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坦白

水源就在前方不遠處,兩人鉚足瞭勁吵瞭這麼一架後,都覺得精疲力盡,也不再吵瞭,李蓉先下瞭小坡,到瞭水源附近的平地,離水源遠一點的地方還有些草坪,李蓉累得慌,也不管什麼幹凈不幹凈,直接就坐下瞭。

裴文宣來得慢,他在林子裡撿瞭些幹柴,回到瞭河邊,他到河邊時,就看見李蓉坐在草堆上,她似乎累極瞭,卻還堅持著坐著,平日囂張跋扈的人,此刻安安靜靜,用手環著自己膝蓋,低著頭將臉埋在膝蓋裡不出聲,看上去倒仿佛有幾分可憐似的。

裴文宣也覺得自個兒是被她使喚慣瞭,這麼瞧著她,居然有幾分不習慣起來,他放瞭柴火,把草堆清出一塊泥地,然後用低頭搭建個小堆,拿瞭火折子將火升起來。

火光亮起來後,李蓉抬瞭眼,看向溫暖來源之處。

她又累又困,但草地的土裡含著水,若是躺下去,一會兒衣服都要濕瞭。所以她不想躺,可這麼熬著,也難受。

她依稀聽見裴文宣又折回瞭林子,過瞭一會兒後,他回來,用外套包瞭一大堆東西,李蓉抬眼看過去,發現裴文宣似乎是撿瞭一堆枯葉過來。

他將枯葉厚厚堆起來用衣服蓋上,隨後招呼瞭李蓉:“你過來壓著,別讓風把葉子吹走瞭。”

說完之後,裴文宣便轉過身去,撩瞭褲腿到膝蓋上,把衣擺打瞭疙瘩,提瞭手裡的劍就去瞭水邊。

李蓉不是個不知好的,她起身去瞭那衣服邊上,往下一躺,整個人頓時就舒服瞭許多。

躺瞭一會兒後,她聽著旁邊的水聲,又覺得有些睡不著瞭,她翻過身去,趴在衣服上,撐起上半身,看著不遠處的裴文宣。

裴文宣站在河裡,手裡提著劍,一動不動。

他耐心是很好的,李蓉盯瞭他大半天,都沒見他除瞭眼睛以外的地方動過,像極瞭他在朝堂上狩獵敵人的姿態。

李蓉撐著下巴,遙看著遠處青年,慢慢也看出瞭幾分味道。

裴文宣這個人若是不說話,那張臉倒的確是盛京無雙,溫雅中混合幾分清俊,不至於過分柔和,帶瞭幾分說不出的傲氣,又不令人討厭。月光下白衣長劍,靜靜站在流淌的水中,倒真似謫仙落凡,映一月清輝。

裴文宣哪兒哪兒都不好,但這張臉,李蓉還真沒什麼話說。尤其是如今還是他二十歲的模樣,正是最好的年華,比起後來那個老頭子,更讓李蓉喜歡得多瞭。

李蓉盯著裴文宣看瞭一會兒,就見他眼疾手快,“唰”的一下將劍落到水裡,串瞭一條魚出來。

他把魚扔到岸上,又回身等著,過瞭一會兒故技重施,又刺出一條魚來。

他得瞭魚,蹲在地上,在河邊快速清理瞭魚後,凈瞭手,用提前削好的樹幹插上,抓著走回瞭火堆邊上。

他知道李蓉沒睡,到瞭邊上,就將魚遞給她,不耐煩道:“自己烤。”

本來李蓉自己烤魚也沒什麼,但她就聽不得裴文宣這麼吩咐她的口吻,於是她全然不搭理,懶洋洋道:“本宮不會烤魚。”

“那就別吃。”

“可本宮喜歡吃魚,”李蓉笑瞇瞇道,“你要是不烤給我吃,有魚我就搶!”

裴文宣無言,他吵不動瞭,也不想和李蓉吵瞭,便坐瞭下來,將魚用石頭架起來,放在火上翻烤。

周邊是水聲,烤魚發出的“滋滋”聲,兩人靜默著,過瞭許久後,李蓉開口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多月前。”

裴文宣抬眼看她:“你呢?”

“差不多的時間。”

兩人說完後,便是一陣沉默,過瞭片刻後,李蓉不由得感慨出聲:“沒想到啊,你居然沒瞞著我。”

“有什麼好瞞的?”

裴文宣淡道:“你不也沒瞞我嗎?”

“我可和你不一樣。”李蓉懶懶道,“我做事兒慣來敢作敢當,瞞你做什麼?你可就不一樣瞭,”李蓉說著,瞪瞭他一眼,“小人。”

聽得這聲“小人”,裴文宣冷笑:“你還好意思說我小人?不知道是誰先違背的盟約,朝我動手的?”

“哈,”李蓉聽到他的話,直起身來,鼓掌道,“容卿果然還是把你殺瞭?殺得好,殺得妙啊!”

李蓉斜眼瞧他,歡慶著道:“像你這樣背信棄義忘恩負義的人,總是不得好死的。”

“你還敢說?!”

裴文宣聽到她的話,徹底怒瞭,他氣急瞭,捏緊瞭手裡撥弄火堆的木頭,克制著自己的語速,盯緊瞭李蓉:“李蓉,我自問沒有什麼對不起你。雖然你我之間經常爭吵,也偶有交鋒,但這麼多年,我沒有辜負過你,不是麼?為瞭儲君之爭,你竟然讓蘇容卿動手……”

“那你不是麼?”李蓉冷聲開口,“區區儲君之位,當年盟約之誓都忘瞭,你能殺我,我不該動手?”

“殺你,也不過是實踐你我之間的諾言罷瞭。”

聽到這話,裴文宣愣瞭愣,他察覺出幾分不對來,極快道:“是誰先違背誓約朝著對方下手的?”

李蓉聽裴文宣問瞭這話,也反應過來,立刻變瞭臉色:“不是你先給我下毒的?”

說著,她立刻描述:“你先來找我,警告我,你來的時候身上有一股異香,你走後不久,我喝瞭一碗藥就中毒瞭。難道不是你下的毒?”

“不是,”裴文宣面露震驚,旋即便反應過來,馬上和李蓉對起前世的事情,解釋道,“我的確在公主府安排瞭暗樁,以防不測,我讓人動手下毒,也是在你派人殺我之後。”

“你是什麼時候死的?”

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想瞭想:“從公主府出來,回府路上,被蘇容卿帶人截殺。”

“的確是我的人。”

李蓉垂下眼眸,兩人沉默瞭一會兒後,各自理清瞭思緒,裴文宣想瞭想,才總結道:“所以,上輩子,你其實並沒有想殺我,是有人讓你以為我殺瞭你,你在臨死前反撲殺我,是這樣?”

“應當是這樣。”

李蓉低低應聲,裴文宣靜靜看著她,他緩瞭片刻後,低笑瞭一聲,他想說點什麼,又沒說出來,抬手拍瞭拍自己的大腿,嘆瞭口氣道:“機關算盡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李蓉,你終究還還是不信我啊。”

“你又信我嗎?”

李蓉抬眼看他,神色冷靜。

若是相信,她就不會在第一時間認定瞭他是兇手,甚至願意將權力移交給蘇容卿,也要殺瞭他。

而他也不會早早在她府上安置暗樁,時刻準備著反擊殺她。

“你說得也沒錯,”裴文宣點瞭點頭,“真夫妻也難得有掏心掏肺的信任,更何況我們?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認定兇手是我的?”

“我死於香美人的毒。”李蓉回憶著死前的狀態,“你來見我時,身上有一股異香,你平時幾乎是不佩戴香囊的,那天你帶瞭。而後你和我說儲君的事情,還放言若我不同意就殺瞭我,等你走後,我喝瞭藥,便毒發身亡。”

裴文宣聽著李蓉說著她死前的事,神色沉凝。李蓉接著道:“證據的確不算充足,但是你有動機、有能力,而線索紛紛指向你……”

“你便覺得是我瞭。”

裴文宣點頭總結,李蓉沉默不言,裴文宣似乎是覺得好笑,低頭看著魚,眼裡有幾分自嘲。

李蓉自知理虧,沒敢說話,過瞭一會兒後,她低聲道:“你身上那香味哪裡來的?”

“我說瞭,你怕是要不高興瞭。”裴文宣眼裡帶瞭幾分幸災樂禍。

李蓉想瞭想,皺起眉頭:“蘇容卿?”

“是啊。”

裴文宣將魚從火上拿起來,左右看瞭看,見魚烤得差不多,便遞瞭一隻到李蓉手裡,李蓉恍惚接瞭魚,放在火上翻烤,聽裴文宣慢悠悠道:“我去的時候,蘇容卿說你病得厲害,從外室入內,要佩戴草藥香囊,不然你見著人就要咳嗽。我讓人看瞭那香囊的成分,試過沒什麼毒,我便帶瞭。而且你們的下人左右都帶著這個香囊,隻是我的因為比較新,所以香味濃鬱。”

李蓉愣在原地,裴文宣瞧著她呆瞭,想她也不是那麼容易信他的人,接著又道:“你也可以不信我,這也無所謂。反正呢,這事兒就算不是蘇容卿,也不是我,你別把賬算在我頭上就行。”

李蓉不說話,她呆呆看著火堆,裴文宣一面翻烤著魚,一面帶笑瞧她,似乎頗為高興。

李蓉聽著他這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恍惚。

裴文宣的話,她是信的。

蘇容卿是她一手救下來的。

當年肅王謀反,蘇容卿的哥哥為肅王說話,而後被人誣陷私通肅王,說蘇氏與肅王一起謀反。李川當時氣昏瞭頭,未經過三司會審,直接將蘇氏全族下獄,男處死,女流放。

她不同意此事,在蘇傢遇難前趕去求李川,挨瞭十個板子,加上裴文宣從中周旋,才為蘇傢求瞭一道特赦。

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蘇氏男丁就算能活,也全部受瞭宮刑,其他人不堪其辱,在獄中紛紛自盡,她趕過去時,整個蘇氏男丁,也就剩下一個“茍且偷生”的蘇容卿。

當時她便和蘇容卿說過,她將他救出來,不求他報答什麼,她可以贈他白銀,給他一個差事,讓他日後在外好好生活。

那時候她對蘇容卿,並沒有太過特殊的感情,隻是曾經被他救過,被他照顧過幾分,便多瞭幾分感激,以及……隱約不明的柔情。她救蘇氏,更多隻是考慮李川和自己的良心。

蘇氏滿門清貴,這樣不明不白罹難,她難以坐視不管。

隻是那時候蘇容卿不願意走。

他自己跪在她面前,恭敬求他:“奴身已不全,此世不容,唯公主府尚可安生,願隨侍公主左右,結草銜環,生死以報公主救命之恩。”

他這樣說,她也就留下瞭他。蘇傢在外仇敵不少,蘇容卿這一輩子不能步入官場,在外也難有職位,她不忍見蘇容卿在外受辱。

因為受瞭宮刑,他留在她府中也是自然之事,後來他們有瞭情誼,裴文宣雖然察覺,但也無法說什麼,而李川和朝臣都沒有多想,裴文宣才綠得不那麼明顯。

她不是沒想過蘇容卿會報仇,畢竟,是李川親自下令,斬瞭蘇氏所有男丁,流放所有女眷,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忘掉這滅門血仇,更何況當年的第一公子?所以那麼多年,她一直不敢將實權交給他,一面觀察他,防著他,一面努力讓他活得好一些。

她越不過自己的良心當真殺瞭他,也沒法真的放心把權力交給他。

最終他還是動瞭手,他先殺瞭她,再借由鏟除裴文宣的名義順利接管瞭她手中權勢。若她沒猜錯,他不會帶著她的幕僚離開,反而會打著給她報仇的名義,收整人心,和皇後聯手,為推李信上位,和裴文宣的餘黨鬥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來,他就能和她的人死死綁在一起,他有瞭實權,李川多年來修仙聞道,在朝堂根基早已不穩,加上近來他身體早已經不行瞭,蘇容卿或許還真有機會,親手殺瞭李川。

這件事,她從收留蘇容卿那一刻開始就早有預料,隻是當真來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覺得有幾分遺憾。

如果蘇傢能夠不要罹難,或許她和蘇容卿,都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深深吸瞭口氣,見裴文宣開心樣子,不由得道:“你高興些什麼?”

裴文宣烤著魚,拖長瞭聲:“我早說過這人不能留,你不聽,現下倒好,”說著,他笑彎瞭眼,瞧過來,“吃虧瞭吧?”

“我吃虧,你就這麼高興?”李蓉冷著聲。

“沒錯。”裴文宣高興出聲,“咱們長公主殿下吃虧,那可是千載難逢,如此奇觀得見,”裴文宣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心甚慰。”

“裴大人這番倒是想錯瞭,”李蓉被他氣笑瞭,口不擇言,“本宮好歹還是讓他侍奉瞭二十五年,給他殺瞭我也心甘情願,你就是殃及魚池那條魚,你得意個什麼?”

“他都把你殺瞭,你還心甘情願?”裴文宣冷笑,李蓉斜眼瞧他,“怎的,裴大人還不允?”

“這輪得到我允不允嗎?”裴文宣氣笑瞭,“公主金枝玉葉,愛怎麼怎麼,不過我可提醒公主一句。”

裴文宣扭頭看向跳躍的火,聲音冷瞭幾分:“上輩子你要和他糾纏,那是挨板子的事兒,如今你要敢和蘇容卿糾纏,好一點去和親,不好一點,怕這條命就保不住瞭。”

《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