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雖然說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兼本能,但對向來不好色,也沒經驗的夫婦而言,「圓房」依然是項高難度的挑戰。

    幸好季瀲灩有一對高度開通的爹娘,什麼該知道的事她全知道了,否則昨夜的洞房就會是個徹底的災難。

    老天爺,也許讓男人婚前多上娼院玩玩是件好事;如果女人們可以穩住心頭一大缸醋子的話。季瀲灩腰背痛,在每根骨頭的叫囂聲中仍是下了床;實在是累個半死,但中午與布販在客棧有約,她得先合計一下,擬一個完整的方案來談。合作的風險較小,獨自做的利潤最多,但因她資金有限,得說服那些人一同合作。

    由窗口看出去,卻找不到丈夫練功的身影,平常五更天時,他便會起身練一個時辰的功,然後吃完早膳便去找活兒做,怎麼此刻找不到他的人?

    正常的良宵次日,應是丈夫溫言軟語地依在身邊說體己話,不過她可是什麼也不敢想,舒大鴻那呆人不懂情趣為何物,她還是踏實點過日子才不會被氣死。

    「啊,夫人,您起來了。」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女孩,端著盆水,怯生生地叫了聲。

    夫人?她幾時請起人來了?

    「你是?」她打量小女孩一身補丁,怯懦不安的神情,以及粗糙的手腳,看來是貧苦人家的小孩,也似乎沒做過服侍人的事。

    小女孩連忙跪下道:「我叫招銀,老爺說我可以在這邊工作,也可以拿工錢的。」

    敢情是舒大鴻那呆子體貼她哩?不!不全是。她大抵可以猜想這小女是她家那口子又發善心的結果。以這間小小屋子而言,尚無須請人打理,當然那呆子也不會以為她需要人支使。

    季瀲灩坐在椅子上,不急著叫她起來。既然請來了人,自是要教會一些規矩;可以想見舒大鴻只會大而化之、不分上下地招人住進來,人心依著慣性,放縱久了,身為主人便會失去威嚴,得不到尊重了。

    「好,招銀,既然老爺讓你進來家中幫忙,那他可有說工錢多少?」

    「老爺說讓夫人決定。」招銀頭也不敢抬。與男主人大大不相同,這夫人溫和中帶著教人不敢直視的貴氣威嚴,讓她自然而然地恭敬不已。

    「老爺在什麼地方找到你?」

    「在城外的破廟。我是西村的人,上個月老父病死後,地主收回田地,我一個人無力謀生,只好先找個棲身的地方,城外的破廟雖然燒掉了一半,但還可以住人,裡頭還找著一些乾糧與衣物,後來老爺來了,我以為是盜匪,後來才知道是個大善人。知我無依無靠,就要我跟著回來,服侍夫人。」

    「好吧,既是如此,那你留下來吧!你也看得出來,我們只是平常人家,要做的事不多;所以我要求你煮三餐以及打理屋子,工資以年訐,一年給你十兩銀子。如果你做得好,還會再增加。」

    「謝謝夫人!」招銀連忙拜謝。

    「起來吧!老爺人呢?」她披了件外袍,將長髮束在身後,低問。

    招銀道:「老爺說家裡沒有多的房間,要給招銀在廚房的偏房中釘一張床。」

    她點頭,吩咐道:「你先去打理前廳,晚膳時我要看你的廚藝。」

    「是。」

    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遠遠就聽到鋸木聲。立在門口,見他裸著上身汗流浹背。

    今兒個是大年初二,雖沒有下雪,但天氣也冷得緊。

    「你不冷呀!」她開口問。

    以為會得到回應,不料卻見他匆匆瞟了她一眼,便面紅耳赤地側過身忙得更起勁。

    真是的,他竟是最害羞的那一個,害她都不好意思裝羞帶怯。這一側身,便給她瞧見她昨日在他背上留下的抓痕,有的紅腫、有的青瘀。不過呀!他的身材體魄真是好極了。

    轉身到廚房櫃子中找出幾色糖食,再翻出辦年貨時買的炒貨瓜子,放了一整盤,砌上一壺茶對裡邊叫道:「大鴻,你出來,陪我吃早膳。」

    披了件長衫,抓著布巾抹去一身汗的舒大鴻走了出來,低聲道:「我吃過饅頭了。」

    她挨著他坐下,拿著繡巾拭著他臉上的髒污:「陪我聊聊,咱們先訂好一些規炬,免得日後僕成群,吃垮我們。」

    「不會吧,才一個小丫頭而已。」難以消受美人恩,在嘗過銷魂蝕骨滋味之後,對於溫香軟玉的欺近,他總會不自禁的僵直,動也不敢動,怕腦中飛出一大串不正當的念頭,會忍不住地回想起昨夜……

    季瀲灩槌了他肩一記:「你死人呀,做什麼正襟危坐?我會吃了你呀!」

    「不是啦,大白天的……你別過來!」他無助地低叫。因為他的夫人已挑地坐在他大腿上,柔軟的觸感已使得他快噴血出來了。而這女人竟還動來動去,頗有謀殺親夫的嫌疑,簡直要他英才早逝!

    「忍住,忍住,相公,待娘子我訓練久了就會習慣,咱們還要傳宗接代哩!可別當了一天夫妻就不濟事了。」她好笑地逗著他玩。

    舒大鴻聲音很大地叫:「你這個女人羞也不羞。」

    「沒有你的羞!呆子。」

    見她不肯下來,他只好認命,一雙手悄悄攏住她纖腰,其實這感覺真的很棒、很舒服,他從來就不知道女人的身體軟得像棉花似的,不可思議!

    她將頭枕在他肩胛處,喜歡上了這樣相依偎的溫存。

    「今年開始,咱們會辛苦好幾年。你可以做盡一切善事,但量力而為,也要幫對人,可別動不動就收一大堆人回家當人。我們還負擔不起,毋須這種排場。」

    他點頭:「我會認真抓盜匪與小偷,沒人可抓,就去當工人。」

    她笑看他一眼:「不了,你不必再做那種事。至少在這半年內,我要你陪我四處做生意、保護我。」這頭牛,以為做工出勞力就是盡心盡力賺錢的表現了。

    「你要做生意?你女人家做生意誰理會你?」他訝然叫著。從商是男人的世界,誰容許她去加入?就連泉州第一富的齊家,即使當家是老太君,但在外頭奔走出面的可全是男人。「所以我才需要你陪我。我要在五年內成為泉州巨富,足以威脅到齊家的大商賈。」

    「呀……呀……」巨富?有很多很多的財富?她?世間種種,並非心想便能事成啊!她好大的口氣。

    「我會做到的。我必須做到。」她冷靜地迎視他,倔強的神情無堅可摧。

    「怎麼了?」他柔聲地問。

    因這少見的溫柔,她輕輕訴說起自家的一切,平靜的口吻,激湯的心,匯聚成所有隱忍不流的淚,全在他巨大的胸懷中淌盡。

    他是她的港灣,包容了她所有的傷痛。

    她並沒有說服所有的布商加入她的計畫中,尤其是一些壟斷泉州布市的大盤們根本不同意她的整合計畫,也不允許她來分一杯羹,多在一番奚落後,拂袖而去。

    但是仍有留下來的人,有七、八名小販願意與她合作,提供所有布料與她冒險經營一年,反正用的是過時布料,有的顏色褪去光鮮,再賣也不會有好價錢。

    每年時尚的顏色與款式,都由京城所領導。趁著距夏天還有三、四個月的光景,季瀲灩與丈夫往長安出發。布市並非她想稱霸的市場,她只是從比較容易牟取短期利潤的行業先去嘗試,多方面擴展來囤聚財富,最終的目標是分食齊家獨佔的木料大市。她不要慢慢地在木材市場崛起,走父親當年的步子,因為那都得仰仗齊家大戶的供應,時時受牽制;與其如此,倒不如挾其雄厚資金,一舉砸破獨佔的局面,自己從一開始就是供應龍頭。

    所以她打算給自己五年的時間。

    車行了一日夜。預估由泉州到京城約莫半個多月的時日。春日已近,但天氣仍冷凝,於是他們雇了一輛馬車代步。

    「太冷了,咬不動,你弄熱些。」她將行李中的肉包子拿到舒大鴻面前,並接過繩由她來駕馬車。

    可憐的舒大鴻,一身高超的武藝竟被妻子利用來熱包子用。就見他將一油紙袋的包子放在雙掌中,運功於掌上傳熱,不久冷硬包子已冒出白煙,溢出香味來了。

    此刻正是中午時分,四下全是荒野,而他們夫妻都隨意慣了,不在乎好享受的生活。昨夜也沒到驛站休息,直接睡在馬車中。

    「我們找一處平坦林蔭吃午餐吧!」她舉目看去,正在尋找好地點。

    但舒大鴻竟毫無預兆地接過繩,更快速地策馬疾奔;要不是他早已伸手摟住她腰,她怕早被甩飛出去了。而他憨厚平凡的因著那雙炯亮如炬的眼而深沉如晦!

    全身氣勢勃發,在備戰狀態。

    有狀況!

    季瀲灩馬上明白他身體所傳達的訊息,沒有多問,也沒有尖叫昏倒,雙手緊摟著他,抽空探頭往後看了眼,馬上縮回來,正要提醒他,但他已道:「九個人,目前在三十丈處。」嘩!全猜中。真神。

    會是誰呢?她開始回想。那些人不像盜匪──事實上泉州境內以及境外方圓百里,倘若真有盜匪也早給舒大鴻抓光了,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人唆使而來。

    舒大鴻沒有仇人,那麼就只有針對她了。

    來不及有更多的揣想,九個手提大刀的壯漢已逐漸追來。舒大鴻由馬車內抓出他的刀,將繩交付她手上:「繼續跑,別停。」

    吩咐完,他以大鵬展翅之姿飛縱出去,直奔後面那些惡徒。

    九人之中留下七人對付舒大鴻,另兩名猛追而來。

    季瀲灩由懷中找出一把匕首咬在嘴上,控制馬車也同時注意著那二人已愈來愈近。

    最先到來的惡徒大刀一揮,削下馬車一角,眼看就快趕上她了。不久,銀晃晃的大刀往斜裡刺來,她閃過,在他來不及收手前,她拿著匕首毫不留情地狠狠刺中那條手臂,伴著一聲慘叫,那惡徒滾落馬下;在這種疾速中沒有跌斷脖子,大概也只剩半條命了。

    第二個迎上來的匪徒因前車之鑒而不敢大意,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招式,令季瀲灩只得放棄繩,搏命以對。她雖練過幾年防身拳腳,又哪比得過真正的練家子?

    險險閃過幾次攻擊,不知丈夫那邊情況如何,而她卻快被失控的馬車震跌出去了。

    匪徒飛身上馬車,揮來又是一刀,若她不想身首異處就得選擇跳馬車,不管了!她猛地往後退去一大步上讓刀鋒劃過她裙,當下削落了一大片布料,而她則有了骨頭全摔碎的認命感……

    千鈞一髮問,她往下跌落的身子倏地被抱住,往上提縱而升。

    驚魂未定地睜開眼,就見著最後一名惡徒被一掌打飛到五丈外的樹上去掛著。

    深深吐出一口氣,看向舒大鴻滿是汗水的臉上正溢滿焦急:「你還好吧?沒事吧?我動作太慢了,對不起。」

    她抖著雙手摟緊他:「是誰想殺我們?」

    「我會保護你,別怕。誰也殺不了我們。」

    這種高難度的問題當然不必指望由他來解答,季瀲灩也不過是隨口問問而已。

    待她心情全平靜後,不難找出支使者。

    「他們都沒死吧?」她低問。

    「嗯。」但躺個半年不能下炕是免不了的。就是因為不願殺人才動作這麼慢,否則一手一個的宰掉,花不了什麼時間,也不會讓妻子受攻擊,瞧瞧她……哇!

    舒大鴻此刻才發現妻子的裙不見了,光天化日之下露出一雙修長雪白的美腿,僅剩的布料只掩住半截大腿而已,他看得眼光都直了。

    季瀲灩順著他呆楞的目光看下去,忍不住嬌叱道:「登徒子,看什麼。還不快些去把馬車找回來,要是害我著涼了,頭一個不饒你!」

    「哦!哦!」他連忙起身要去找馬車,不過跨了幾大步之後,竟又衝了回來,脫下他的外袍給她套上。雖然不會有人看見,但他就是見不得她有任何露出來的肌膚。

    這佔有性的舉動惹笑了季瀲灩,大膽地吻了他一下,看他呆若木雞,便道:「還不快去,呆子。我好餓了。」

    「哦,好。「這會兒舒大呆子施展輕功,轉眼間已看不到人。而銀鈴似的笑聲,朗朗地傳送在荒野間,一掃剛才腥風血雨的殺戮戾氣。在明州驛站處,季瀲灩小賺了一筆財。也不是別的,就是把那九名刺客的馬兒收為己有,一匹賣個八、九十兩,品種再好一些的,叫價到一百兩上下也不成問題。有財富入帳,小小安慰了下他們夫妻遭突襲之驚。租來的馬車已損壞了大半,索性買輛更大的來用,以期尚有十日的路程更為舒適。也不過是為了賣馬而在驛站盤桓了一日,那舒大鴻居然能發現一些「好可憐」的人。不知道是他天生對貧苦無依的人有感應力,還是平常人容易對孤苦者視而不見,反正她賣馬的小財富至少有一半是貢獻出來了。

    在現今經濟狀況許可之下,她並不會去干涉他施援的對象為何,因為她以前早已與他約法三章了,不能幫年輕力壯、手腳完好的乞丐;不能幫窮,只能幫病苦,也不能隨便聽人哭窮就善心大發,至於他願不願意去遵守就隨他了,反正她撥給他動用的善款也有限。

    快到晚膳時刻了,她寫好一些帳目,看向窗外,日已西斜,樓下客棧飯廳已傳來熱鬧的人聲,那些工作一整天的人都湧來這間唯一的客棧吃晚飯了。

    她那丈夫今晨捧了二百兩出門,只盼他回來時尚有一件褲子遮身;舒大鴻根本是見不得自己身上有銀子,非要砸了個一文不剩才舒坦。

    不過,那是他快樂滿足的方式,她沒有權利干涉,畢竟這種傻子在世上已不多,她應多多保護才是。

    想著他那樣的性格,忍不住就會想到他的雙親不知是什麼模樣。人家說「家學淵源」,向來不會有錯,一如自己雙親那種火爆死硬脾氣,倒也全傳給她了。唉!

    那麼……一個舒大鴻,再加上一個季瀲灩,會生出什麼樣的小孩?

    嗯……她衷心希望別來一個壞脾氣的孩子。

    老天保佑。

    門板被輕輕推開,舒大鴻腳步有點遲緩地走進來。

    「瀲灩,呃……那個,我……」

    她沒有起身,托著香腮似笑非笑地看他,耳中依稀可以聽到銀子又要飛走的振翅聲。

    「今兒個忙了些什麼呀?」她閒閒地問。

    舒大鴻拉了張椅子坐在她面前,道:「給了一戶喪家五十兩辦喪事,孤兒寡母七口子可以吃到下一季收成時。有一名老丈人因為腿殘了,被主人解退了門房工作,拖著一條傷腿倒在路邊,我給了他二十兩銀子看病,也代付了驛車的旅資,送他回平陽老家」他一一交代錢財散發的去處,二百兩散個精光不說,連他身上那件剛買的棉襖大衣也脫給了一名老乞丐御寒,真的是只差沒脫褲子了。

    季瀲灩聽了好笑,仔細看他的臉,卻發現到一處爪痕,疑惑道:「你的臉怎麼了?」

    他憨憨地摸向臉,赧然道:「在大街上時,有一個大娘荷包被扒了,我代為擒住那扒手,卻反被大娘當成偷兒,不由分說打了我一巴掌。不過後來她道歉了,送了我一支簪子,她做的花鈿挺巧手的。」說完連忙由懷中摸出一隻樣式古拙、不值幾文錢的銅色簪子。「我………我想你頭髮多,挺合適的……你……你就留著用吧。」隨著紅潮湧現,他的聲音結巴得更為嚴重。

    實在是不怎麼起眼的東西,大概是人家賣不出去的貨色吧!不過,再醜再拙劣,總也是她丈夫親手送她的東西,心意可貴,千金也難換,瞧他的臉都快比關公還紅了。

    輕笑了聲,將螓首湊近他:「幫我戴上。」

    舒大鴻瞧著她無一裝飾的髻小心地將簪子插上,卻是怎麼看怎麼不搭調,她身上濃厚的貴氣,不沾凡物反而潔淨些;多了俗品裝飾,反而弄巧成拙……這種東西,怕是配不上她的。

    想了許久,他道:「我還是拿下來好了。」

    她拉住他的手:「不,我要收著。你給我的東西,我全會收著,你別想收回。」

    「可是,那簪子……」

    「心意最重要。好了,該說說你的要求了吧?」她玉指點了他額頭一下,代他起了個話頭。

    舒大鴻才記起心中一直掛記的事,可是……她怎麼會猜到咧?好厲害呀!他的老婆聰明得嚇人。

    「春季科舉考試要到了,反正咱們要去長安,不如一同帶一名書生去吧?他想去考進士,可是家中窮得連一粒米也沒有了。」

    「他學識好嗎?」

    「看來是不錯的,目光炯然,不卑不亢,我要幫他上京,他一口回絕了。」

    她打了他一下:「呆子,人家都回絕了,你熱心個什麼勁兒?何況,倘若他真是有才學,不一定要考進士呀!大唐考試制度有三,秀才、進士、明經三科;明經科向來不被士人所青睞,但秀才也不錯呀!何況貧苦者去考秀才科,有縣官出資相助,不也挺好的。」

    「不,不!那貢生的母親告訴我,由於皇帝老爺有規定,由官方推舉的貢生,倘若沒有及第,是要治罪的,所以近幾年來,根本沒有一位地方官敢貿然舉薦。秀才那一科已名存實亡了,如今有才學之士只能仰仗進士那一科,都得進京趕考了。」

    的確,似乎真有這麼項規定,難怪秀才科的榜單年年空白。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去求人家答應讓我們行善助人嗎?舒大鴻,倘若你敢做到這種卑微的地步,我會把你剁了狗。」她編貝玉齒輕輕磨著。

    嚇得舒大鴻連忙搖頭:「不是,沒有,唉,我的意思是說,這陳家,原先我想說他們家已餓了兩頓沒有米了,雖然他們家有永業田二十畝,可是分派到的是貧脊之地,長不出禾苗,加上陳貢生雖是男丁,卻沒有耕田的力氣,連牛也買不起。我就要給他們二十兩度日,卻被罵了出來,才知道他們家有一名即將上京趕考的書生,寧可餓死,也不願受施捨,又怎麼願意接受我們助他上京呢?後來我扛了一袋米,悄悄放在他們家門口,便回來了。如果咱們不助他上京,恐怕他們早晚會餓死,所以……」

    「所以算計到我頭上來了是吧?想借重娘子我的口舌去勸他同行,中舉了,他們家也就翻身了;要是不中呢,我想你大抵會要求我收他當帳房,給他一份執筆的工作口對不對?」咦?好法子!他都沒想到那麼遠哩!他迅速點頭:「娘子,倘若他考不中」「早晚我們家會給你搞得破產!」

    被妻子揍得很癢,他扭來扭去,就是不敢逃開,反正不痛,就讓她忿吧!

    「瀲灩──」「免談!要我去求那書獃子給我們幫助的事免談,有骨氣的人去餓死算了!反正大唐人民很多,餓死一個少一個!你休想要我出面!」她推開他道:「我要下去吃飯了!你敢再提一個字,今晚你就去睡馬廄!」

    她忿忿地走下樓,冒火的雙眼瞪著每一位敢瞄她的人。她從不反對行善,也不認為施了恩,他人就非得感激涕零不可,但她痛恨那種行善行到沒品地步的事,居然反而要去求人!那呆子簡直是走火入魔了!

    樓梯的左側,即是櫃柏處,正要向掌櫃的點幾盤菜時,卻見到他正忙著應對一名補丁多得嚇人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將一袋米放在櫃檯上:「林掌櫃,我找一名外來客人,名叫舒大鴻的公子。」口氣斯文且不卑不亢,並不因穿著寒傖而卑屈。

    「陳立肱,你扛這袋米來是怎麼著?你們家不正缺嗎?」林掌櫃和氣且善意地問著。

    「那位舒公子把這袋米忘在我家了,我扛來還他。這並不是我的米,家中正缺著也不能用別人的。」年輕人又提了一籃筍子道:「今旱我去山上挖出早春冒出的白筍,不知你們需不需要?」

    「哎呀!正有客人想吃哩!一道春筍湯可以賣一兩銀子,全給我吧!你跟小二去後頭帳房拿錢。」

    「謝謝你。」年輕人正要與店小二走入後房,冷不防一抬頭,見到一名艷麗出凡的少婦,心頭猛然一震,雙耳一赤,忙低頭疾走入後房去了。在這小小的驛站村郊,幾曾見過如此貌如天仙的佳人,怪不得他心頭怦動難止。

    「掌櫃的。」季瀲灩柳眉淡淡一揚,轉身道:「給我來些酒菜。「好的,馬上來。對了,舒夫人,這米據說是你家相公丟在陳貢生家的。」

    「什麼?」隨後下來的舒大鴻不明白地問著。

    季瀲灩挽住他手:「人家把你的好意砸回來了,呆子。我看你把這袋米煮去狗還聽得到幾聲吠叫當回禮。」拉著他找了張沒人的桌子落座。

    「那怎麼辦?」

    「你有兩個法子。第一,去他家跪到他點頭為止。第二,半夜把他打昏擄上馬車。」她將瓜子拋丟入口中,講著風涼話。

    「好像第二個比較可行……」他很慎重的考慮。

    她了他一腳:「你當真呀!呆子。」受不了他。

    「那怎麼辦呢?」

    「你又何必硬要幫他?不幫到會死嗎?」照她看,那陳貢生很難餓死。至於考試,有實學就是挨個三、五年再去考也是可以。免得他年少得志,雖本性向善,卻死硬脾氣,充滿了士人的傲氣,絲毫不會轉圜,到了官場,也是早晚給陷害死的分。還是留他在家鄉磨個幾年吧!

    「但是……」

    「別說了,吃飽些,明日卯時一到就要出發了。那人餓不死的,你熱心也得有個限度。」

    他只好低頭吃飯,這事之不可行,就是陳貢生死不接受他人幫助,而不在於他嬌妻的反對。

    「你呀,就這麼放心丟我在客棧,不怕我被人擄去賣嗎?」

    「不會吧,你這麼凶悍──喔!」

    他那凶老婆朝他最脆弱的腰側狠狠桶去一肘子,腳下也沒放過,將他腳板子踩了個扁扁的。

    被修理了,居然還不知道要閉嘴,居然用以證明道:「瞧,連我都不趕惹你,更別說那些只有力氣,沒有武功的男人了。」

    要不是大庭廣眾之下擰人耳朵太難看,她一定會扭住他耳朵吼較到他耳鳴半個月。但,因為她是個有家教、有氣質、飽讀詩書的女子,所以她咬牙在他耳邊提醒:「你沒看見很多人在瞄我嗎?」

    他掃視了下,果然許多男人的眼都定格在這邊,都看著他美麗的老婆,他與有榮焉地笑了:「那是正常的呀,因為你美嘛。不過一旦他們知道你這麼悍,百里之內都不會有人敢走近。」

    這男人一點佔有慾都沒有嗎?

    「如果哪天我與別的男人跑了呢?」

    「不會啦,否則你就不會嫁我了。何況,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敢娶你的。」既然當初季大美人在得知他不僅相貌平凡,連身家也一窮二白的情況下,依然願意委身於他|而且還是被她強迫的,自然不會在日後嫌棄他。而且……她真的很凶、很有威嚴、很聰明……正常男人受得了才怪。像他是無所謂啦,有時看她凶起來也挺美的。

    不過,在外貌上,他當真是配不上她。

    跟他談天會折壽五年,他實在……實在是老實得不像話,該死的呆子。

    被氣得講不出話,索性也埋頭苦吃,決定今晚關他在門外守門。真是欠砍的傢伙。

    「你怎麼了?別吃太快會嗆著。」舒大鴻小心拍著她背,不明白她幾時餓成這樣。

    「舒公子。」

    斯文有禮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傳來。

    這回她真的嗆到了,連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躲入舒大鴻懷中。

    「呀,是陳公子,請坐。對不起,內人嗆著了。」他打完招呼後,邊拍妻子的背邊道:「叫你別吃太快嘛。」

    「是……咳,是哪個殺千刀、剮萬片的混帳嚇著我?」季瀲灩吐出氣管內的米飯才得以說話。從丈夫的懷中抬頭,便見到了那個「貧賤不能移」的陳貢生。

    陳立肱震驚地看清眼前的舒夫人就是那位令他心跳如擂鼓的美少婦呀。怎麼……那個粗鄙平凡的男人居然娶到了這種大美人……怎麼配呢?

    「有事嗎?」季瀲灩冷淡地問。

    「在下是來……」

    「還米是嗎?真抱歉遺忘在你家,我家相公還愁明日狗的米沒下落呢!您特地送來了正好。」

    陳立肱先是愕然地問:「狗?用米?」問完才發現他被人諷刺了。一張俊顏羞忿地泛紅。

    「當然用來狗,反正人只會被倒罵一頓。我們做事只憑真心意,不求被感激,只求互相尊重,給彼此一個尊嚴;至少狗兒不會要我們三跪九叩後才肯吃米。給足了公子您面子,卻傷了我方心意,又何必?我們不會自討沒趣。米,我們收下了,請回吧!」她優雅地擺手,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夫人,您……」

    「瀲灩,你說話……」

    「你給我住嘴。我是商人,一切以利益為先。」她起身上且在書生面前:「如果你有心上京趕考,明日卯時之前可以來應徵車伕的工作,每日工資一百文錢。至於你母親,會種菜繡花也不至於餓死;如果你沒心,那麼也不必我們多事,就此別過。別多說了,本人用餐時,忌諱有礙眼的人打擾。再會。」她話完便坐下,又開始吃菜。

    至於明日那書生願不願意來,是他家的事,她仁至義盡了。有些人根本給不得好臉色讓人以為在施恩。太熱情並不好,一切淡淡地來看就成了;一如家中收留的招銀,要不是她早已立下規矩,只怕舒大鴻早被當成長工支使了。那呆子就是見不得自己閒,而他人辛苦,早忘了招銀是人,可不是客人,被奉了杯茶就千恩萬謝。招銀當然不是笨蛋,知道對誰必須敬畏,對誰可以放肆;人性使然,到也不能說她壞。屋子內外打理得不錯,就是對舒大鴻沒大沒小,服侍女主人卻一點也不敢馬虎。

    「他走了。」舒大鴻低語。「我認為……」

    「一個字也不要說,你要敢再去求人家,我一定打斷你的腿。」她很鄭重的聲明。

    可憐的丈夫為了雙腿著想,只好閉嘴以求自保。
《巧婦伴拙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