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早知荀川要來問這件事, 她沉默瞭一會兒後, 緩聲道:“明日我會寫折子, 參奏禦史臺和刑部官員玩忽職守,錯辦冤案。”
“玩忽職守?”
荀川重復瞭一聲:“殿下的意思是, 他們隻是玩忽職守嗎?”
李蓉沉默著,面對荀川的詢問, 她有種難掩的無力感升騰上來,她張合著手中的折扇, 許久後, 她慢慢出聲:“荀川,不是我不想辦, 是我做不到。”
她抬眼看向荀川, 認真開口:“對不起。”
荀川愣瞭愣,她不可思議看著李蓉:“殿下,您是平樂公主殿下, 是督查司司主啊。”
“這都隻是名頭。”李蓉苦笑,“沒有真正的實力,再多的名頭,也是無用。你知道為什麼我如今能夠查辦這個案子?不是因為我是平樂公主,更不是因為我是督查司司主, 而是我背後,是太子和陛下,因為我是太子長姐,是陛下支持的公主, 世傢怕太子因此疏遠他們,也怕皇帝怪罪,所以他們才不敢殺我。他們為什麼怕太子和陛下?那也是因為,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陛下手裡有軍權,有財權,有決定他人是否當官的權利;而太子也有決定他人升遷的權力,有上官氏作為支撐,而上官氏有府軍,有大量的土地,有朝堂上任職的官員。”
“錢,軍力,這才是真正的根基,有瞭這些,才能決定他們的命運,成為你所認知的,真正的督查司的司主。”
“秦氏案,你如果要查得徹底,那需要徹查整個禦史臺和刑部,”李蓉分析著,“這不是我能做的事。”
荀川聽著李蓉的話,她忍不住捏緊瞭拳頭,她有些艱難開口:“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一個能討回公道的地方嗎?”
說著,她抬頭看向李蓉:“我想一份公道,這麼難嗎?”
李蓉聽著她的話,看著荀川痛苦的眼神,李蓉突然覺得有那麼幾分疲憊,她不忍開口,卻還是要答:“難。”
荀川愣在原地,李蓉看著荀川的模樣,心裡有幾分說不出的滋味,她扭過頭去,平淡道:“但這事兒,也不是就這麼算瞭。明日我參奏之後,經手此事的官員會按照他們罪責得以懲處。等過些時間,阿雅會拿參與此事之人的名單拿過來,你拿到名單之後,”李蓉沉默片刻,緩聲道,“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荀川聽到這話,詫異看著李蓉,李蓉端茶起來,隻道:“做完之後,華京你不能待下去,按著我之前告訴你的,去西北吧。”
荀川聽著李蓉的話,她緩瞭許久,她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路,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她還是覺得有什麼壓在胸口。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放在額前,跪在李蓉身前,緩緩叩首,低啞道:“謝過殿下。”
李蓉垂著眼眸,應瞭一聲:“嗯。”
荀川行完大禮,便站起身來,低聲道:“殿下,卑職先退下瞭。”
李蓉沒有看她,隻道:“去吧。”
荀川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李蓉忍不住叫住她:“荀川。”
荀川停下步子,李蓉看著她站在門前的背影,她抿緊唇,許久後,才緩聲道:“對不起。”
“當說對不起的,不是殿下,”荀川背對著她,聲音有些茫然,“是這世間。”
“其實我不明白,”荀川說著,回過頭來,她看向坐在桌邊的李蓉,她眼神裡帶瞭迷茫,“公道不是這世間本該有的事嗎?為什麼會這麼難呢?”
她已經拋卻瞭自己的身份,改名換姓,生死以赴。
按著人們的傳說和話本,她傢不該在朝堂上沉冤昭雪,然後那些害過他們的人,都該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受罰。
為什麼她連懲罰做錯事的人,都要在私下之中,怕驚擾瞭這世間一般,做得悄無聲息?
李蓉聽著她的話,她靜默無言,荀川往著她的眼裡全是詢問,那一刻,她仿佛是看到前世的蘇容卿,跪在她身前,笑著問她:“殿下,蘇氏錯在何處呢?”
“公道是這世間該有的,”李蓉艱澀開口,“可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呢?”
荀川再問,李蓉一時答不上來,荀川深吸一口氣,她朝著李蓉行禮:“抱歉,殿下。”
“無妨。”
李蓉垂眸揮手:“你先去休息吧。”
荀川應聲下去,等她出去之後,李蓉坐在原地,許久之後,她抬起手來,一把推開瞭桌上所有東西。
裴文宣進來時,隻聽轟然一聲大響,就看見案牘上的東西被李蓉推瞭一地,他有幾分詫異,提步走進屋中,將打翻的硯臺彎腰撿起來,笑著放在李蓉書桌上:“殿下是怎麼瞭,生這麼大的氣?”
“沒什麼,”李蓉垂著眼眸,她緩瞭緩,抬手去撿腳邊的折子,低聲道,“你的折子都批完瞭?你請病假的時間裡,怕是堆積瞭不少事兒吧?”
“還沒,就是聽說荀大人方才離開,我來看看殿下如何,”說著,裴文宣半蹲下身來,歪瞭身子,從下往上看李蓉,笑著道,“剛好就看見殿下發脾氣瞭。”“我沒發脾氣,”李蓉冷著臉,“去做你的事兒吧。”
“殿下又口是心非。”
裴文宣笑著看著她:“明明就生氣瞭。”
“裴文宣,”李蓉抬眼看他,警告道,“你很閑是不是?”
裴文宣見她真怒瞭,也不玩笑,他直起身來,一面收拾著折子,一面低聲道:“殿下不說,不如我來猜吧。”
“你滾出去。”
“荀大人的性格,向來執拗,案子不能清清楚楚的辦,荀大人心中怕是有芥蒂,她同殿下吵架瞭?”
“猜錯瞭,出去吧。”
李蓉從旁邊拿瞭折子,提瞭筆架上的筆,翻開折子,假作認真。
裴文宣倒也不在意,他整理著桌子,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放在桌上,擺放整齊。
他做這些事情的過程,像是在收撿李蓉的內心,他溫柔撿起折子,堆積好,又輕輕撫平,緩聲道:“那,荀大人是接受瞭殿下的想法,也沒怨言?”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輕笑:“如果是這樣的話,殿下一定是在自責瞭。”
“你出去!”
“猜中瞭。”裴文宣高興起來,李蓉捏緊瞭筆,警告盯著他,裴文宣笑出聲來,有些無奈搖頭,“你呀。”
說著,他伸出手去,將人攬在懷裡,李蓉本有幾分氣性,但被他往懷裡這麼一拉,她靠著這個人,驟然就有幾分委屈起來。
這倒是她從沒有過的體驗。
她上一世同裴文宣在一起時還年少,鮮少涉及政事。後來兩個人也分道揚鑣,涉及到難過的事情時,這個人不嘲諷就算好的,哪裡有這麼溫柔的時光。
李蓉靠在他的胸口,他也不說話,靜靜將人抱瞭片刻後,緩聲道:“殿下不高興,就同我說說吧。”
“不想說。”
“上一輩子,你病的時候,我去問過太醫,”裴文宣攬著懷裡的人,想起上一世最後的時光,他語調都忍不住軟瞭許多,“太醫說你鬱結於心,憂思太過,上輩子當瞭一輩子悶葫蘆,沒人聽你說話,如今我在這裡,你還不能說說嗎?”
李蓉靠著裴文宣,她閉上眼睛,好久後,才道:“我以為你那時候巴不得我死呢。”
“吵起架來是這麼想過,”裴文宣笑起來,“可一想又覺得有些難過,覺得你這老妖婆,還是長命百歲得好。”
李蓉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裴文宣聽到她笑瞭,知道她是高興瞭,他想瞭想,低頭道:“殿下,這輩子,您真得長命百歲。”
上一世她後來身體一直不好,一到冬日就在病榻上,他有時候去見她,就聽她病瞭的消息,他就在站在門口和她說朝事,聽她咳嗽的聲音,斷斷續續。
他不想再經歷這樣的事,他想這一輩子的李蓉,活到老瞭,也能安安穩穩,不沾病痛。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抱緊瞭幾分李蓉,李蓉察覺他的情緒,她靠著他,好久後,緩聲道:“裴文宣,你說公主有什麼用?”
裴文宣攬著她,靜靜聽著,李蓉說起這些事來,還有些生澀,但她靠著這個人,聽他說他希望她一輩子過得好,她便沒忍住,開口出聲來。
“荀川問我,要一份公道,本是世間應該有的事,怎麼會這麼難。其實我覺得她問得幼稚,這世界上哪裡有真正的公道,可是她這麼問我,我卻難過瞭,你說幼稚的是不是我?”
李蓉說著,不由得笑起來:“這些事兒關我什麼事呢?她十幾歲,天真是應該的,我多大的人瞭,怎麼還會因著這些難過呢?”
裴文宣沒說話,他緩瞭一會兒後,慢慢道:“殿下,你記不記得,我送楊烈出去的時候,你問我,你說年少時候我也想要老百姓過得好一點,最後還是為瞭私權和你爭來爭去。我那時候沒有同殿下辯解,其實是怕殿下笑話。”
李蓉聽著這話,抬眼看他,有幾分奇怪,裴文宣看著十八歲的姑娘,他輕輕笑起來:“其實我也是,幾十歲的人瞭,心裡也和殿下一樣。”
“看見不公,心裡會難過。”
“看見百姓流離,心裡會傷懷。”
“看見將士征戰沙場不得回,也會想,什麼時候能有個太平盛世,大傢過安穩日子。”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聖人,什麼好人,自己也想先活下來,過得好,傢裡人安安穩穩,然後才想這些,甚至於我比殿下要怯懦許多,計較得失許多。”
裴文宣說著,嘆瞭口氣:“就像當年蘇傢那個案子,我也覺得不妥當,可我不敢像殿下一樣勸阻,怕失瞭聖心。最後也是看陛下對殿下生瞭愧疚,也怕殿下真出什麼事,才去勸瞭陛下。”
“這些我都不敢同他人說,尤其不敢同殿下說,就怕殿下笑話我。”“這有什麼好笑話的?”李蓉笑起來,“你心眼兒好,是好事啊。”
“所以呀,”裴文宣轉過來,將她的話還給她,“殿下心眼兒好,是好事啊。”
李蓉愣瞭愣,她這才體會過來,裴文宣兜兜轉轉說瞭這麼一大圈,其實是勸著她。
裴文宣見她不說話,他扶著她起身,坐到一邊的小榻上,替她整理瞭裙子,半跪在她身前,仰頭看她:“殿下,這世上沒有憑空而降的公道,隻有強者制定的規則,殿下想要什麼,去要就好,不必傷懷。畢竟,”裴文宣笑起來,伸手覆在李蓉面頰之上,溫和道,“如今殿下,隻有十八歲呀。”
“您還有大好前程,文宣也會一直伴隨左右,您想要的世界,一定會來的。”
李蓉沉默著,她註視著面前的青年。
他的眸色比一般人要深,像墨色一般,又帶瞭幾分常人難有的明亮。
其實李蓉也知道,裴文宣這個人和她立場差別太大,又心機深沉,他許諾的未來,都不可輕信。
不是他刻意想要騙她,而是未來從不由人。
如今他們還在合作,矛盾不顯,可終有一日,他們的差別,便會顯現出來。裴文宣或許忘瞭上一世後來發生過什麼,她卻始終記得。
裴文宣有他的政治抱負,無論是出於他所謂的“幼稚”,還是她以為的“私心”,他終究是同她不一樣的人。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他仰望著她,真誠又溫柔說陪伴她,她竟然油然而生一種難言的動容。
她希望他們能一直在這一刻。
沒有私欲,沒有隔閡,他陪著她,他是裴文宣。
而她也不會想要太多,隻要他能給這麼點,她就覺得足夠。
“裴文宣,”李蓉低低出聲,忍不住笑起來,“不管你今天說的是真的假的,我都謝謝你。”
“不管殿下信與不信,”裴文宣看著她,沒有分毫在意,柔聲道,“我都說的是真的。”
“裴文宣,”李蓉看著他,“那我許諾你一件事吧?”
“嗯?”
裴文宣有些茫然,李蓉收斂神色,平靜道:“無論未來如何,至少川兒登基前,我會與你站在一起。”
聽到這話,裴文宣臉色驟變,李蓉溫和道:“你與我會一直是朋友,你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