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陵被拋下的正下方,正是他們挖地道的土堆積出來的小山,傅長陵一頭砸進土堆裡,就被土蓋住,謝慎領著大批鬼兵追著秦衍沖去,傅長陵扒拉開土,隻見漫天鬼魅朝著遠方追逐而去,卻早已不見瞭秦衍的蹤跡。
秦衍被謝慎追著消失瞭,傅長陵喘息著把自己扒拉出來,他捂著傷口,一面吃藥,一面找瞭一間民宅躲瞭進去。
“要不,”他腦海中前輩的聲音響起來,“你回寒潭洞吧,我曾與謝慎有過約定,他應當不會去寒潭洞追你。”
“我不能拋下阿衍。”
傅長陵喘息著,艱難道:“我得帶著他回去。”
前輩沒有再說話,遠處一陣陣華光暴漲,地動山搖,每一次打動都震在傅長陵心上,傅長陵咬緊牙關,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無能,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惡心透瞭,惡心得令他痛苦不堪。
他大把大把將藥吃下去,似乎吃得越多就能越快愈合他身上的傷勢。
他曾經沒有過金丹,也曾經當過廢人,可是當年沒有金丹的時候,他消沉落寞,可如今沒有金丹,他卻覺得,自己有一種從骨子裡滋生的絕望和怨恨。
他怎麼就不是當年的華陽真君,怎麼就如此窩囊?
上輩子,他不知道他經歷瞭什麼,沒有護他。
這一輩子,他明明知道他經歷什麼,卻無能護他。
傅長陵捏緊瞭拳頭,閉上眼睛,痛苦無聲。
*** ***
秦衍拖著謝慎時,謝玉清三人已經爬瞭大半山崖,每往上走一步,就如有千金落在他們肩頭,謝玉清已是雙眼模糊,而雲羽和上官明彥則是滿手鮮血抓在石頭上,全身顫抖著,僅憑意念支撐在往上爬。
雲羽和上官明彥每一步都太難,以至於原本在他們身後的謝玉清不知不覺便到瞭他們前方,而那些白色的鬼魅猶自不肯放棄,他們跟在他們身後,目光灼灼盯著他們三人,三人仿佛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他們就是在等待著,等待著這三個人某一刻的失誤。
時間一點一點的耗,山風呼嘯而過,雲羽喘息著抬頭,看著那看不見的遙遠的山崖頂,沙啞出聲:“師姐,我們,我們能到嗎?”
“能。”
謝玉清冷靜開口,雲羽沒說話,他顫抖著朝著上方伸出手,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腳下鬼魅一聲狂叫,突然就發瞭狂朝著他們進攻上來!
雲羽和上官明彥同時往上,那些鬼魅一口咬在雲羽腳上,謝玉清一手抓住瞭上官明彥,上官明彥一手抓住瞭雲羽。
鬼魅撕咬著雲羽,順著雲羽的身體就往上攀爬而去,謝玉清靈力瞬間如水傾瀉而下,死死攔住瞭那些鬼魅的上行。她一隻手扣緊瞭石壁,另一隻手拽著雲羽和上官明彥,雲羽被那些鬼魅撕開血肉,他慘叫出聲:“師姐!救我!救我!”
上官明彥抓著雲羽,他焦急抬頭,就感覺血滴在他臉上,他愣瞭愣,這才看見謝玉清已經全是鮮血的手。
謝玉清盯著雲羽,一貫冷漠的眼裡終於有瞭幾分痛苦,上官明彥在短暫的愣神後,他看見那些鬼魅不斷試圖突破謝玉清的結界,張著獠牙往上沖來。
謝玉清冷汗涔涔,上官明彥知道,她沒有更多的餘力去做更多瞭。
他看著謝玉清,突然道:“師姐,放手吧。”
謝玉清愣瞭愣,他就看上官明彥笑起來:“我和雲師兄一起下去,我會照料好他,你先走。”
“救我!”
雲羽已經快被那些鬼魅吞沒,他完全看不清周邊,也聽不到其他,他隻感覺有人在啃噬他的血肉,他痛得驚呼,隻能苦求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救我!救救我啊師姐!”
謝玉清不說話,她靈力結出的結界和那些鬼魅對抗著,開始一陣一陣產生波動。眼看著那些鬼魅就要攀爬上來,一旦他們順著雲羽爬上來,下一刻就要碰到上官明彥。
“放手。”謝玉清做下決定,冷靜出聲,上官明彥愣瞭愣,隨後就聽謝玉清猛地抬眼,盯著他出聲:“我讓你放手!”
這一聲怒喝,雲羽突然聽清瞭。
他在偶然一瞬的理智裡,終於聽見瞭謝玉清的聲音,他詫異抬頭,隨後就看上官明彥看著他,低低說瞭句:“抱歉。”,而後驟然甩開瞭他!
他甚至沒來得及去抓一抓上官明彥,就被那無數厲鬼撲上來,拽著他墜落下去。
厲鬼遮掩瞭他的視線,他隻看見黑茫茫的一片。
他開始不斷下落,血肉被那些歡快尖叫著的厲鬼吞噬,他想起在鴻蒙天宮第一次學禦劍,他就是從高空這麼直直墜落,然而在他落下那一瞬間,謝玉清永遠會出現,拽住他的領子,冷漠同他說一句:“再來。”
可這一次,沒有再來瞭。
沒有人會接住他,也沒有人對他說那一句再來。
就像他一直所擔憂害怕的那樣,當一個人無法追隨上他身邊人的步伐,終有一天,他會成為那個被拋棄的人。這樣的結局,仿佛在意料之中,又似乎在意料之外,當他重重砸在地面上時,他終於低喃出那一聲:“師姐……師兄……”
“救我啊……”
雲羽墜落之時,謝玉清靈力瞬間暴漲,她用瞭所有力道把上官明彥往上一甩,而後就追著雲羽跳瞭下去,同時對上官明彥大喝瞭一聲:“走!”
然而她動作快,上官明彥動作更快,在她脫離懸崖那一剎那,上官明彥袖中突然探出一條靈蛇一般的長鞭纏上謝玉清的腰,謝玉清詫異回頭,卻連上官明彥的面容都沒見到,便當場暈瞭過去。
上官明彥將謝玉清一把拽瞭回來,他念瞭個法訣,這鞭子便將謝玉清綁在他身上。
“我不欠別人。你選瞭我,”他攀爬著上去,死死盯著眼前的懸崖,與之前少年完全不同,全然已是青年的聲音冰冷開口,“我不負你。”
說著,他抬起頭,五指一勾,便像動物一樣,將五指扣入石壁之中,用力往上攀爬上去。
山崖之下,雲羽靜靜躺著。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死瞭還是活著,他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空蕩蕩的,仿佛是什麼都沒瞭,隻有一傢骷髏躺在地面上,而那些厲鬼還不肯放過他,他們還在啃噬他的骨頭,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他閉著眼,如墜生死煉獄,疼痛對於他來說似乎都已經不存在瞭,隻剩下一片片說不出的麻木感,卻比疼痛令人難受許多。
不知過瞭多久,他聽見瞭細碎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伴隨著鈴鐺叮鈴作響的聲音,片刻後,他耳邊響起一個女子嘶啞蒼老的聲音:“呀,怎麼躺在這兒啊?”
那聲音聽上去大約五十來歲,猜想應當是個老嫗。
她說著話,半蹲下身來,冰冷柔軟的手輕撫到他面容之上,當她細膩的皮膚觸碰到雲羽那一瞬間,雲羽便明顯感覺自己的血肉開始飛快滋長。他費力睜眼,看見紫色頭紗下露出一張美艷婦人的面容。
“你的同伴,是不是不要你啦?”
那女子語帶憐憫:“要不,我救你吧?”
雲羽沒說話,他盯盯看著那女子,那女子“咯咯”笑起來:“我救瞭你,你可就是我的人瞭。”
說著,那女子站起身來,她也沒要雲羽同意,抬手一揮,周邊便傳來叮鈴作響的聲音,四個提著綠色冥燈的木偶領著一架冥馬拖著的馬車緩緩前來,四個統一身穿藍色錦緞華服,頭頂黑色高帽,兩頰用紅漆畫出兩個紅色大圓,鮮紅的嘴角細長向上翹起,嘴角邊緣點著兩顆黑色的點,一舉一動都十分僵硬,看上去有種帶瞭種滲人的詭異感。
女子手一抬,雲羽便被一團黑雲托瞭起來,然後平放到瞭馬車裡。女子站起身來,領著她身後的隨從往前,萬骨崖下陰風吹來,拂過四個偶人手中冥燈下的銅鈴,發出叮鈴鈴的聲響。這一行人走得很慢,隨著他們往前,周邊開始有黑霧彌漫起來,黑霧越來越重。
雲羽不由得有些驚慌,沙啞著聲,忙道:“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做什麼?”
“你可以叫我——”
那女子領著等一行人徹底隱入黑霧,妖媚中帶瞭幾分飄忽的女音飄散在空中:“越夫人。”
“越夫人?”雲羽震驚開口,“你是越傢那位——”
話沒說完,黑霧就將他們徹底遮掩,一陣風吹來,黑霧慢慢散開瞭去,隻留下一隻染瞭血的小佈偶,靜靜躺在地面。
*** ***
傅長陵靠在地上歇瞭一會兒,他聽著天邊聲響慢慢消瞭下去,他咬瞭咬牙,站起身來,一瘸一拐朝著寒潭洞的方向走去。檀心有些奇怪,稚嫩的聲音響瞭起來:“你不是說不拋下秦衍的嗎?你現在要拋下他跑啦?”
“我現在過去,救不瞭他。”
傅長陵語速極快,他拼命往前挪移,一面走一面道:“我得找到一個東西,同謝慎談判,才能救回他,和謝慎硬碰硬,以我們兩目前的情況,沒有活路可言。”
“你打算找什麼?”
檀心有些奇怪,傅長陵神色冷凝,他沒有說話,因為他要找這個東西,他誰都不能說。
哪怕是前輩和檀心,他也無信任。
他走到寒潭洞中,直接跳入冰冷的潭水之中,然後盤腿坐在,閉上眼睛,將所有神識大開。
他用神識一路掃過整個萬骨崖,將萬骨崖中所有有關於陣法的靈氣波動感知出來,他把這些波動一路繪制成線,慢慢的,一個陣法的圖形,開始在他腦海中呈現出來。
其實從一開始進入萬骨崖時,他就意識到,萬骨崖其實是一個大陣法,而寒潭洞是這個陣法的陣眼,隻是他並沒有太細致去考慮過,這個大陣法到底是做什麼用途。
等到後面八年,他開始逐步發現,其實萬骨崖這個地方,語氣說是一個特殊領域,更像一個牢籠,他將十萬厲鬼關在這牢籠之中,讓它與整個雲澤徹底隔絕,雲澤無法接觸他們,他們也無法到達雲澤。這個設陣者,他害怕這些厲鬼出現在雲澤,而為瞭徹底保證這個陣法不會因為厲鬼修為的增加而失效,當年這個設陣者使用的設置陣法的方法,很可能是和十萬人簽訂瞭血契。
以血契建立的陣法,本身雙方就是不平等的,那麼設陣者若是想在陣法中留下一個徹底毀滅萬骨崖的設置,那太容易瞭。
一個害怕著這些厲鬼回到雲澤的修士,當年很難不留下這種徹底毀滅萬骨崖的陣法設置,而這個設置,是傅長陵唯一能夠把秦衍交換回來的籌碼。
他不敢把這些告訴檀心和那位前輩,因為他不知道他們的立場,他不敢拿秦衍的命去賭。
傅長陵用神識一邊一邊反復感受著萬骨崖靈氣的走向,腦海中陣法緩慢成型。
就在他參悟陣法之時,秦衍第三道劍訣用完,他被狠狠震開沖撞到地面上,耳釘慢慢碎裂開去,秦衍喘息著開口,叫瞭一聲:“師父。”
遠處鴻蒙天宮外,江夜白猛地睜眼,隨後就聽秦衍低聲道:“我在萬骨崖,有事要辦,你別來尋我,我會好好回來。”
“這是我的機遇,”秦衍咽下血水,躲開緊追而來的謝慎,艱難道,“我沒事。”
說完之後,耳釘驟然碎裂。
江夜白愣愣坐在蒲團之上,好久後,他顫抖著抬手捻瞭法訣,他面前開始金色的星軌,他靜靜註視著運行的星軌,許久,終於才慢慢平復下去。
遠處傳來鴻蒙天宮夜裡報時的撞鐘聲響,他站起身來,赤足走到窗邊。
白鶴乘月鳴飛而過,他伸出手,掬瞭一縷月光。
但光是握不住的,若是握住瞭,那也隻是幻象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