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啊,我將坐在爐火邊忘懷一切,而只把親愛的人兒看個不停。我們將等待時鐘滴嗒作響,從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讓嘈雜的人們散去,那時我們將不會分離——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孫嘉遇的腿傷痊癒,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頭,此刻應該是新綠初綻,桃花燦爛,奧德薩卻依然冰天雪地,但從黑海吹過來的風,已柔和了許多。
他在張羅人馬去喀爾巴阡山,號稱今冬最後一次滑雪。兩個多月的禁足,幾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勸阻不住,有點生氣,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很有興致地研究我:「你說,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兒,都變得囉囉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麼跟我媽一樣?」
「討厭!」我扔下箱子開始罷工,「我不去了,您愛誰誰!」
「諾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號准我的脈,慢悠悠地發問。
我像被捏住七寸,什麼也不說了,老老實實重新開工。
諾瓦瓦利斯卡是烏克蘭著名的小城,距離我們要去的喀爾巴阡雪場,只有兩百多公里,盛產民間音樂家,我慕名已久。為了這個小城的風情,還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發那天,一行十幾輛豪華車,浩浩蕩蕩穿過市區,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來了什麼重要人物,紛紛舉手敬禮,神情莊嚴而肅穆。
我在車裡笑得直打滾。
孫嘉遇那輛命運多蹇的寶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後餘生的痕跡。惟有一塊電路板出了問題,只能寄到德國本部調換,為時三個月。
壞掉的部分,影響的是倒車系統。每次去飯店或卡奇諾,別人扔給門童的是車鑰匙,唯有孫嘉遇遞上的是小費,因為需要動用人工,把他的車從車位裡推進推出。
所以出發前他死乞白賴地糾纏很久,費盡三寸不爛之舌,方勸動邱偉,同意出借他心愛的四驅越野車。
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英明。
雪場的纜車是前蘇聯五十年代的產品,早已破舊不堪,這批人又一個比一個惜命,死活不肯坐纜車,只好一起開車上山頂。
行到一半出現狀況,山路陡峭雪地濕滑難行,其他車都開始四輪空轉,發出難聞的焦糊味,只有我們這部歐寶四驅還算爭氣,總算能往前走。
路邊看熱鬧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後合。
聽到後面一疊聲叫「小孫——」,孫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極不情願地跳下車,站在車隊前方觀察很久,又拉過一個山民比劃半天,取出幾張美鈔塞他兜裡,最後那人點點頭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問孫嘉遇做什麼,他只是裝深沉,一句話也不說,惹得那幫人一片笑罵。
二十分鐘後,那個山民帶回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當地人,全是目測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孫嘉遇的指揮下,一輛車給分配兩個趴在車頭上,場面蔚為壯觀。
我忍住笑,睜大眼睛看這傢伙在弄什麼玄虛。
結果引掣一響,第一輛車居然緩緩移動。口哨聲立刻四起,眾人大嘩,興高采烈回自己車上。幸虧都是好車,馬力足夠強勁,一口氣全到了山頂。
下山的時候我被孫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騙我:「你不是滑過嗎?會剎車不?會拐彎不?會這兩樣就行了,跟著我,保證你沒事兒。」
我就信了他的話,戰兢兢跟在他身邊。開始還能齊頭並進,幾百米之後他越滑越快,我嚇得大叫:「慢點兒,你等等我!」
他像沒聽見,遠遠甩開我,不管不顧恣意前行。
我眼淚都要下來了,腦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頭,滑雪杖摔出去十幾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過幾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級道,覺得自己運動細胞還行。可我哪兒知道,那是一馬平川的人造雪場,鮮少障礙物,天然雪場卻處處隱藏著陷阱,我幾乎是一路滾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滿頭滿臉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腹委屈,真的開始抹眼淚。
孫嘉遇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特沒良心地冷嘲熱諷:「沒我你不也下來了?摔過這一回,你就出師了!」
「滾蛋!」我怒火中燒,舉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沒見過你這號男的,你他媽的不是人!」
旁邊人嘻嘻笑著起哄:「馬克,你完了,還不趕緊的脫了衣服負荊請罪?」
我氣得要死,好說歹說不肯再來第二次。
他只好耐著性子和我商量:「在這兒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幹什麼?」
「去諾瓦瓦利斯卡。」
「不行,說好了三天後去的。」
「我不管,誰讓你騙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賴,揉搓得他無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飯,就帶著我離開雪場。
有人提醒一句:「天陰得厲害,怕是又要下雪。」
孫嘉遇抬頭看看天色,沒有太在意:「不礙事兒,如果順利,最多三個小時,天黑前就能進城了。」
但我們走出不遠,天空就開始飄下零星雪花,半小時後越下越大,能見度也越來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動,卻趕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丘陵和平原,渺無人煙,夏日枝葉繁茂的白樺林,此刻一片荒蕪,白茫茫一片,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我有點兒害怕:「還要走多久?」
孫嘉遇努力辨識著前方的道路:「不知道,這雪真有點兒邪乎,路看著也不太對勁啊?」
我趁機擠兌他:「你迷路了吧?還吹牛呢,說自個兒是GPS。」
他扭過頭,聲色俱厲:「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這人臉翻得倍兒快,真沒意思!我撅起嘴把頭扭向窗外。
他從工具箱中翻出地圖,還在囉嗦,「我發現自打認識你,就沒斷過倒霉事兒,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倆是不是命裡犯沖?」
這才是典型的遷怒,我對著窗玻璃做一鬼臉。
不過他此刻顯然是色厲內荏,並沒有太多的自信,對著地圖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不會啊,地圖上只有華山一條道。」
再硬著頭皮開出三十多公里,情況越發讓人不安。
不過下午三點,天色暗得像黃昏,能見度只有三米左右。積雪已經沒過車輪。耳邊除了發動機的聲音,還能聽到清晰的沙沙聲。
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雪花落地的聲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潑或傾盆,這種罕見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好像天上有人端著一盆雪兜頭倒了下來。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和這沒頭沒腦無窮無盡的白色。
「難道是世界末日?」我壓抑著恐懼問。
孫嘉遇張開嘴要回答,尚未發出聲音,車身猛地一震,就聽得轟隆一聲,發動機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幾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孫嘉遇用力捶著方向盤,罵道:「我靠,真是見了鬼!」
他跳下車察看,甚至沒來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絨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頓時象沾了雪片一樣冰涼。
原來四個車輪都陷入雪堆,被徹底困住,無論如何努力,再也無法挪動一步。
「手機。」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機,顯示屏上卻沒有一點信號,完全的盲區。
雪依舊下個不停,風呼嘯著從身邊掠過,四週一片冰天雪地。我倆面面相覷,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懼。
竟被困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孫嘉遇只穿件薄羊絨衫,嘴唇早已凍得烏青。他爬回司機座用力關上車門,兩手哆嗦著點著一支煙。
「怎麼辦哪?」我又冷又怕,摟著雙肩直打擺子。
他本來沉著臉,扭臉看我一眼,伸手打開暖風,再回頭已是若無其事:「沒事兒,太寸了就是。等會兒說不定有路過車,我們搭車就是了。別抖了,怪讓人心疼的,真的沒事兒。」
「都怪我,不該鬧著今天來……」我嗚咽。
「瞅你那點兒出息吧。」他一臉無奈地按熄香煙,向我伸出手,「過來過來,讓我抱抱。」
我挪過去貼進他懷裡:「對不起。」
「唉,你個傻妞兒。」他歎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都這會兒了,說這些有什麼用?跟著我總會有辦法,咱一對兒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掛著淚花兒吃吃笑出來。
「能見度這麼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說。雪場那幫人今晚聯繫不上,也會想法兒找我們。乖,別怕別怕!」
他這個擁抱,令我感到異常的乾淨純粹。在這漫天飛雪之間,其中不再隔著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為安定,略略露出嚮往之色:「會不會有直升機來營救?」
他拍著我的臉笑:「想什麼呢?你以為拍好萊塢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幫火並當作拍電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來。
「傻樂什麼?」他問。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幾乎笑出眼淚:「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對兒!」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爭風吃醋的時候了。」
他仰起臉,很久沒有說話,笑得有點奇怪,過一會兒摸摸我的頭髮:「趙玫,問你個事兒。」
「嗯,問就問唄,你怎麼這麼嚴肅,怪嚇人的。」我從他懷裡坐起來。
「我這個人吧,又好色又沒責任心,也一點兒不會甜言蜜語,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還真坦白,可說得也真對。我側頭想一想:「不知道,也許上輩子欠你的。」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有點意外。窗外風捲著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風呼呼吹出來,我覺得頗有些蕩氣迴腸,自己先被自己感動了。
並不是刻意討好他。我是真的糊塗。
他並沒有追問,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點累,讓我躺會兒。」
半天聽不到他說話,我以為他已睡著。他卻突然睜開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為我英俊瀟灑,風流多金?」
我說:「呸!」
這一夜我沒怎麼睡著,餓得前胸貼後背,車上只有礦泉水和水果,並未準備任何食物,唯一有熱量的東西,是我包裡的一塊巧克力。
外面有風尖厲的呼嘯,還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來,令我全身汗毛立起。連啃了兩個蘋果,還是擋不住一陣陣的心慌。
孫嘉遇從夢中驚醒,口齒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隻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發誓說聽到了狼嗥。
他被打斷睡眠,相當不耐煩,故意嚇我:「除了狼,聽說還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壯膽。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個呵欠說:「放心,它們不會對你感興趣。」
「你怎麼知道?」
「它們不傻嘿,瞧瞧,沒有幾兩肉,啃起來又忒麻煩。」他用手臂遮著臉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間,天漸漸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氣勢,顯然小了許多。
我想下車看看,車門卻被凍住,使出吃奶力氣撼動幾下,仍舊紋絲不動。
直到孫嘉遇推開我,用力踹了一腳,車門總算開了一道縫,但無法完全打開。
我立刻反應過來,「哇,雪把門堵了!」
老話總是說大雪封門,原來就是這樣封上的。
最後我們只好搖下玻璃,從車窗裡硬擠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讓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們這輛車被埋掉一半,車頂堆積了將近50公分厚的積雪,而前半部因為發動機的熱量,乾乾淨淨,片雪皆無。窗玻璃上結了密密麻麻一層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慘白,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地上的積雪,則沒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試著抬腿走了幾步,好像走在鬆軟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會兒,因為沒戴帽子,頭皮被風雪凍得發木,好像結了厚厚一層殼。
孫嘉遇站在雪地裡,雙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鐘,然後問我:「咱們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況糟到這種程度了嗎?一樣樣出示給他看:六支香蕉,三個蘋果,一塊巧克力。就這麼多了,最多撐兩天。
早飯中飯,一人一根香蕉。區區一點兒澱粉轉化成卡路里,頃刻就被寒冷吸收得無影無蹤。
傍晚的時候,雪終於停了,地上的積雪更厚,沒過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孫嘉遇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詭異的大雪。
我已經餓得有氣無力,幾乎支撐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聲聲節食,現在終於遭報應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後半根香蕉讓給孫嘉遇。他是男人,估計飢餓的感覺更加難捱。
他手裡拿著香蕉,卻忘了張嘴,直直盯著儀表盤,臉上是真實的恐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如同被人迎頭打了一棍,耳邊嗡嗡作響。
經過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紅燈。
凌晨四點,發動機「轟隆」一聲響,徹底熄了火,暖風停了。
我絕望地坐起來。孫嘉遇也醒了,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心裡全是冷汗。零下十幾度的環境,沒有取暖設施,沒有食物,據說人類的極限只有三天。
「趙玫,過來,靠近點兒。」他抱住我。
車內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黑暗裡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皮膚汩汩流入我的身體。
周圍萬籟俱寂,靜得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空間和時間,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絕境中的一對男女。
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威脅離得如此之近。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牙嗑著下牙嗒嗒作響。
他摸索著我的臉,指尖同樣冰涼,聲音卻安靜而鎮定:「這兒不是無人區,十幾公里外就有人煙。白天咱們想辦法示警,會出去的,聽話,甭怕。」
「好。」我強迫自己勇敢起來,不想表現得太沒用讓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溫度最低的時候。
我們摸黑把行李箱裡所有的衣物都設法穿在身上,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溫。
在寒冷的環境裡,人會越來越困.我拚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出現幻覺,眼前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或者是家裡溫暖柔軟的大床。
小時候看童話,過了多少年,都認為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現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過凍餓交加的經歷。
「趙玫,醒醒!不能睡。」孫嘉遇用力拍著我的臉,聲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著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像小女孩一樣飛往天國。頭腦異常清楚,身體卻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靈肉脫離的感覺如同夢魘。
「跟我說話,聽見沒有?」
「說……說什麼?」我含糊不清地咕噥,拚命想撐開眼皮。
恍惚中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我被緊緊摟住,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聲音就在我耳邊:「寶貝兒,聽話,別睡!」
「嗯……不睡……」我依舊東倒西歪。
不知過了多久,嘴裡被塞進一塊東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夢中一腳踏空,我激靈一下,神經頓時興奮起來。
睜開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輪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絨服裡,臉貼著他的羊絨衫,周圍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點溫度的地方。
「你瘋了?」我拚命往下拽那件羽絨服,「你想凍出毛病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別動!」
「嘉遇!」我用力抱緊他。眼睛漲得難受,卻沒有落下眼淚,似乎體內的液體都已凝固成冰塊。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們要在這兒呆很久了,除非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茫茫荒野中尋找一輛車兩個人,這個希望太過渺茫。
烏克蘭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超級大國可以為一個意外事件,動輒耗費天文數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衛星改變軌道,因為他們堅信生命無價。
朋友們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國大使館。但大使館願為因私出境公民擔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頭,曙色漸明,雪光映進孫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這一刻兩人心靈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著我笑了:「跟你說個笑話,平時我總說,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盡人亡。今兒雖不是牡丹是朵玫瑰,總算遂了願,勉強賺了。」
他變著法兒逗我笑,好避過清晨最困的時候,我明白。可是因為冷,他的身體一直在發抖,抖得聲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嗎?我沒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這回他沒說話,也沒有動。
我終於替他把羽絨服的拉鏈合上,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著,很配合地說:「你剛才那笑話真粗俗,帶色的笑話也有雅的,聽我給你講一個。」
以前從《笑林廣記》中看到的,印象相當深刻,我說給他聽:「話說有個老頭兒,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從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麼意思嗎?」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運動唄,我當然知道,多好的運動啊!」
「閉嘴聽我說!」我白他一眼,「然後老頭兒就病得起不來床,大夫切完脈告訴他,閣下骨髓已盡,僅餘腦髓矣。老頭兒立刻從床上坐起問道,噫,腦髓可供戰幾回乎?」
他大笑:「你這傢伙,原來是個蔫兒壞,真看不出啊!」
太陽出來了,雪地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地面的溫度,卻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乾柴。」孫嘉遇從車窗裡鑽出去,回來的時候,臂彎裡抱著一摟枯樹枝。
車門前清出一小塊地方,終於不用再從窗子裡爬進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時候,直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火焰更美麗的東西。
我蜷縮成一團在火邊蹲下來,火焰的溫度讓凍過的皮膚熱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裡的掙扎,卻是說不出的幸福安樂。
我傻笑,幸福的門檻,原來只有這麼低。
孫嘉遇取出千斤頂和工具,卸去越野車的四個輪子。
「你幹什麼?」我大吃一驚。
沒了車,在這荒原裡就等於斷了腿。
「先顧了眼前再說。」他把一隻車輪扔進火堆,拉著我挪到上風口。
橡膠很快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滾滾濃煙順著風勢扶搖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車輪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煙火能夠成為求救信號,吸引到什麼人的注意。
但是從日出到日落,我們沒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終一片寂靜。
太陽落下去,溫度驟降,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過這一夜。胃裡空無一物,先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好像被牙齒反覆嚙咬的感覺逐漸消失,被似有似無的鈍痛代替。
隨著陽光一線線消失,心臟也一點點被掏空,也許這是今生看到的最後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媽,鼻子發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霧。
因為寒冷的刺激,孫嘉遇的胃痙攣再次發作。怕我擔心,他一直咬牙忍著。但是這次發作,比我上次見到的要嚴重的多,疼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覺,臉色紙一樣慘白。
我手忙腳亂在包裡翻藥,手指卻完全不聽使喚,怎麼也撕不破藥片的包裝。
我把手放到嘴邊,想用嘴裡的熱氣把凍僵的手指暖熱,那微弱的氣體哈出的瞬間就被寒風吹散。
我完全崩潰下來,一邊哭一邊抱住他:「你別這樣,我替你!我替你成嗎?」
他終於醒過來,凝神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絲罕見的溫柔和難過,「傻妞兒……總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決什麼問題?」
他說得對,哭有什麼用?我用力抹去眼淚,因為眼淚救不了命。
礦泉水早已結成了冰塊,我打著擺子放在懷裡暖著,終於化開了一點。藥物送下去,二十分鐘後開始發揮作用,孫嘉遇的臉色漸漸復原。
我問他:「這病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去醫院?」
「我爸去世那年開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過無數遍,沒有任何器質病變,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個聽上去頗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沒想到,這是他的父親。
我聽說過這個人,是因為他曾負責文教口,後來受到XXX貪污案的影響,晚節不保。他父親生前的官職雖然沒什麼實權,但在行業內多少也算有點影響。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著他:「一點兒不像。」
他平日看上去雖然囂張,卻沒有一般高幹子弟的跋扈。
孫嘉遇笑笑,神色極為平靜,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案發的時候,我還在匈牙利。其實在那個案子裡,我爸只是個小嘍囉,最底層那種。為了退賠,幾乎要賣掉姥姥姥爺的老宅子。後來他進了醫院,家裡一天三個電話催我趕緊回去,我為等筆錢帶回國,在匈牙利耽擱了三天,等趕回北京,我爸已嚥了氣,臨走前一直問我媽:嘉遇怎麼還不回來,我有話要囑咐他。」
我情不自禁握緊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和我說什麼?」他低下頭,手指遮著眼睛,半天沒有動。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間,不知道該如何勸起。每個人都有過去的傷心事,他說出來可不見得是為了聽同情的話。
他在極度疲憊中昏昏沉沉睡過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臉上,依然不見一點兒血色。
我四處尋找可以幫助御寒的東西,無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裡一動。
隨身帶著一把瑞士軍刀,此刻派上用場。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綿,一片片塞進他的衣服裡。
他被驚動,坐起身握著我的手:「留一半給自己!」
「不!」我異常執拗。
他無奈:「傻妞兒,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機,先自救再想別人,不然你會連累旁人,懂不懂?」
我說我寧願不懂。
他摟過我,臉埋在我的髮絲間,還是說:「你個傻妞兒。」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服,想哭卻哭不出來,頭一次理解了什麼是相依為命。
人類的生存能力,有時候堅韌得超乎想像。再次看到太陽的時候,我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
我們面臨一個選擇,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還是離開這裡尋找人煙?
如果我們沒有迷路,如果地圖的標示正確,一直朝著西北方向,十幾公里外就有一個村落。離開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這裡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們。
「投硬幣吧。」孫嘉遇說,「富貴由人,生死由天。這時候聽聽上帝的聲音,說不定還有條活路。」
我沒主意,當然也沒意見。
「一二三……」硬幣被高高拋起,在座椅上咕嚕幾圈,滾到椅子下面。我們兩個一起俯身,伸著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們要離開這裡。
最後一隻輪胎燃燒後的殘跡,還在冒著縷縷不絕的青煙。
孫嘉遇仰起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雪鏡,幾乎遮掉半張臉,看不清鏡片後是什麼表情。
我安靜地等著,明白他心裡的忐忑。又實在擔心雪地上刺眼的陽光,會讓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這是個錯誤的選擇。」他終於回頭,雪鏡已經摘下,嘴角繃得緊緊的,一臉的猶豫和彷徨。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他一直都掩飾得不錯。在別人眼裡,他永遠是沒心沒肺,什麼都不在乎的一個人。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只能假設地圖是對的,靠它往前走,」他手裡攥著一個小小的指南針,「三四個小時內,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其他的,只好聽天由命。」
「三四個小時是什麼意思?」
「人類在雪地裡,最多堅持三個小時,體溫低過極限,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並不想明白。用力揉搓著臉上凍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無所謂,我寧可栽在路上,起碼心裡還有點希望。」
他走過來,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臉上蹭了蹭,「我這人是個禍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這種時候聽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經歷,再不想重複第二次。他失去知覺的幾分鐘,我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一回。
我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我要你好好的。」我反覆說著,心疼得揪成一團,「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在乎。」
愛不愛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摟著我沒有說話,胸口卻在急劇地起伏。最終他長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我,「把火滅了,我們走。」
視野中是一片平展展無邊無際的白色,雪把一切溝壑渠坎都已掩埋,顯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跡。
孫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時回頭招呼我:「踩著我的腳印,一步都別拉下,踩實了再落腳。」
過一會兒又叮囑:「千萬甭走神兒,當心摔到溝裡去。」
沒有在雪地中跋涉過的人,很難想像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繃得幾乎要辟啪斷掉,方能從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確認腳下是堅實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壓上去,接著邁第二步。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的身體竟如此沉重,沉重到雙腿無法負擔自身的重量。被熱汗浸透的內衣緊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鎧甲。飢餓和疲倦讓我呼吸急促,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被壓搾出最後一點體力。
但我不敢停下來,只有不停地活動,才能產生一點熱氣,抗拒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漸漸地,雙腿彷彿離開了身體,再不受大腦控制,所有的動作,都變作機械的重複。
勉強再走十幾步,我雙膝一軟跪下去。雖然穿著滑雪褲,但雪實在太深了,積雪順著褲縫鑽進去,冰冷的感覺在緩緩向上蔓延,膝蓋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覺,膝蓋卻像刀剜一樣疼痛。
孫嘉遇深一腳淺一腳趟回來,伸手到腋下想攙我起來。但他顯然也精疲力盡,搖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鏡,喘著氣說,「我留這兒等你。」
「別說夢話,起來,接著走!」
我不想再掙扎,一心想放棄。寒氣正沿著衣物的每一道縫隙,肆無忌憚地往裡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膚繃緊僵硬,變得極其敏感,我覺得自己象裹在一個巨大的針氈裡,渾身都疼。
我攤開手腳:「我累了,不想動。」
話音未落我的臉上便挨了一掌,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孫嘉遇發怒,眼睛裡像著了火,他開口罵:「你他媽的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我裝沒聽見,擰著一動不動。
他揪著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來!」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個人走,找到人再回來,不然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兒。」
他看我一會兒,歎口氣,目光軟下來,摘下手套在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塊東西剝開,遞在我嘴邊:「都吃了,聽我的話,咬咬牙起來接著走。」
這是我們最後半塊巧克力,危急關頭可以用來救命。
我閉著嘴連連搖頭。
他蹲下身,伸手撥開我額前的亂髮,「趙玫,替你爸媽想想,他們只有你一個女兒。」
他臉上的蒼白和疲倦讓我不忍多看,能夠想像自己的模樣,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想起爸媽在北京機場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難抑。終於張開嘴,咬下一塊巧克力。半溶的諸神之美食滑過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開始燃燒。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給他,竭力站起來。
必須活下去,無論面對的是什麼,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不想變成雪下的一具無名殭屍,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現。我不能讓父母為我傷心。白髮人送黑髮人,原是世上最殘酷的事。
他說他要帶我去奧地利。我嚮往這一天。還有多少美麗的東西我沒有見識過,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我實在不甘心。
膝蓋還是疼,兩腿哆嗦著發軟。他蹲下身為我揉著膝蓋,嘴裡噓著氣說:「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們已經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淚卻湧上來。他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摔了跟頭,爸哄我別哭時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個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陽面表層上的雪化過,又重新上了凍,非常滑,很難找到固定的立足點。
孫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聲說:「一點點蹭下來,別怕,我在下面接著你。」
我仔細看看地勢,索性側過身,想順著斜坡滑下去。
可沒想到雪下竟然藏著石頭,行到中途我被絆了一下,頓時失去重心,向前踉蹌著沖了幾步,恍惚中聽到孫嘉遇喊了一聲「趙玫」,我一頭栽下去,掉進離坡底不遠的一個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張開雙手,叫了一聲:「救命……」
鬆軟的積雪瞬間將我整個埋了進去,冰涼的雪花倒灌進來,堵住了我的聲音。
我拚命掙扎,身體卻仍在往下沉,積雪擠壓的力量,讓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頭只感覺到冰涼絕望。求生的本能,令我雙手盲目地在頭頂亂抓,忽然間彷彿觸到實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拖出雪坑的,昏亂間感覺呼吸突然順暢,於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積雪只能沒到膝蓋的地方。
徹底從半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腳癱軟,幾乎不能動彈。
孫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動不動,雙眼緊閉,睫毛密密地覆蓋下來,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我嚇壞了,翻身爬起來,拚命搖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顫動幾下,茫然地睜開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我破涕為笑:「你還活著……」
他抬起頭,像是撿回了方纔的記憶,幾乎氣急敗壞:「你怎麼這麼笨哪?沒見過你這樣的小白癡!我跟你說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媽的想害我一塊兒殉情,也挑塊好地兒……」
連珠炮似的微沖點射,還是他一貫擠兌人時的水準。我鬆口氣,哭笑不得,這人至死不肯在嘴頭吃虧。
我們兩個早已虛弱不堪,方才一番折騰,體力完全透支,只能找個避風的向陽處,擠在一起坐著休息。
周圍依然是無邊無涯的白色,死一樣的寂靜。
瀕死一刻的記憶捲土重來,那種滅頂的絕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懼讓我渾身發抖,我掐著他的手臂,哆嗦得語不成聲:「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頭頂,卻終究沒有實現,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說:「你也是個禍害,不禍害完我是不會罷了的,咱倆一對兒禍害遺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
其實我想告訴他,我一直愛著他,從開始就愛著他。有些話,我想了那麼久,卻總也說不出來,只怕話一出口,便讓自己落在下風,從此萬劫不復。從來沒人教過我,愛一個人,原來這樣辛苦。
「嘉遇……」
「噓——」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別說話,什麼聲音?」
隱隱約約的,像是馬達的轟鳴聲,那聲音漸漸彙集,遠處一個黑點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一下站起來,脫下滑雪服在頭頂拚命揮動。
橙黃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異常醒目。
黑點越來越大,最後進入我們視線的,是一個鋼膠履帶的龐然大物,側面的標誌,是「東方紅」三個中文大字。
拖拉機上跳下幾個人,朝我們飛快跑了過來。
我膝蓋一軟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鏡仰望上天,全不顧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終於睜開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鎮靜,完全沒有劫後餘生眼含熱淚的正常反應,因為我已經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我們被包上乾淨的大衣,七手八腳送上拖拉機。孫嘉遇居然還有餘力唱了兩嗓子,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根本聽不清在唱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見太陽,從今後跟著救星共產黨,管教山河換新裝!」
這是文革中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唱段。因為那輛救命的拖拉機,真的產自中國,出廠於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終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
我和孫嘉遇被送進當地醫院,全身檢查之後,發現只有體力透支和輕微的凍傷,醫生嘖嘖稱奇,連說奇跡。
唯一的意外,醫生注意到孫嘉遇右臂肩窩處一片青紫瘀斑,幾經詢問,才知道他肩關節處曾經脫臼,把我拉出雪坑時傷到的。聽得我差點兒心疼死,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忍著劇痛自己給搗騰復位的。
這人一直忍著疼一聲不吭,現在打上繃帶,卻開始呲牙咧嘴地裝樣,哄著年輕的小護士幫他穿脫衣服。
我躺在旁邊病床上,一直冷眼瞧著,趁他眼光掃過來的時候揮揮拳頭,威脅他當心。
邱偉和老錢聽到我們脫險的消息,當即從奧德薩開車過來。見到孫嘉遇,邱偉一改常態,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白癡啊你,沒學過雪地求生怎麼地?為啥不呆在原地兒等著?為借這幾輛拖拉機,我們費了多少唾沫星兒你知道嗎?」
孫嘉遇賠笑:「哥們兒這不是活著出來了嗎?」
邱偉更怒了:「你好意思說?要不是趕巧兒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緊,還要連累人家小姑娘……」
孫嘉遇垂著頭再不敢出聲,一向伶牙俐齒的他,頭回露出狼狽不堪的樣子。
老錢替他解釋:「也別怪他,當時情形逼的嘛,誰碰上那陣勢都得亂了陣腳。」
「你甭幫他說話!」邱偉朝老錢怒目而視,「我和他認識十年,他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他大爺的,什麼擰巴他來什麼,旁人勸的都是扯淡!」
我瞅著這仨人直樂,心裡話:大哥,你現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個兒寶貝愛車的模樣,我保證你只想說一句話四個字,你去死吧!
我沒忍住,到底哈哈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