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傅長陵有一瞬間恍惚。
他愣在椅子上,想起年少的時候。
其實他知道自己是藺塵的孩子,很早的時候,在他爹告訴他他背上的劍骨,不能告訴任何人。
在他聽到,這世上有一個女魔頭,她曾是他父親的未婚妻,而後她殺瞭許多人,天下誰都容不得她的時候,他就猜到,這個人,是他的母親。
這世上這麼多妖魔,他獨獨恨這一個,就是因為,這是他的母親。
他恨她自私。
恨她作惡多端,害他命途多舛。
恨她為求修道,毀盡前程,害他要背負著她的罪孽,苦行一生。
上一世,他恨她至死,哪怕他父親臨死前,也曾對他說,他母親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讓他不要怨恨。可他還是克制不住。
隻是上一世愛恨太多,這從未謀面的人,也就沒有那麼濃墨重彩。
可他對於這位母親,始終是懷抱仇恨的。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他母親或許含冤。
而在他得知他母親含冤那一刻之間,他又得知,是他父親,那個生他養他,想盡一切辦法藏他的父親,親手殺瞭他這位,或許沒有任何瑕疵,含冤而死的母親。
傅長陵突然覺得有些荒唐。
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他覺得似乎應當哭,又哭不出聲。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個人突然站瞭起來,站到他身側,抬起手來,擋在他身前。
他的衣袖是純白色,上面印著卷雲紋路,抬手一擋,他便看不見瞭越思華,看不見瞭燭光,他什麼都看不見,隻能看見這個人,穩如泰山,立於他身前。
他隔絕的是,是所有絕望與風霜,給瞭他一片安隅之地,讓他能緩下心情。
“夫人說話,可退後些。”
秦衍平淡道:“我師弟不喜歡他人靠他太近。”
聽得這話,越思華抬起頭來,看向秦衍,她盯著秦衍,秦衍神色不動,隻道:“退後些吧。”
越思華不語,許久後,她嘲諷一笑,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後,淡道:“秦小友,對你這位師弟,倒是關照很。”
“他身邊無人管照,”秦衍平靜他,“我是他師兄,自然會多照顧他。”
“若你知道你師弟騙瞭你呢?”
越思華挑起眉頭,秦衍抬眼,隻問:“他可曾害我?”
越思華愣瞭愣,秦衍又道:“哪怕害我,自我接納他入鴻蒙天宮,那便是我咎由自取。”
“他是我師弟一日,我便護他一日。”
越思華沒說話,片刻後,她自嘲笑瞭笑:“生死面前,才見人心。平日的大話,你們這些年輕人,愛說便說吧。”
傅長陵聽著他們說話,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他抬起眼,伸手拉下秦衍擋在他面前的手,註視著越思華,隻道:“後來呢?總不是,你成瞭傅夫人,這事兒就算瞭吧。”
“我們成婚當日,越思南送上瞭一份賀禮。”
“那份賀禮,是一個鳳冠,上面寫瞭一句話‘君子守諾,生死以殉’,傅玉殊接到瞭那個鳳冠,我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怎樣,結果他抱著那個鳳冠,就笑著說瞭聲‘小孩子’。那天晚上,我和傅玉殊分開睡的,他很認真將鳳冠放在瞭他身邊,睡得很安穩。”
“也就是在那一天,聽聞越思南蘇氏領地上的問星鎮,以上千修士的血,建立瞭一個血池。”
“血池?”
傅長陵重復瞭一聲,越思華點頭:“對,一個血池,聽聞那個血池有一個十丈寬,一尺五寸深,修士來一個殺一個,殺瞭接近三千人。”
“誰也不知道她怎麼有這麼高深的修為,也就兩年還不到的時間。”越思華苦笑,“第一批去的修士,幾乎都死瞭。等第二批精銳增援的時候,她人不見瞭,而血池裡的血也幹瞭。”
“她修建血池做什麼?”
秦衍皺起眉頭,越思華搖頭:“不知道。”
“她身上有許多秘密,比如她是明明融瞭金丹,為什麼還能修煉?她是怎麼在兩年之內,變得強悍如斯,以她殺三千修士的實力,當時她就應該已經是化神期瞭。她和傅玉殊什麼關系,為什麼給傅玉殊這個鳳冠,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一件事,”越思華轉過頭去,有種認命的蒼老感,“她會找我報仇,隻是早一日,或者晚一日的事情而已。”
她說完後,所有人沉默下去。許久後,傅長陵道:“說完瞭麼?”
“說完瞭。”
越思華聲音沙啞:“該說的,我都說瞭,剩下的,我也不知道瞭。你們願意保護我,就保護我,不願意,我也理解。”
傅長陵沒多說,隻是抬起手來,在地上畫瞭個陣法,陣法一路擴散開去,傅長陵平靜道:“你待在這個陣法裡,她若來瞭,這個陣法會幫你抵擋一二,我們會立刻出現。”
越思華聽傅長陵這樣說,不由得愣瞭愣。傅長陵做完這件事後,轉頭同秦衍道:“師兄,走吧。”
說完,傅長陵便往外走去,越思華急急叫住他:“長陵!”
傅長陵頓住步子,越思華看著他,報瞭幾許希望道:“你……你為什麼幫我?”
傅長陵沒有回頭,越思華急切道:“你也覺得我沒錯是不是?我隻是想活下去,我沒錯,對不對?”
“你錯不錯,與我沒有關系,”傅長陵淡道,“這個問題,該越思南,還有被你傷害過的人去回答。我不站在別人的苦難上,去評價對錯。我此刻幫你,也隻是因為我答應瞭你,我得守約。”
“隻是,”傅長陵轉過頭,看向越思華,目光平靜,“如果我是你,或者是我師兄是你,我們不會做相同的事。”
“人求生無錯,可每個人,都有好好活著的權利。底線面前,是可以放棄生死的。而一個好人的底線,至少是不傷害他人。”
“可我想活著!”
越思華大吼出聲:“我的命讓我死,我就得認命嗎!”
傅長陵不說話,他靜靜看著越思華:“你既然選擇瞭,那你就得接受你該有的審判。”
“這世上的公正,永遠在。”
“它不在。”越思華目光灼灼,“雲澤的天道,早已沒有公正可言瞭!如果它有公正,你看看這些修士,為瞭修行以人煉脈,不顧百姓生死,這是公道嗎?有人有靈根,有人脆弱得摔一下就會死,這是公道嗎?”
“你口口聲聲說公道,”越思華看著他,“那你娘的公道,誰給瞭嗎?”
傅長陵不說話,他看著越思華,許久後,他擲地有聲,開口:“我會給。”
“我目之所及,該有的公道,我都會給。”
越思華愣瞭愣,片刻後,她似是覺得荒唐,笑起來道:“你娘是瘋子,你也是。”
“我娘,她不是瘋子。”傅長陵認真開口,“她是這世間的尊嚴。”
是天理的尊嚴,是無數普通百姓的尊嚴,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
說完這句,傅長陵不願與她多談,轉身離開。
他出門之後,便直接朝自己房間走去,秦衍叫住他:“長陵。”
傅長陵停住步子,沒有回頭,隻道:“師兄,你先去休息吧,我也休息瞭。”
說完之後,傅長陵推開門,便直接進瞭自己房間。
秦衍站在原地,他猶豫瞭片刻,終於還是回頭先找瞭上官明彥,同上官明彥道:“今夜你先去傅夫人房間門口守著,修凡已經佈下陣法,今晚越夫人應該不會再來瞭,但還是怕出差池。”
“明白。”上官明彥笑起來道,“我都沒搞清楚發生瞭什麼呢,就聽見亂哄哄,我去得晚,搞不清楚狀況,怕自個兒擾瞭你們,就沒過去,現下有點事做,再好不過瞭。”
“你辛苦瞭。”秦衍淡道,“我……”
他猶豫瞭片刻,想瞭想,才道:“我去看看修凡。”
“沈兄怎麼瞭麼?”
上官明彥露出幾分關切,秦衍搖搖頭:“也沒什麼,我去看看就是。”
“好。”上官明彥笑道,“師兄去忙,我換套衣服,便去守著傅夫人。”
和上官明彥說完,秦衍又到瞭傅長陵門口。
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他卻直覺覺得,如今他是不能放任傅長陵不管的。
他在傅長陵房間門口站瞭站,他知道以傅長陵的警覺,應當是知道他在門口的,可他卻一聲不吭,偽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便是不希望他進去。
秦衍等瞭一會兒,終於還是放棄,往下走下瞭樓。
傅長陵在屋裡,他聽著秦衍下樓,心裡說不出到底是失落放松。
他此刻是不想見人的,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失態,他的落寞,或者他的狼狽。
他希望所有人能看到的傅長陵,都是一個滿面笑容的傅長陵。
所有的苦,所有的難受,都不該給任何人知曉,若是愛你的人,那是平添煩惱;若是恨你的人,那是徒增笑話。
他聽見秦衍在門外,當他聽見那一瞬間,他其實,是有一種欣喜湧上來的。
而這種欣喜,也隨著腳步聲的離去消失,甚至變成瞭一種“果然如此”的先知。
他笑瞭笑,抬手熄瞭燈,而後靠在窗前,從靈囊中翻出瞭一壺清酒,望著遠處,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他心裡悶得慌,可他不知道怎麼辦。
他面對多痛苦,永遠隻是,不斷逃避,遮掩,仿佛這件事不存在。每一次他難受,很快又好起來,不是他天生沒心沒肺,隻是他會在心裡挖個坑,把這件事,這個人,統統都埋起來。
就像上一世的秦衍,明明已經在他心裡生瞭根,他卻還能當做什麼都沒有。隻有在不經意的睡夢之間,看到那人魂歸月下,他才會在夢裡,覺得淚盈眼眶。又或是在不經意時,踏過千山萬水,隻為在某一刻,見到他留下的一絲痕跡,聽到他一絲傳聞。
許多事,不是他眼盲,而是他早用心上的土埋瞭心上的眼睛,於是心盲至眼,對諸多事,視而不見。隻是這個法子,總有極限。當心上都被那些煩亂填滿,無處再放,又或者這件事巨大到無法掩藏,他便不知所措。
他茫然看著遠處明月,沒瞭一會兒,他忽然聽見庭院裡響起瞭某種樂器的聲音。
傅長陵微微一愣,他低下頭去,便見到長廊下,白衣人捻瞭一片樹葉放在唇邊,正低低吹著小調。
傅長陵呆呆看著那個人,秦衍察覺他的目光,抬起頭來。
傅長陵覺得,自己仿佛是已經醉瞭,他從秦衍那一貫清冷的眼裡,看到無聲的安慰與陪伴。
一瞬之間,他突然知道自己的情緒該安放在哪裡。
他看著這個人,看著他的眼睛,他頓生無限勇氣,而後隨即而來的,是對這個人憑空而來的,無數欲/望。
想擁抱,想親吻,想占有,想讓這個人與他永遠在一起,永遠陪伴,永不分開。
就一路燃燒到他的大腦,秦衍見他一直看著自己,他起身躍到傅長陵窗前屋簷上,傅長陵正靠窗而坐,一隻手拿著酒壇,一直腳輕輕曲著。
秦衍掀瞭衣擺,從容坐到傅長陵腳邊,淡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但我想,你應當是需要人安慰的。”
說著,秦衍轉過頭去,註視著他,平靜道:“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傅長陵沒說話,他靜靜看著他,秦衍笑起來:“容你任性一次。”
“什麼都可以?”
傅長陵也笑瞭,秦衍想瞭一下:“違背底線不行。”
“喝口酒行麼?”
“這自然可以。”秦衍應下,抬手去拿酒壺,也就是那一瞬間,傅長陵突然灌瞭一口酒,隨後直接欺身壓瞭過來,吻到他唇上。
酒香傾貫而入,傅長陵閉上眼睛。
明月當空而照,傅長陵和秦衍都心跳得飛快。
許久之後,傅長陵放開他,他抬起眼,看著秦衍震驚的眼神。
他輕輕一笑,用手背擦瞭唇角:“師兄,酒好喝麼?”
秦衍沒說話,他眼中神色千回百轉,始終發不出聲,他似乎想罵他,又罵不出口,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聲。
許久後,他扭過頭去,隻道:“你醉瞭。”
傅長陵自嘲一笑,他躺回去,靠著窗戶,順著秦衍的話道:“哎呀呀,好久沒有親過人瞭,師兄是不是被嚇到瞭?”
說著,傅長陵扭過頭去:“玩笑罷瞭,別當真。”
秦衍低頭不言,傅長陵站起身來:“好瞭,去睡吧,這麼晚瞭,師兄也該休息瞭。”
秦衍抬眼看他,傅長陵跳回自己的房間,想瞭想,他沒有回頭,卻還是道:“師兄。”
秦衍應瞭一聲:“嗯?”
傅長陵低啞著聲音:“今晚你陪我,我很高興,謝謝你。”
“本來我是很難過的,可是你陪著,我突然就不難過瞭。畢竟,這是過去的事,最艱難的,也是過去的人。他們代表困苦,可我們,代表希望,”說著,傅長陵轉過頭來,笑著道,“不是麼?”
秦衍聽著,他其實還有些回不過神,他心跳得很快,他覺得慌亂,又覺得荒唐。於是他隻能在一片無所適從中抽出片刻理智,低應瞭一聲。
“嗯。”
兩人正說著話時,越思華門口,越長言哆嗦著走過來。
“前……前輩……”
他結巴著,抬頭道:“我能,我能看看我娘嗎?”
“為什麼不能呢?”上官明彥笑瞭笑,“那是你娘,你看他,當然是應該的。”
說著,上官明彥朝著傅長言行瞭個大禮,隨後開瞭門,恭敬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