓她嚇了一跳,這才發覺沈培在浴室裡呆的時間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著衛生間的門。

門裡傳來奇怪的聲音,似是充滿痛楚的喘息聲。

再也顧不得什麼,她一把扭開門鎖。

沈培倒在浴缸前,雙臂護著頭臉,身體蜷縮成胎兒形狀,抖得像風中落葉。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經脫了一半。

譚斌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卻拚命掙脫開她的手臂。

「你走開!「他喘息著說。

「小培你放鬆點兒,我來幫你。」譚斌試圖安撫他。

「你走開吧,譚斌。」沈培微弱地說,「求你了,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了,求你!」

他的聲音充滿絕望的哀求,譚斌鬆開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靜聽著浴室裡的動靜,牙齒控制不住嗒嗒作響。

終於聽到嘩嘩的水聲響起,她靠在牆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時間如此漫長,似已停止移動,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像貼著她的頭皮碾過。

浴室裡終於安靜下來,接著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沈培開門出來,坐在梳妝台的軟凳上。身上仍然套著那身衣服,只有頭髮在濕淋淋地滴水。

譚斌取出吹風機為他吹乾。

新長出來的頭髮已有一寸多長,依然柔軟黑亮,曾經駭人的傷口,隱藏在濃密的髮根下,幾乎看不到了。

吹風機打到了最大檔,出來的風已有些灼熱,他的臉依舊觸手冰涼。

空洞單調的風聲裡,沈培抬起頭,對著鏡子笑一笑。

那是譚斌見過的最脆弱最無助的微笑,但一經綻放,卻帶著動人心魄的燦爛和強韌。

他的眼睛裡不再有恍惚迷亂,恢復了以前的清澈和明淨。

「譚斌。」

「什麼?」譚斌關掉吹風機。

「我們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說。

快樂的一天(程小敏同學的六歲兒童節)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老師說,世界上所有的兒童在這一天都應該很快樂。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算不算快樂,因為我被外公罰了,被關在小閣樓裡呆了一天。

外面上了鎖,我捶門,我想上廁所。

外公送進來一個尿盆。

這尿盆,小的可以噓噓,可是大的,出不來啊,555555

外公,我憋得難受!讓我出去吧。

外公裝著聽不見。

外公說,不實實在在教育我一次,下回我就要上房揭瓦了。

可是家裡的房子很高,我上不去啊。

再說,房頂上除了黑乎乎的瓦片和野草,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好玩的?它下面會有黑頭蟋蟀嗎?能滅了唐小篆的大王嗎?

外公瞪我,那就是我說錯了,好吧,可是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上房揭瓦?

我餓了,我要吃飯。吃飯你總要開門吧。

外公敲門,我立刻跑到門邊站著。

但是從門縫下面送進來的,是什麼?

烙餅!!!!=皿=……>/////<

TOT,我不要吃烙餅,我要吃米飯炒菜。

媽媽,你在哪兒呀?我不要跟外公過了,555555,我聽話,我再也不點人家的稻草堆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想找個地方放炮仗。我們研究了很多天,在草堆上放月旅行,是放得最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放月旅行會把稻草堆點著,我也不知道草堆上那幾條粗粗的繩子是高壓線。>||||||<

救火車先拉著長笛來了,一、二、三、四、五……哇,一共來了十二輛耶!

警察叔叔說,半個城市的消防車都出來了

後來,後來叔叔就把我們都帶走了。

唐小篆他們幾個膽小鬼被嚇得說不出話,我沒事啊,我跟警察叔叔比劃,我們是這麼這麼放炮的,火是這麼這麼燒起來的,救火車是這麼

這麼趕來的……

可是為什麼最後我成了領頭做壞事滴?5555555,明明是唐小篆找到那個草堆帶我們去的嘛=皿=

我想不通啊,大人的思維太奇怪了。>ˍ<

太悶了,太悶了,幹什麼好呢?

這是什麼?啊,這是什麼?原來到處找不到的東西,都被外公藏在這裡了。

媽媽寄來的巧克力,餅乾,桂圓干,紅棗,哇卡卡,全在這裡啦!^O^

真好吃啊真好吃,能一次吃過癮真幸福啊!^O^

吃飽了為什麼這麼困?我要睡覺,唔,睡一覺……

……

……

為什麼屁股這麼疼?

不要啦,外公,我錯了,我再也不偷吃東西啦!外公,屁股好疼啊!55555555555,媽媽,快救我……——

保姆把程小敏同學剝乾淨洗白白送上床之後,他還在捂著屁股抽噎。

第二天上課,老師問同學們:「大家的兒童節過得快樂嗎?」

「快樂!」大家齊聲回答。

坐在第一排的程小敏同學,回答的聲音最大。

不用寫作業,不用背唐詩,不用練大字,還有那麼多好吃的零食可吃。

老師說得很對,兒童節大家都快樂,他尤其快樂!

第56章

吹風機脫手,落地之前譚斌及時揪住了插線。

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幾天來心裡不止一次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同樣的話,從事事以她為重的沈培嘴裡說出來,還是令人驚心,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並沒有把說再見的機會留給她。

「只能這樣了嗎?」長久的沉默之後,她抬起眼睛。

「我想只能這樣了。」他轉過頭看著她,神色平靜而溫柔,「譚斌,別再騙自己了,你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啪一聲響,譚斌手裡的吹風機還是掉在地上。她彎腰拾起來,下意識地把電線繞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個人,現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像小孩子看到糖果。」

譚斌蒼白地看著他,緊閉雙唇。

她在心中預擬過這個場面,但沒有想到真正面對時,會如此疼痛而殘忍。

或許只是因為說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聲音裡有無奈和失望,但聽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個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媽說你打電話來,什麼也沒說就掛了。我覺得心驚肉跳,卻怎麼也聯繫不上你,我來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門外等著,可是

你一直不回來。你不是問我去哪兒了嗎?後來我去了世紀壇藝術館,咱們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兒從頭到尾地想,譚斌,以前我總

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間就豁然開朗。」

譚斌沉默地聆聽。

「在甘南的時候,牧民帶著我南遷,沒有藥,也沒有什麼吃的,他們為了讓我活下來,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強迫餵給我……」

譚斌的身體輕顫了一下,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

他一向有輕微的潔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時基本上不吃羊肉,偶爾經過烤串攤,聞到那股味道就會有反應。

「我的反應,你也能猜出來,吃了吐,吐了又被強灌,那段日子太難熬了,我一點兒不想堅持,想放棄,可我一直記得,我承諾過你一件

事,我不能太自私就這麼一走了之,我要回來見你,我一直想著你,想著我認識你之後的每件事,想著這些才能強迫自己活下去。」

譚斌低下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湧出來。

「可是昨晚我突然發現,你從來沒在我面前哭過,一次都沒有。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他笑得有些淒涼,「我從開始就沒有走進過你的

內心,直到現在你也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

「沈培,你這麼說並不公平。」譚斌倔強地回答。

那些過去的美好和溫暖,同樣沉澱在她的心裡。

「是,也許。也許你以前愛過我,但現在不愛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夢想,可我幫不了你。」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沈培,」譚斌抬起頭,嘴唇有點兒哆嗦,「你有沒有問過,從你失蹤之後,我都想些什麼?」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了。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這麼簡單。」

他終於想明白了,跳出來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徹。

可是這些日子她經歷過的恐懼、傷痛、憂慮、沮喪和煎熬,無數個難眠的長夜,他也永遠不會知道。

她要的並不多,不過是疲憊時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譚斌別過頭去,明明想笑,眼淚卻流了滿臉,順著兩頰落在衣襟上。

「對不起。」她說,「沈培,是我辜負了你,對不起。」

沈培微笑,「說這種話有什麼意思呢?你既然選擇了就堅持下去,人自私一點兒不是錯。」

還是有怨懟,他畢竟不是聖人。

譚斌當然聽得明白。

他說得對,眼下這點內疚,今天明天後天,也許會一直存在,令她慚愧,但終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徹底想通了。

沈培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鬢角,「給他打電話吧,以後別再犯傻了,遇到難處總一個人頂著,我告訴你,男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被

需要。」

譚斌看著他,知道已無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渾身動彈不得,只有眼淚汩汩而下。

沈培凝視她,眼中有不捨,但終於放開手,輕輕關門離去。

他的背影在譚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沒有意識到,沈培只留給她一個驕傲的背影,從這一刻起,決絕地從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她倚著床呆坐很久,眼看著天色漸晚,才想起給手機充電。

一開機,她看到無數個未接電話,從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號碼。

她一條條慢慢看著,一大滴溫熱的水珠,辟啪落在手機屏幕上。

之後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機關機,市話變成了空號。試著打到他父母家,她一報上名字,電話就立刻被掛斷。

程睿敏也沒有再聯繫過她,只在當晚發條短信,提醒她去掛點滴。

譚斌感謝他的緘默。

那一周的時間,她的情緒異常消沉,不願見任何人,也不想說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瑣碎而磨人的細節,需要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直是鎮痛的良方。

方芳要離職了,秘書惴惴地徵求譚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給方芳辦個告別Party。

譚斌堅定地否決,讓一個受了重傷的人,當眾強顏做笑,是件太殘忍的事。

方芳最後一次來辦公室,譚斌和她約在在樓下的星巴克,問她今後的打算。

她沒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網址交給方芳。事關他身前身後千絲萬縷的關係,她不得不小心,為他也為自己。

只是不經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這樣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卻低頭笑笑:「謝謝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這個行業了,想去試試別的工作,或者再去考個學位,回學校做老師。」

譚斌歎口氣,「有句最俗的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學校裡環境就一定單純嗎?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糾葛。」

「我明白,只是給自己留個做夢的地方罷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險?」譚斌大吃一驚。

「對啊。我一畢業就來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麼樣。這幾天面試了幾個地方,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生存能力。所

以我才想試試,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過去,抗過去了,也許將來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譚斌拍拍她年輕飽滿的臉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現在看來栽跟頭一樣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來,還有從頭開始的勇氣和資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有什麼臨別贈言嗎?」

「有。」譚斌看著她,「方芳,記著一句話,無論職場還是感情,要替別人著想,但為自己活著。還有,一時失敗,只代表暫時不成功,

不要輕易喪失信心。」

大公司裡一個人的離去,就像投進水面的石頭,濺起幾點水花,很快歸於平靜。

方芳空出的位置,馬上被新晉的員工填補。

王奕也從樓上搬下來,就坐在譚斌的正前方。有時候譚斌會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達集團的集采,還在按計劃進行。

MPL各省的銷售經理,把從普達省公司挖來的情報,陸陸續續報了上來。經過匯總,整個集采的框架規模及合同總額已初現雛形。

但是傳說中這一周就要下來的普達標書,依然不見蹤影,嚴陣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氣幾乎被拖至最低點。

午休時分譚斌沒有隨同事出去午餐,趁著辦公室無人,她擱起雙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側是空閒了將近五個月的總監辦公室。

門關著,裡面黑漆漆的,透過玻璃幕牆外的光線,映出傢俱的模糊輪廓。

沒有窗戶,一張大班台,四把椅子,兩列書櫃,就是十五平方房間內的全部。

譚斌怔怔看著,在心裡計算著,那個位置的價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價。

因為忙,所有的痛覺神經都似完全麻木,就這樣渾渾噩噩混到週末,她忽然接到黃槿的電話,請她到沈培的住處去一趟。

這個電話非常不合常理,不過譚斌沒有多問,放下電話就過去了。

空蕩蕩的客廳裡只有沈母和黃槿在等她。

大部分軟裝飾都已經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幾件傢俱。

「譚小姐,」沈培母親說話時嘴裡像含著一塊冰,「沈培搬回家了,這房子馬上要借給別人,請你查收一下自己的東西。」

譚斌「哦」一聲,並沒有說什麼,心口卻有一小片地方變得冰涼。

近房門處放著兩隻紙箱子。

「你的東西,都是沈培自己親手收拾的,沒有任何人動過。你最好仔細點點,別拉下什麼,以後就不好說了。」

一股辛辣之氣直湧上來,譚斌轉身,藉著低頭開箱的機會,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裡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所有的衣物都用軟紙包著,化妝品收集在一隻籐籃中。

井井有條一向是沈培的習慣。

倒是黃槿看不過去,走過來說:「譚斌,我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幫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聲,「黃槿你算了吧,願意討譚小姐歡心的人多的是,哪兒輪得到你獻慇勤?」

黃槿只好站住,看著她抱歉地笑一笑。

譚斌要深呼吸幾次,才能勉強壓下胸口的起伏。

她並不怪沈母,這是她應該得到的,一腳踏兩船的報應。

臨出門時,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別,「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譚小姐,不敢當,走好。」

把紙箱在後備箱安置好,她已完全脫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車門擠住。

她怔怔握著受傷的中指,眼看著指甲慢慢變成紫黑色,鑽心的疼痛終於傳遞到大腦。

空蕩無人的地下停車場裡,她像受到冤屈有口難辯的孩子一樣,伏在方向盤上嚎啕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卻不知道為誰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著她的名字,「譚斌,譚斌……」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匆匆抹掉眼淚抬頭,是黃槿站在外面。

推開車門,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黃姐。」

黃槿坐她旁邊,言語間充滿了歉意,「譚斌,師母的脾氣一向這樣,說話做事不大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甭往心裡去。」

「我沒有介意。「譚斌扯過紙巾擦淨臉上的狼籍,「只是想不通,我自問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她為什麼從開始就討厭我?」

黃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沒跟你說過?因為你們的事,他和師母吵了好幾回了,其實……其實……你知道沈培是獨子,師母一直想讓他

娶個門當戶對的圈內人。」

譚斌臉上的表情定住,好久點點頭,居然露出一絲微笑,雖然笑得很艱澀。

原來沈培不願提結婚的真正心結,是在這裡。

她一直自視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原來在別人父母的眼裡,她只不過是個覬覦高門檻的蓬門貧女。

她下意識地把紙巾在手裡團成一個球,又用力捏扁,然後問:「沈培現在好嗎?」

「還好。他肯按時去見心理醫生了,前幾天剛錄完口供結了案。」

譚斌一愣,「結案了?」

「對。」

「他都說了?」

「基本上都說了。」

「他……他有沒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麼回事?」

黃槿轉過頭,「譚斌,你真想知道?」

譚斌只覺心口怦怦亂跳,「是。」

黃槿歎口氣,「其實經過很簡單,出人意料地簡單。」

每個人的刻骨銘心,在其他人的眼裡,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段尋常八卦,三言兩語即可道盡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確實很簡單。

第57章

鋪天蓋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離開國道誤入草原深處的無人區,車輪不小心陷入塌方之處,不幸翻車。

沈培只受了點輕傷,同伴李罡卻在翻車時被甩出來,壓在車身下動彈不得。

因為車體嚴重變形,隨車攜帶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頂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來。

沈培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從李罡的眼睛裡一點點消逝。

他從未見識過生離死別,深受刺激,迷亂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無恙。帶著無法承受的自責,他沒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選擇逃離了車

禍現場。

向南只走了幾公里,便迎頭遭遇到兩個逃獄的毒販。

對方的衣物雖然破爛,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名字,讓沈培意識到危險的信號。

他主動把食物和隨身的現金相機都取出來。對方索要腕表時,他猶豫了片刻。

這只表的表盤上帶有指南針,靠著它才有可能走出這片無人區。不過挨了兩拳之後,他還是乖乖解下腕表遞過去。

當對方開始覬覦他的皮夾克和衝鋒褲時,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溫度已經相當地低,沒有水沒有食物,再沒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條。

但他一個人終難對付兩個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強行脫去外衣,掙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下。

這一刻的羞辱,成為他後來睡夢中不間斷的噩夢,難以擺脫。

他的嘴被強行捏開,呼吸隨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圍。

他不斷地乾嘔,掙扎中摸到扔在一邊的三腳架。那是他用來探路和自衛的工具。

他用盡力氣抬起手,對方慘叫一聲跳開,他的頭頂因此遭到沉重的一擊。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視線漸漸被濃稠的血漿遮蓋。

決意滅口的毒販下了重手,鈍器擊打在肉體上,鮮血飛濺,所有的知覺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沒了一切。

他的記憶就從此時開始混亂,以後的日子,一旦重複脫衣服的動作,就如一柄利刃,剎那劃開黑色的記憶,令他清晰記起每一寸肌膚上灼

熱劇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體,意識漸漸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點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譚斌求過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讓他舉起雙臂,死死護住頭臉,他要好好地回去見她,不能傷了臉讓她擔心。

他就這樣失去了一切知覺。

兩個逃犯以為他死了,隨即捲起所有的東西繼續向西逃亡。

半夜的時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澆醒,雨停後他看到滿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

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還有他的譚斌。

他終於辨清方向,朝著南方爬過去。南邊就是拉樸楞寺,車隊約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裡,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結束,車廂裡是無聲的寂靜。

過了很久,譚斌摸出煙盒詢問,「可以嗎?」

黃槿點點頭。

譚斌低頭點煙,嘴唇卻哆嗦得湊不到打火機上。

「你也別想太多,沈培只是運氣不好。」黃槿接過火機替她點著,「那位心理教授說,只要有一點希望,人就會本能選擇逃避,只有拿走

他的一切,他才會有勇氣面對現實。你們分手,對沈培,也算是休克療法吧。」

譚斌用力吸口煙,「黃姐,在你們眼裡,我是不是那種特沒品的女人?為更好的選擇不吝傷害別人?」

黃槿許久沒有開口,像在考慮如何措詞,最後她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沈培就是運氣不太好。」她看著譚斌,有些疑惑,「不過

你真的在乎別人的想法嗎?你們白領不是特自我的一個人群嗎?」

譚斌臉上浮起一個笑容,比哭更難看。

「譚斌,」黃槿望著窗外,輕聲說,「其實你並不瞭解沈培。他看著什麼都不在乎,實際上特別脆弱。十九歲剛出道的時候,有個畫評家

把他的技巧批評得一錢不值,他賭氣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燒了個乾淨,發誓再不做畫。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國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畫筆。」

譚斌悶頭一口一口地抽煙,並不出聲。

黃槿看著她泛青的臉色,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沒事。」譚斌用力把煙掐滅,「黃姐,謝謝你,我走了。」

黃槿把一件東西放在她的膝蓋上,「沈培的車和東西,公安局都發還了。這是他讓交給你的,說如果你願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

了。」

那是一張自己刻錄的光盤。

黃槿推開車門準備離開,又回頭笑一笑,「對了,他還說,謝謝你把小蝴蝶帶給他。」

光盤裡的內容,完全出乎譚斌的意料。

一段數字攝像,開始是一望無際的桑科草原,起伏疊宕的黛色遠山,紅牆白頂的藏式建築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畫外音:「你這小妞兒總是忽悠我,自己說說放我多少回鴿子?你不肯來是吧?我拍給你,回家我饞死你……」

鏡頭前突然出現一隻大手。

接著有人陰陽怪氣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寵成這樣。將來娶了媳婦兒,也是一結結實實的氣管炎。」

沈培:「滾一邊去,甭擋著我!」

「你們看,沈公子居然氣得噘嘴,來來來,牽頭驢來!」那人大笑,畫面外隨即傳來嘻嘻、哈哈、呵呵各種笑聲。

沈培:「李罡你讓開,不然我踹你了啊!」

鏡頭被切斷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現眼前。

他什麼都拍給她看,包括草叢裡滾羊糞球的屎殼郎,鏡頭特有耐心地追著那行動笨拙的昆蟲。

「斌斌你見過這玩意兒嗎?多好玩啊!」他的聲音明顯帶著笑。

譚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

鏡頭拉遠再拉近,日出日落,陰晴雨霧,不停在眼前變幻,畫面最終出現了一片雪花。

結束了。

如影院中的終場,幾十分鐘濃縮的笑淚悲歡之後,屏幕上終於映出雪白碩大的一個「完」字。

開始時李罡的聲音,也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記錄。幾天後他的魂魄永遠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來。

沈培在同樣的地方,丟失了他的天真,還有他的愛情。

他用這樣一段錄像,最後一次和她說再見。

譚斌一個人上街去逛,人來人往,暮色漸漸蒼茫。夕陽的餘暉透過薄雲,街邊金黃的銀杏樹葉,被抹上一層絢麗的紅色。

她從舊式小區中穿過,四周充斥的是熱鬧的市井風情,真正的人間煙火氣。

街邊擺滿了小攤,空氣中溢滿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

那是小時候她經常吃的零食,三五個要好的同學一路放學回家,一人手上一隻豆腐串,吃得嘴邊都是紅油。

後來很長時間,她再沒有站在街邊吃過東西,她也再沒有過那種單純快樂的心境。

每天追隨身邊的,是無盡的焦慮和擔心。

焦慮下個季度的數字,焦慮和老闆的關係,焦慮別人比自己爬得快。

她摸出零錢,專門下車買了一串,也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醬。

回到車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頓時汁水四溢,濺在她淺色的外套上。

豆腐很燙,燙得她舌尖幾乎麻木,味道卻沒有她記憶中的好,鹹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養刁,難以接受這種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她還是一塊塊慢慢吃完。

也許都是這樣,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可是就算此刻回頭,明白如何去愛,卻再也找不回原來那個人了。

第二天她去了一個地方,初夏的時候她和沈培來過。

風景依舊,只是湖水不再碧綠,因為倒映其中的樹林,已經呈現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層次,金黃、火紅間雜其中,漸入佳境。

周圍依然無比安靜,只能聽到林間樹葉的沙沙聲。

依然是午後,厚厚雲層後的太陽,像一個橙色的蛋黃,掛在枝葉間。

但是風很冷,無遮無攔,透骨的涼。

她緊緊裹起風衣。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自己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裡承受秋風的寒涼。

她只有忍受,願賭服輸。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無數的人和事,好的壞的,無法拒絕只有接受。但就在這些人和事中,人逐漸學會成長。

瞿峰讓她徹底粉碎了對男人的幻想,初戀的背叛,是她少女時期最刻骨銘心的傷害。

是沈培令她重拾愛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脫不了注定的結局。

路不走到盡頭,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是過客,誰才是可以陪到最後的伴侶。

時間能讓傷口痊癒,雖然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不過人生本來就應是酸甜苦辣嘗遍,才能讓人有活著的快感。

譚斌抬起頭,最後的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她想她不會輕易忘記這天的夕陽。

回城的路上,她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一貫的嘮叨:「斌斌你一個星期都不來個電話,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擔心?」

譚斌的聲音非常正常,卻在聽到母親聲音的那一剎那,淚水奪眶而出。

她說:「媽,我很好,以後我一定記著按時打電話,騙人是小狗。」

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落淚。

路邊經過的人們步履匆匆,表情各異,奔向他們各自的家門。

生活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難過而改變步伐,仍在繼續。

十月的最後一周,普達集團久候不至的集采標書,終於公佈了。

《格子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