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清。”
蘇問機念出謝玉清的名字。傅長陵站在高塔之上,就看見謝玉清提劍而入,所有人紛紛給謝玉清讓路,謝玉清身上還沾染著血泥,似乎剛從戰場上下來。
所有人呆呆看著她,有人反應過來,朝著謝玉清沖過去,想要攔下她。
謝玉清以劍鞘為刃,抬手橫掃,一路朝著悟道塔揮砍而去。
蘇問機走到長廊上來,看著如劍一般破開人群而來的女子,他嘆瞭口氣,無奈出聲:“謝玉清,不要拿雲澤的生機去任性。”
“生機?”
謝玉清縱身一翻,聲音清冷:“何為生機?人活著,才是生機!你們為求你們的生機,放棄百姓,放棄師友,一步一步退縮,到頭來,”謝玉清翻身落下,單膝跪在悟道塔前,抬眼看向塔頂,“卻說我放棄雲澤的生機?”
說話間,謝玉清足尖一點,直躍而上:“我與你們不同,我不信天道,不信命運,不信神佛,我隻信我自己手中的劍,”謝玉清落到傅長陵面前的長欄之上,盯著傅長陵,“我不放棄任何我要保護的人,隻要我的劍在,我就會保護他們,不退讓半分。”
傅長陵不說話,謝玉清站起身來,她的劍指著傅長陵,聲音平靜:“你們為瞭所謂的大義,以人煉脈;你們為瞭所謂的大義,放棄乾坤城外所有普通修士百姓;如今你們為瞭所謂的大義,還要放棄阿衍。”
“傅長陵,若你的道,是放棄弱小、放棄無辜、乃至放棄你的傢人,這份道,你自己心中不會有憾嗎?”
“天地君親,為人立世,先護好身邊人,才談得上護這蒼生,你手中有劍,卻不敢提起來,縱使渡劫飛升,又有何意義?”
傅長陵仰頭看著謝玉清,他感覺光從雲層破開,落在謝玉清身上。
“傅長陵,”謝玉清註視著他,“若你不去救他,這世上,就無人再能救他。”
若他也放棄秦衍,這世上,還有誰去救秦衍?
蒼生是道,自己、身邊人,就不是瞭嗎?
總在犧牲弱小之人以換取所謂的未來,總在犧牲少數以換取所謂的大義,可雲澤一次次犧牲下來,最後活下來的又是怎樣的大義?
“師姐,”傅長陵抬手提劍,“你說得沒錯。”
“我不當放棄任何人,更不該放棄他。”
說完那一瞬,傅長陵輕輕一笑,身形便消失在瞭長廊之上。
蘇問機神色大驚,慌道:“道君!”
“問機,守住本心,本也是道。”
傅長陵聲音飄散在空中,也就是這一刻,所有修士長劍在手中瘋狂震動,傅長陵再一次出現,已在山門,修士手中長劍再控制不住,紛紛脫手沖上雲霄,隨後匯聚成一股劍流,跟隨著傅長陵,一路朝著遠方離開。
“你要我參悟天道,可若我連本心都不存,何談天道?”
“天道在心,而不在人。縱使我身死道隕,但凡雲澤還有一人尚在,便仍有生機。”
“不服天道,便是我道。”
傅長陵禦風而走,身後跟數萬長劍。謝玉清從悟道塔上一個翻身,禦劍緊隨而去。
蘇問機站在長廊上,白綾蒙著的雙眼,愣愣看著傅長陵遠去的方向。
“不服天道,便是我道……”
“少主,”侍從禦劍而來,慌忙出聲,“道君走瞭,我們怎麼辦?”
蘇問機沉默不言,許久後,他低啞出聲,“派一批人,去回乾坤城的路上等他們。乾坤城全面固防,時刻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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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救師兄,在前面拖著他們,你想辦法把他們抓的人帶走。”
傅長陵囑咐謝玉清一句,謝玉清應下聲來,而後兩人縮地成寸,迅速到達瞭無垢宮的地界。
傅長陵人未至,劍先行,劍雨混雜著夜裡的雨絲鋪天蓋地而下,直直砸在無垢宮結界之上。
整個無垢宮轟隆作響,地動山搖,眾人驚恐抬眼,便看見飛劍一部分被結界消融,一部分破開結界砸落在地上。
“怎麼瞭?”
“敵襲!敵襲!”
無垢宮眾人頓時慌亂起來,江夜白坐在高座上,神色平靜,秦衍站在江夜白邊上,面無表情看著降落而下的劍雨。
片刻後,傅長陵身影出現無垢宮山腳下,他一手握著灑金小扇,一手負在身後,清朗中帶瞭幾分低啞的華麗聲線響徹無垢宮道:“本君華陽,受魔尊之邀,特來無垢宮赴宴。不知歲晏道君何在,可否一見?”
聽得這話,秦衍轉頭看向江夜白。
“師父,弟子願意迎戰。”
江夜白抬眼看他。
秦衍和他記憶裡沒有什麼兩樣,隻是改變瞭對於雲澤感情、刪除瞭傅長陵記憶的秦衍,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勸著他不要喝酒的弟子。
他看著江夜白,等著江夜白的吩咐,江夜白註視著他,他似乎有些猶豫,但許久之後,他還是道:“去吧。”
秦衍恭敬行禮,而後提劍離開。看著秦衍的背影,上官明彥轉眼看向江夜白,不由得道:“魔尊是在遲疑什麼呢?”
“我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晏明清醒過來,”江夜白喃喃出聲,“他該多難過。”
上官明彥看著秦衍走出門去的江夜白,不由自主開口:“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們有得選嗎?”
這話問得上官明彥沉默下來,他垂下眼眸,苦笑瞭一聲。
“對,我們無路可選。”
傅長陵站在山腳之下,仰頭看著山頂的無垢宮。
他叫戰不過片刻,就看見一襲白衣從無垢宮內走出來。
他一手提劍,一手執傘,站在高處,自上而下俯瞰著他,一言不發。
他好似全然不記得他,目光裡無悲無喜,沒有半點情緒。
傅長陵第一次看見他給予他這樣徹底的漠然,當年他是歲晏魔君時,不曾這樣看他,後來他是鴻蒙天宮大師兄,哪怕斬卻情根再世沖鋒,即便無情,卻也記得他。
可如今他好似真的什麼都忘瞭,全然已是另一個人。
他們遙遙相望,傅長陵艱難笑開,拾階而上,提步走向他。
周邊修士喊殺著揮砍而來,但一觸碰到傅長陵邊上,便被瞬間震開。
秦衍在高處看著傅長陵持扇而來,他唇邊含笑,一直註視著他,好似來這無垢宮,就是為瞭他。
但他並不關註他的目的。
秦衍所有目光,都落在他流轉的靈氣之上,他揣度著傅長陵的能力,評估著他們之間實力的差距。
傅長陵越往上,攔截他的修士修為越高,距離秦衍不過百丈距離遠時,終於有修士破開他的結界,大刀揮砍而下!
傅長陵手中小扇一轉,翻手就從脊骨抽劍,直直抵在修士砍過來的大刀之上。
“脊骨劍。”
秦衍看著傅長陵拔劍,冷靜點評:“藺氏血脈。”
傅長陵聽著秦衍的話,便知他大約是把所有都忘瞭。他抿緊唇,一路廝殺向上。
雨卷狂風大作,雨傘在風中顫顫巍巍,血水順著雨水從臺階一路而下,逶迤成蛇。
傅長陵一路砍殺向上,來到秦衍身前時,已是滿地橫屍,他踩在血水裡,喘息著朝秦衍抬手:“師兄,”他笑起來,“我來接你。”
秦衍靜靜看著他,他目光落在他眼睛上。
傅長陵生得一雙漂亮的眼,但讓秦衍更為奇怪的事,這個人的眼睛不僅漂亮,還有一份這世上難得的清澈。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註視著自己,便滿眼都是自己。
“我從業獄而來。”秦衍平淡出聲。
“我知道。”傅長陵苦笑起來,“我不在乎。”
“我身負一界期望,縱使有違天道,但為我業獄子民,我仍得違背我心。”
說著,秦衍抬眼。
雨水順著雨傘而落,成瞭隔在兩人身前的珠簾。
秦衍目光帶瞭殺意,也就是那片刻他手中雨傘一轉,劍從橫掃而去,傅長陵急急往後一個翻身,就聽秦衍低聲道:“我需得殺你。”
音落,秦衍長劍轟然而下。
秦衍的劍快,但更可怕的是,他的劍不僅快,還帶著排山倒海般強勁之力,放眼兩界,鮮少有人能與秦衍的劍直面對抗。
傅長陵急急後退,秦衍緊追而上,而後兩劍相交,頃刻便走下數十招。
“師兄,”傅長陵著急出聲,“我是長陵,你全都忘瞭嗎?”
“雲澤之事,我已選擇忘瞭。”
秦衍答得平靜,傅長陵沒有刻意進攻,隻一味躲著他,聽著秦衍解釋:“我為業獄而來,就無需這樣多餘的感情。”
“你會後悔的!”
傅長陵大喝出聲:“師兄,你若是在記得所有後選擇,那我絕不逼你。可你如今什麼都不記得,你做出決定,若有一日你想起所有,後悔瞭怎麼辦?!”
“那就不想起來。”
秦衍說著,劍含法光揮砍而下,似如巨龍沖撞而來,傅長陵驟然躍起,直直落到無垢宮屋頂之上。
秦衍站在原地不動,手中劍花一挽,數百道劍意便朝著傅長陵直攻而下。
傅長陵一路疾奔在秦衍周身,他勘察著秦衍周身靈氣流動的方向,思考著江夜白抽取秦衍感情的方式。
人所有的感情、記憶,都存儲於神識之中,江夜白要精確的抽取秦衍的記憶,必然是要進入秦衍的神識。
而神識的搭建,就像一棟房子,抽取任何一根柱子,橫梁,乃至一塊釘子,都必然會導致坍塌,所以江夜白在抽取瞭秦衍的記憶之後,如果要維護神識世界不崩塌,不混亂,必然是要用什麼東西填充在那塊位置上。
比如某種情緒。
秦衍此刻所表現的,對於業獄那種近乎偏執的信仰。
因為有這份信仰存在,所以哪怕缺失瞭一部分記憶,他也不想去探索,去詢問。
要讓秦衍恢復他的感情和記憶,必須要清晰江夜白放在秦衍神識之中的“咒”。清楚一個接近渡劫之人的咒本就是難事。而要在不傷害秦衍的情況下清除這個咒,那更是難上加難。
但傅長陵必須嘗試,於是上他手上捻符咒,圍繞著秦衍開始放置陣法。
秦衍看出他畫陣的意圖,他站在原地不動,劍意緊跟傅長陵,傅長陵每到一個地方,劍意便緊隨而上。
“秦衍,你從業獄而來,跨越兩界,於問劍城外,奪舍成人。”
傅長陵說著,抬手一個小型法陣按到地上,秦衍的劍光隨即砸瞭下來,傅長陵足尖一點,便落往下一個方向。
“你生於雲澤,長於雲澤,你是鴻蒙天宮大師兄,你有諸多師兄弟妹。你曾說要以命護雲澤,鋤強扶弱,維護正道綱常。”
“不必多說。”秦衍長劍似如帶瞭雷霆,“轟”的一聲巨響,就在傅長陵身前砸出一道深坑。
傅長陵從秦衍劍下堪堪滾過,喘息著單膝跪在地上,秦衍抬眼看他,漠然出聲:“提劍。”
“你是我師兄,”傅長陵喘息片刻,重新捻訣,“我不提劍。”
話音剛落,傅長陵手下法陣朝著秦衍方向一路蜿蜒而去,秦衍縱身而起,那光紋動作更快,似如一隻手一般,驟然抓住瞭秦衍的腳,而後就帶著傅長陵所描述的記憶往他腦海中直逼而去。
秦衍下意識抬劍急斬,但隻是片刻,卻仍舊讓他頭痛欲裂。
他知道傅長陵是在用道修的攻擊,便不再給傅長陵時間起符,瞬間出現在傅長陵面前,劍極快揮砍而去,威嚇道:“提劍!”
傅長陵被秦衍的劍一劍劃過脊骨,他就地一滾隻守不攻,手上法訣一個一個按在地上,反復念叨著往事。
“你師姐名叫謝玉清,是一位無情道劍修,她與你一同長大,對你照顧非常。”
“你師弟雲羽,平日很愛說話,但修為普通,他崇拜你,總是跟著你,幫著你打理庶務。”
“你養瞭一隻靈狐,取名大花,你住的地方,是你師父修建,那屋子裡有一道月拱門,你在大殿下埋瞭酒,經常躲著喝酒。”
“你和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八歲,”劍驟然貫穿傅長陵的肩頭,傅長陵疾退開去,抬手將紋路按在地上。
地面上紋路無形開始圍繞向秦衍,他們像藤蔓一樣暗中糾纏向對方,然後交織成暗網,悄無聲息落在秦衍腳下。
秦衍覺得有什麼在瘋狂進攻著他的神識,讓他眼前模糊,來來回回都是幻象。
傅長陵說的每一個畫面都在他腦海裡環繞。
傅長陵說他上山,說他拜師,說他跪在他面前叫師兄,說他跟著自己,被大花咬著去試劍臺早訓。
這是他的記憶。
可他不需要,不必擁有這樣的記憶!
他意識到那一剎,秦衍依稀聽到江夜白一聲喚:“晏明。”
業獄眾生用手推著小舟度過溺水,白骨大片大片浮在河面的畫面卷席而來。
秦衍拔劍而起,用盡全力,朝著傅長陵隻撲而去!
“鴻蒙天宮宮主冊封大典,你缺一塊玉佩,我給瞭你一塊。”
話音剛落,秦衍的劍驟然貫穿傅長陵的身體,傅長陵悶哼出聲。
秦衍顫抖著手,抬眼看向被他長劍貫穿瞭胸口的青年,漠然出聲:“還不拔劍嗎?”
“你就一直記著,”傅長陵喘息著,勉強笑起來,“要還我……這塊……玉佩。”
秦衍劍拔出再一次捅進他的身體,他好似全然不在乎,隻道:“這不重要。”
“第二次見面,是在璇璣密境。”
傅長陵說著,抬起滿是鮮血的手,想去觸碰他的臉:“那時候我看不見東西,是你救的我。”
傅長陵目光微動,他感覺鮮血從身體裡瘋狂奔湧。
設置陣法消耗瞭他太多靈氣,他根本無力去愈合與他能力相近的秦衍所造成的傷口。他覺得自己站在這裡,似乎都顯艱難。
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面前人,竟有一種瘋狂的快意湧上來。
也好。
如果死在這裡,死在他劍下,也好。
當年他親自送他上審命臺,他逼他手剖情根。
秦衍從不怪他,從不恨他,甚至於連贖罪的機會,都從不曾給他。
如今他要他的命,他也給得心甘情願。
“你讓我拉著你的劍,帶我走好長好長的路。”
傅長陵說著,抬手握住他的劍,捏緊瞭劍柄。
劍刃劃破傅長陵的手心,鮮血低落下來,傅長陵盯著他:“我們在那裡定親,你為我差點死在璇璣密境,我便撐著碎裂金丹救你,分開的時候,你說要我等你。”
“我等瞭好久。三十年,兩輩子。”
傅長陵含著淚笑起來:“秦衍,你記不記得,你喜歡我?”
“滾開!”
秦衍心緒大震,劍氣猛地震開傅長陵。傅長陵被他甩到遠處,一口血嘔瞭出來。秦衍滿腦子都傅長陵說的畫面,傅長陵喘息著倒在地上,血在陣法上蔓延。
在無垢宮內一直觀戰的江夜白豁然起身,明修急道:“魔尊,歲晏他……”
“不能過去。”
江夜白捏緊瞭扶手,顫抖著道:“若有差池,他的識海就毀瞭。”
“那怎麼辦?”
明修轉頭看著江夜白:“若是他想起來瞭,他跟著傅長陵走瞭怎麼辦?”
江夜白說不出話,他隻看著陣法裡的秦衍。
他一身白衣,手死死捏著那把他送他的枕雪。
哪怕此刻大約已經是痛到極致,他還是保持著一貫冷靜的姿態。
傅長陵說的過往在他眼前清晰展現,可他識海之中卻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死死抗拒著那些片段的沖撞。
理智與感情一次次撞擊在一起,無端的信仰和曾經的摯誠狠狠沖撞。
他的手捏得過於緊,在劍柄上生生逼出血來。
他的血和傅長陵的血在陣法中交匯,傅長陵意識接近模糊,可他知道,他的清醒著,他得去幫秦衍。
他知道,如今他的陣法與江夜白的咒術在秦衍識海中對抗,他晚的任何一刻,對於秦衍來說,都是人間地獄。
傅長陵喘息著,他撐著自己,努力抬頭。
他眼前早被鮮血模糊,目及之處,隻有一襲白衣。
那是他的終點,他的宿命,他的歸途。
於是哪怕他周身早已無力,一切都已朝著他遠去,他還是撐著所有力氣,支撐起早已虛脫的身體,一點一點爬向前方那個人。
“你曾為我入金光塔受入骨長釘……”
他低啞出聲,想起當年秦衍於浮屠墻上受刑時的模樣。他仰頭相望,秦衍低頭俯視,似如神佛。
“你曾為我在萬骨崖戰十萬陰魂……”
傅長陵的手撐著自己,艱難挪移,他身體所過之處,便是血痕如龍蛇,蜿蜒向前。
他眼前越來越模糊,可腦海裡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那是秦衍坐在萬骨崖中,身飼萬鬼,手捻蓮花。
“你曾為我於輪回橋候一夜風雨……”
雨水大顆大顆砸在傅長陵身上,傅長陵眼前浮現的,是當年輪回橋前,青年執傘而立,而後他轉過頭來,便是兩世相思隔雲煙而望,似如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你也曾為我在無垢宮,點十年禪燈。”
傅長陵說著,爬到秦衍腳下。
秦衍愣愣看著傅長陵,傅長陵眼前的血水浸過他的手掌,他眼裡隻有當年從秦衍神識之中看到的景象。
無垢宮一片陰暗之中,唯有那一盞青銅禪燈點亮黑夜。秦衍摩挲著四角青龍含珠青銅燈,平靜出聲:“我不求他感激,我隻求他活著。”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傅長陵想到這句話,感覺在極端的痛苦之下,湧現出來的,巨大的幸福。
他這說來可笑又荒唐的一生,這樣本該痛苦的一句話,竟也顯出瞭幾分美好。
畢竟,無論如何——
傅長陵抬起頭來,流著淚註視著秦衍,似如哭一般笑起來:“秦衍,是你先愛我的。”
是你先愛我的。
是你耗費瞭一生,在暗處默默愛著這個人。
不言語,不傾訴,不抱怨,不憎恨。
哪怕最終手剖情根,無疾而終,卻都遮掩不瞭那漫長三十年時光裡,無論生死愛恨,無論大義小節,都泯滅不瞭的一份可憐又可悲,弱小又堅韌的感情。
秦衍看著腳下的人,他感覺有什麼在他腦海裡瘋狂湧動,他們好像被什麼禁錮著,馬上就要破土而出。
他提不起劍,挪不開步,他所有情緒,所有視線,都凝在傅長陵身上。
“可我忘瞭。”他喃喃出聲,有些茫然。
“你忘瞭,沒關系,”傅長陵聽到這話,他緩慢笑起來,“我沒忘。”
說著,他顫抖著手,拿出當年他給的玉佩,玉佩染血沾淚,他仰頭註視著他:“人如玉,當琢而得之。”
傅長陵說著,抬手剖向胸口。
手指如刃,一如審命臺上,秦衍所做那樣。
心尖精血順著指尖流下,落到陣法之上。
渡劫期修士心頭精血,這世上最強不過的陣法催化之物。
記憶如同滔天洪水,瞬間沖破瞭秦衍識海中最後一絲阻攔。
秦衍呆呆看著玉佩,遙遠的記憶迅速閃過。
他仿佛是回到上一世,看見傅長陵躺在血水之中,一雙炙熱的眼全是憎恨看著他;
又似乎是回到今生傅長陵進入師門那一刻,跪在地上仰頭看他,滿懷期望
“刀琢斧鑿,”
傅長陵的話和當年秦衍的聲音交織:“生死百痛。”
“方得玉成,繼而人成。”
上一世將玉佩交到秦衍手中的歲晏魔君,與坐在鴻蒙天宮高座之上的白衣高徒身形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