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唉!真的能啥事都不管嗎?合該我今年犯太歲,啥事都來沾上我?連在台中也不得安寧。

    從母親那邊得知,自從父親口頭宣佈財產的百分之五十即將給我繼承後,他老人家雇了一名高明的保全兼徵信人員守在我身邊,生怕我教人給暗殺什麼的。

    當然,我那票親戚還不至於泯滅人性到那般,於是我更肯定我給父親設計了。他老頭只是想利用這半年來觀察他那些妻妾子女們對財產的看法,與對付我的方式;難怪母親在許久之前就說父親不存好心,必然會招惹到我。一方面要求兄長們代我尋夫,讓我有人可嫁,一方面想知道他的孩子中誰的手段最好,可讓他用來當財產分配的依據;如果鍾紹正我的爹會把百分之五十的財富砸在我身上才有鬼!除非他真的樂見下一代反目成仇,否則他會益加小心將他的財富做最恰當的分配。

    目前為止,沒找過我的就是大媽、二媽、三媽。以及此刻人在國外的老大鐘峭偉了。我父親的妻子們都各自有厲害的地方,也不輕易撕破臉或露出貪財面孔,所以我才說父親的小妾馮詩茹最沒前途,不懂得使弄更深沉的手段,只會人前逞威風,徒落了個惡名,反而益加沒地位。照理說最年輕貌美的妾應是最受寵,但父親最後心繫的還是我那無情且不肯愛他的母親。

    我那些兄弟們前來找我敘舊都還能保持平和面孔,有的是替我介紹男友,有的要找我合作,有的已申請要成為我的理財顧問;當然也有罵我的,就是鍾岷之那小子了,破口大罵的程度有別於他平日斯文的形象。他是為了方慎哲來罵我的,據說那人被我傷得太重,放棄唾手可得的碩士學位,放逐海外,決心為家族企業開拓海外市場,五年內不會回國。這就非關財產問題了。

    不是沒有暗鬥明爭的,但我那些兄弟們明白,與其找我冷嘲熱諷,還不如提供對雙方都有利的方案合作更來得實際;如果不是有厲害的母親調教,這票毛頭小子哪會這麼知輕重?是不?而且我那些兄弟恰巧都知道言語上的傷害根本傷不了我,他們也就省了那閒工夫。可憐哦,這會兒我有些可憐起馮詩茹那五歲的兒子;一個會潑婦罵街的母親能教育出什麼子女?

    唉!人各有命啦。隨他去。

    除了家人的拜會之外,當然北部捎來的訊息不容忽略,從大陸取景回來的應寬懷先找到我,可惜了他千辛萬苦代我找了那麼多遊學資料,偏我居然全用不上,不過我告訴他來日方長,不急,總用得上。我想過些天他也會下台中吧;雖知道母親與他沒有結果,他仍是不減仰慕之情,能看到人也是好的。

    再來就是昨夜找到我的樓公子。他之前為我申請了支大哥大,而號碼只有他知道,當大哥大響起來也就是他終於要找我了。他以為我來台中只小住三、四天,而他目前忙著周旋在一票日本客戶中,對著那票好色人口,居然沒讓我陪同出席可見今日我身份的不同,以往他可是物盡其用,一點也不吝嗇將我分享,尤其老實說我哄客戶的手段挺高,連他都讚賞有加;沒讓我派上用場,就不知他目前的女秘書是否勝任?

    我在台中已住了十天,天天往母親的畫廊跑,當小妹兼工友,勞動自己快要生銹的骨頭,偶爾在傍晚時到美術館的大草皮上看人放風箏。

    不知道是否為下意識的存心,我居然住了這麼久,而我也知道他終於會忍不住打大哥大找我。昨夜,我只淡淡道:「還想再住幾天。」便收線。而他似乎也不急切地要我非回去不可。

    這擾人的關係呀!如果他能夠完全冷淡一如當初,那我會走得灑脫;如果他能平凡癡纏。展現無理蠻占的男性本色,那我更會甩頭就走,也不致落得這番淒慘意境。是他夠高竿吧!尺寸之間的拿捏高超一如他做生意的手段,

    今日傍晚,沒有看風箏的心情,坐在畫廊門前的台階上,我仰首看天空,五點半的光景,沒有太多黃昏的顏色,百般無聊地正想打哈欠伸懶腰,不意,遠遠走來一個修長身影令我瞌睡蟲全消失,只能訝然而呆愕地目迎來人走向我——樓逢棠!

    他怎麼會來台中?

    西裝外套擱在左手手臂。沒有套領帶的白襯衫開了兩隻扣子,袖子挽高,他全然一副休閒狂放的扮相。連他的頭髮也不再一絲不苟,垂了些瀏海下來。

    他直直走到我身前站定,我高抬的頭快要往後仰倒了,他伸出右手,扶住我後腦,彎身給我一個吻。

    「你怎麼來了?」

    他的手滑到我的腰,我順勢站起來,整個人貼在他懷中,不急著離開他健美的身體。

    「我有三天假。」摟著我居然往大馬路走去。

    「這是我母親的畫廊——」我指著身後,他不會不知道吧?

    他笑:

    「總會見到的,改天吧。」他招來一輛計程車。說了桂冠酒店,便閉眼休息,但他的手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腰。

    原來他是搭飛機來的。

    「怎麼不開車下來?」

    「我累。」

    我依入他頸窩中,不期然看到他耳畔一口唇印,老天,我該作什麼反應呢?吃醋發怒嗎?其實我還沒達到那種情緒,但心頭總會有些不舒服。這是可以預料到的,我不在的期間他當然有其他女人排遣需要。以往他不是同時有許多女伴?現在我又何必介懷?也許,我介意的只是他沒有把唇印擦掉吧!我一直知道他不允許濃妝艷抹的女人在臉上留下印記,以前也不過只有一次吻花了我的口紅,往後就不再有過了。

    他累?在發現了這個口紅印後,疲累便染上曖昧的顏色。他到底有「多」累?

    我抬手刮向他耳畔,可能有些癢,所以被他抓下來,他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我又以另一手去刮他耳畔,他終於睜開一隻眼,抓過我的手,看到上頭一抹紅後,眉頭不悅地擰起,拿出面紙給我,我緩緩地替他擦去。一乾二淨。

    抵達長榮桂冠酒店後,他直接拉我上頂樓的套房。將衣服拋在客廳,他立即走入浴室。

    我雙手大張倒在柔軟大床上,說不清自己目前的心情。他來台中,我不該有過多的喜;他有其他女人也不該令我有些微的怒。情緒的種種並沒有強烈到可以區分,也沒有單純的呈現,所以我才說理不清。

    只是,那牽念是確切存在的。他會掛念我,我也會想起他,但不是非有那個必要在一起朝夕相守。那感覺淡淡的,可是——它存在。

    多令人心悸,這種感覺與愛情差多少?

    浴室的門打開,我看過去,而他已赤裸裸地走向我。我撐起頭,差點對他吹起口哨。完美的比例一如大衛像;這種身材可不是平空就有,他很注重健身、游泳,所以他身材健美,卻又小心地不去練那種過於囂張怒放的肌肉糾結。

    他坐在我身側,緩緩愛撫我的長髮,我笑道:

    「你不是「累」了?」

    「這一方面而言,恐怕得對你貢獻完後才能有「累」的時候,」

    我不信地大笑:

    「你不會是在告訴我十天以來你都沒女人吧?」

    「沒有好對象。」他手已滑到我上衣鈕子上,正一顆一顆地解開。

    我不想再問了。因為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一旦他開始會對我解釋。就代表我與他之間的關係已有了約束。不,我不要他的告白,我更不能呆呆地去探問,我們之間不需耍再更進一步,沒有必要;我更不要他當真會為我守身。代價不是我付得起的,可是——

    天哪,我矛盾的心在想些什麼?難道我不到三十歲就有「幸」成為精神分裂症的一員病號嗎?不,我什麼也不要想了。

    而,接下來,我也沒有機會去想,摟住他的肩,沉淪在感官的欲求中,忘卻了一切——

    ***

    我美嗎?我足夠美到讓他專注於我一個人嗎?

    我美,但我不是他有過的女人中之最美;與他有過肉體關係長達兩年的施嵐兒比我更美,更是一身媚骨蝕人心魂。同居這一、兩個月以來,我都沒問過他與她之間的情況,我知道在我與他有肉體關係那幾個月,他同時有數個女人,而施嵐兒比我更受重視,但自從他把我從機場擄回,半強迫我同居之後,似乎,他真的只與我維持性關係;因為每晚他都睡在我身邊,不管他應酬到多晚。

    或許,美貌在他的標準上,已不是最重要的事了吧!他不見得需要「最美」,但要能長久吸引住他,這就要看各人特色了,我的特色?也不過是玩了他一下而已,卻令他記仇至今,男性的自尊真的禁不起人家小小玩弄一下嗎?至少我知道樓逢棠就是。

    是不是直到我宣稱狂戀上他之後。才會令他退避三舍,真正甩掉我?目前我已不大敢做風險大的事了,還是小心為上,

    可能他昨天真的累了,才會今日睡到中午還沒轉醒。上床之前,他的「累」是終於搞定了明年與日本大企業的合作計畫;上床之後,他的累是精神上饜足,身體上虛乏,很滿足地倒下。

    他說要放假三天。不知會是怎樣的休息法?這人工作起來可怕,唯一的休閒是泡在女人堆中當花花公子,不知他何時會決定擺脫同居身份,再回頭當他聲名狼籍的花花公子?

    我停止胡思亂想。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坐起來,才想到了某個嚴重的問題!

    要命,昨夜沒用保險套!飯店當然不會準備這個,我又沒帶在身上,並且昨夜也忘了。我開始抓著頭髮算我的安全期,回想我上回月事來的時間,卻一時之間記不起來,是十二日?還是二十二日?

    「做什麼?」身後壓來一具軀體,雙手輕叩住我腰。他扎人的下巴棲在我肩上。

    「你沒用保險套。」

    「你還是怕我身上有病是嗎?」他口氣不悅。

    我歎氣:

    「我看過你五月分的健康檢查,一切良好,歸功於你以往都有用保險套,沒讓你得病,也沒讓你的孩子不小心在別人的子宮著床。」現在我只怕懷孕。

    「你從沒讓男人有機可趁是吧?誰曾有幸經你允許不用保險套嗎?」

    他的問題狀似不認真,但可能正是他一直想知道的,我搖頭:「你是唯一一個,但我沒允許你——」算了,不說了,反正都這麼著了。

    是福不是禍,一切看著辦了;是禍我也躲不過!

    「你怕懷孕?」

    「廢話。」我推著他,想起身,卻依然教他摟個死緊。我轉身看他:「你不會還想賴床吧?」

    「我與你打個賭可好?」

    「什麼?」

    「這三天,我們不用任何避孕工具,如果有了孩子,我們結婚;如果沒有,就繼續任這種關係曖昧不明地過下去。願意賭嗎?」

    「你……開玩笑!」我立即衝口低呼出來。

    他搖頭:

    「我是認真的。」

    「你沒有必要下這種荒唐的賭注,你根本沒有必要娶我,天知道我與你根本沒有當夫妻的條件!而你……你怎麼會對我動起這念頭?」我叫出的聲音幾乎語無倫次。他沒事娶我做什麼?

    他雙手滑向我的臉,再往我披散的秀髮中穿梭而去,這是他最愛的動作,玩弄我如絲水滑、不會糾結如乾草的頭髮。他對女人的長髮有難以言喻的喜愛,因此堅決不讓我用發膠、慕思之類的東西去塗得油膩;他曾說過我的頭髮是他見過最迷人的。如果我想惹他厭惡,只須弄一桶豬油往頭上砸,便可以成功地教他退避三舍。不過,因為我不作興糟蹋自己的頭髮,也就沒有這麼做了。

    不梳髻、不吹造型、不噴膠,自然地披散或鬆鬆地繫上一條絲帶,是他最眷戀的風情;而我也常在他的撥弄中感到一種難言的宜人舒適,有時比做愛更有韻味。

    「對你我而言,這都是一項冒險。我也不能相信自己會渴望你到願意走入婚姻,即使那是我一直排斥的。所以,我們交給老天裁決吧!」

    他對婚姻也是沒啥好感,但又為何會起這種動念呢?我看著他:

    「娶或不娶,對我們之間不會有所不同,你何必冒險?既然沒有約束力,那麼一紙證書也不過是形式而已。而且,你如果會娶妻也不會是娶我「這種」女人。」他不會是臨時起意,完全沒想到往後的事吧?

    不管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讓人有機會綁住我身心的自由;即使一紙徒具形式的婚書也不行。

    他將我圈入懷,一手滑到我小腹:

    「一時之間,想讓你的身子孕育我的孩子。如果我有孩子,必須在合法的情況下產生,這對孩子才公平。那麼結婚就是必須的手續了。」

    原來他突然想要有個小孩。但我卻從未有這方面的幻想,拉開他雙手,我下床穿衣:

    「很榮幸讓樓公子您相中我的肚子,但很抱歉,我沒有生育的打算。您還是趁年輕,快快去找一名美麗聰慧的女人生下你優秀的下一代吧!」

    「你不愛小孩?」

    「不愛。」我回答得沒一點遲疑。

    生性的自私自利,以自我快樂為生命意義的我,絕不輕易去負責另一個生命體的喜悲生死。別說孩子產生會必然造成我腳步的躊躇、無法再任意來去,孑然一身只須管好自己便無掛念;最重要的,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偉大的母愛去教養一個純淨的生命體,將他由無知的小娃娃引導成獨立思想,並且身心健全的個體。太偉大的責任,向來為我所排斥。

    古老年代,生育是為了傳宗接代;在現今社會,女性會想生育,是為了心愛的男人,想生一名「愛的結晶」來滿足愛情的最終想望。最好是綜合兩人面貌特色,才能叫做「結

    晶」。

    女人去愛男人的方式很奇怪。有愛了,才有肉體關係——俗稱獻身,然後便會一心一意受孕,為男人捨身忘死去生個孩子,這是戀愛的所有步驟,完成了,便叫圓滿;那麼,可想而知。一旦女性知曉自己不孕,就必然是悄悄走開,活似自己成了下等人,對不起天下的男人似的。女性自己認定了不孕等於沒資格為人妻、與人戀愛;男性們索性也就順著民心去負心,依然得以得到全天下的體諒。

    瞧,電視中的壞女人如果設定為男主角的妻,而女主角是男人的外遇,不必想也知道那妻子一定不孕,迫使社會大眾原諒男主角「不得不」外遇的苦衷,演到後來不孕的女人是惡女,活該充壞人,最後下場淒涼。世人竟然忘了正妻與不孕不是罪該萬死,外遇才是令人髮指的事,姦夫淫婦備受同情。真不知世間的價值觀何時變了?一幕幕扭曲世情的肥皂劇,也許正是反映了所有人——包括女人,對感情的看法!活該她不孕,丈夫有外遇是應該。

    還說女權盛行,為何我竟看不到?

    在我的想法中,一切都很簡單。性就只是性,愛是另一回事,生子更是另外的事,都是各自獨立分開算的。

    我愛不愛他與性無關,生下生孩子也無關愛情有無;而他竟然想讓我生小孩,真好笑。

    扣上最後一顆扣子,我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由鏡中看向他沒表情的俊臉。

    「如果昨夜你受孕了呢?」他沉聲問著。

    「應該不會。昨天是我的安全期。」如果我日期算對的話。「可想而知這三天我不會有幸中獎。」

    「我以為你有些喜愛我。」

    「是,但還不至於喜愛到想佔有你,坐上樓太太的寶座。」或者說我這二十五年的生命中從不去產生佔有心去霸佔任何東西;一旦有了所有物,就是一種負擔,既然生命的起落向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更是無須去得到太多東西;既然不能為我所完全掌控,那我索性一律低調看待,我只要安好地打點我自己就行了。

    他也下床穿衣,立定在我身後,由鏡中看我;我微笑以對,隨手拿起桌上的乾淨上衣給他穿上。

    他接過。

    「也許正是你一副凡事不在意、執意自我的神情,令我想在某種形式上擁有你。」

    見他穿好了,我轉身拉過他手代他扣上袖扣:

    「對於這種事,我沒有興趣。一如我並不想要小孩,恐怕無論如何你都得另找佳人了。」知道必然會有那麼一天,我竟然有些微不捨。可是權衡過後,這是不得不的割捨;我並不想與任何人共度往後的日子,即使眼前條件優秀如他。

    他順勢拉起我,笑道:

    「三天還沒過完,話別說得太早。」

    我舒服地靠在他寬大的懷中,不急著動。像只懶洋洋的貓倦伏在日光浴的恩典下。

    「不會有什麼改變的。」我應著。

    「你讓我覺得自己的身價正迅速貶值中。」

    「別擔心,市價行情比你預料得更樂觀數倍。」我拍著他背後。

    他低沉笑著,拉我出門去了,
《愛我不必太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