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錯誤

謝蘭清先告李蓉, 被李蓉反告, 這件事是在朝臣眼皮下發生, 所有人都在等一個結果。

裴文宣早已給裴禮明打過招呼,於是裴禮明也沒有任何包庇的心, 一心一意辦案,加上藺飛白配合, 不過三天,謝蘭清指使陳廣刺殺李蓉和裴文宣一事便確定定案。

眼見新春將至, 李蓉便將秦氏案、軍餉案以及謝蘭清的案子一起辦理, 邀瞭禦史臺、刑部、和督查司一起三司會審,門下省旁聽, 在公堂之上一一定瞭案。

謝蘭清始終是侍奉兩朝的老臣, 功過相抵,最後判瞭流放,而另外兩個案子裡的七十個人, 處死三人,其他人按不同程度,流放貶官,各有處置。

宣判的時候,謝蘭清顯得異常平靜。

他似乎已經從之前的種種情緒裡走出來, 呈現出一種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姿態。等宣判之後,他恭敬行禮,而後便由人攙扶起來,轉身離開。

等所有案子審判完, 已經是夜裡,李蓉走出門外時,便感覺有冰渣落在瞭臉上。李蓉抬起頭來,看向黑夜,雪粒路過燈籠周邊的微光,才能看到它的模樣,李蓉仰頭看瞭片刻,便感覺有人走到她身後來,抬手一搭,就用寬大的袖子遮在她背上,將她整個人攏在瞭懷裡:“回傢瞭。”

裴文宣開口出聲,李蓉回頭,她笑瞭笑:“不和上官禦史回禦史臺?”

裴文宣是跟著上官敏之過來聽審的,按理該跟著上官敏之一起回去,裴文宣攬著李蓉走出官衙,往馬車走去,笑著道:“明個兒就放假瞭,馬上就是新春,他自己還巴不得趕緊回傢,還管我們?早讓我們這些下屬自己回傢瞭。”

“聽說敏之表叔雖然看上去冰冰冷冷的,但十分顧傢。”

李蓉點瞭點頭,同裴文宣一起走出去,裴文宣嘆瞭口氣:“朝堂上這麼冰冷,怎能不貪戀夫人的溫柔鄉?”

“那可真是可惜瞭,”李蓉知道他的暗示,似笑非笑道,“裴大人可沒有個能給溫柔鄉的夫人。”

“溫柔鄉給不瞭,”裴文宣笑起來,“可我夫人臂賽山熊,人似猛虎,能給小人依靠,很有安全感,我覺得也是很不錯的。”

李蓉知道裴文宣在暗罵她兇狠威武,她嗤笑瞭也一聲:“以前還隻說我是成年牡丹,如今都敢直接說我是畜生瞭,裴文宣,你日日喝得是熊膽汁嗎?嘴又苦又毒,膽子又肥又大。”

“殿下何必問呢?”裴文宣和李蓉一起走到門前,兩人一起跨過門檻,裴文宣附在李蓉耳邊,“您嘗嘗不就知道瞭?”

李蓉聽他這話,轉過頭去,眉眼一挑,抬手就去捏他下巴。

裴文宣知她膽大,沒想到膽子這麼大,嚇得趕緊後退,李蓉見他神色克制中帶瞭幾分驚慌,急急躲過她的手的模樣,她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

裴文宣僵住動作,李蓉用扇子在他下巴輕輕一刮:“就這點東西,同我耍什麼腔調?”

說著,李蓉便轉過身去,提步下瞭臺階。

裴文宣耳根微紅,覺得自己失瞭面子,但還是得強作無事,追著過去,小聲道:“這是外面,別這麼放肆。”

李蓉贏瞭一場,見好就收,也沒多說,笑著到瞭馬車邊上,剛到馬車邊上,李蓉就聽旁邊傳來一聲平靜的喚:“殿下。”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抬頭,就見蘇容卿站在一邊,他朝著李蓉行禮,李蓉有些詫異:“蘇侍郎?”

“殿下,”蘇容卿笑起來,神色溫和道,“不知殿下可有時間?”

“蘇大人有事?”裴文宣上前一步,擋在李蓉前方半側,笑道,“如今案子已經審完瞭,明日就是舉朝休沐以迎新春之期,蘇大人有什麼事,不放等春節之後再說?”

“倒也不是我的事,”蘇容卿說得平淡,他目光看向李蓉,慢慢道:“是謝大人,想見見公主。”

“謝蘭清?”

裴文宣有些意外,蘇容卿點頭:“謝大人有許多疑問,想問問公主。”

李蓉想瞭想,點頭道:“蘇侍郎已經安排好瞭?”

“謝大人現在在刑部,我領殿下過去即可。”

“那現下就過去吧。”

李蓉定下來,邀瞭蘇容卿:“蘇侍郎一路?”

蘇容卿行禮答謝,算是應下來。

三人一起上瞭馬車,上馬車後,李蓉才察覺這個氣氛似曾相識,好在這次她不需要考慮照顧兩個人的先後順序,蘇容卿一落座在馬車側邊,裴文宣就坐到李蓉身邊,和李蓉隔著中間一個茶桌,自己和蘇容卿坐在一邊,把蘇容卿和李蓉生生隔開。

蘇容卿淡淡瞟瞭裴文宣一眼,李蓉裝作完全不知道發生瞭什麼,正要低頭倒茶,就看裴文宣主動提過茶壺,給李蓉倒瞭杯茶:“殿下喝茶。”

“額,謝謝。”

李蓉接瞭茶,隨後怕裴文宣借機報復蘇容卿搞得場面難堪,趕緊道:“給蘇侍郎也倒一杯吧。”

“那是自然。”

裴文宣說著,給蘇容卿也倒瞭茶,一副主人姿態將茶水交給蘇容卿:“蘇侍郎,喝茶。”

蘇容卿點點頭:“多謝。”

而後裴文宣就放下瞭茶壺,李蓉有些奇怪:“你怎麼不給自己倒?”

“我喝殿下的杯子就好。”裴文宣溫和道,“杯子不夠瞭。”

李蓉得瞭這話,轉頭看瞭一眼桌上還放著的杯子,裴文宣註意她的目光,笑著解釋:“這杯子有豁口。”

她桌子上怎麼可能放有豁口的杯子?

可她不敢問,她怕她問完,裴文宣能給她馬上砸出一個豁口來。

蘇容卿捧著杯子,他低頭看著水紋,裴文宣見兩個人都不說話,便同蘇容卿介紹起這茶葉來。

他開口說話,氣氛終於沒這麼尷尬,蘇容卿也是個知趣的,兩人便就著茶葉開始閑聊,李蓉低頭裝著看書,什麼話都不說。

好不容易終於到瞭刑部,裴文宣扶著李蓉走下來,由蘇容卿一起領著進瞭牢獄。

謝蘭清坐在獄中,旁邊人給李蓉安排瞭凳子,李蓉坐下來,看向坐在床上的謝蘭清:“聽聞謝大人有事找我?”

謝蘭清看著李蓉,他沒有行禮,李蓉轉著扇子,也沒有計較他的無禮,兩個人靜靜對視許久,終於道:“你見過她嗎?”

李蓉不說話,謝蘭清啞著聲,繼續問:“藺霞,你見過她,對不對?”

“我沒有。”李蓉平靜開口,“我一直在華京,她死在兩年前,還讓人到華京來找過你,你知道,但你沒回去。我不可能見過她。”

謝蘭清聽著她的話,睜大瞭眼:“她死在兩年前?”

“你不知道嗎?”李蓉笑起來,隨後她點頭,似是明瞭,“也是,二十年,你也沒去看過她。不過謝大人,”李蓉撐住下巴,“我雖然沒去見過她,但謝大人想知道的事情,我未必不知道呢?”

畢竟當年蘇容卿幾乎把藺霞身邊所有人都查過一遍,完成拼湊瞭這個女人這漂泊的半生。

出生江湖高門,年少誤入華景,英雄救美,意外邂逅當年華京中的貴族公子。

百年名門給予男人的風雅,和少年的一派純真,哪怕是自幼習武所磨煉的剛毅之心,也忍不住軟成流水長綾。

“飛白,”謝蘭清盯著李蓉,“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你到現在都以為我在騙你?”李蓉有些無奈,“謝大人,我不會拿這種事誣陷你。當年與藺霞相愛,你迫於傢中壓力,於是讓與藺霞決裂。當年藺霞在一起時,她許瞭你三個願望,你第二個願望,就是讓她離開。”

“那時候,她就已經懷上藺飛白。”

“可她沒有告訴過我!”謝蘭清嘶吼出聲,李蓉有些不解,“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你不可能娶她,而她也不打算再嫁他人。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她不會害他。而生下來,如果進入謝傢,這就是個生母低賤的私生子,為什麼要告訴你?”

謝蘭清愣愣看著李蓉,李蓉平靜道:“她帶著孩子離開,又不被傢族宗門所容,於是和她小師妹東躲西藏,不得已才寫瞭信,和你要瞭錢。”

“她要錢的時候你應當覺得松瞭口氣吧,總算不愧疚這個女人瞭。於是你大筆一揮,將秦曲山給瞭她。”

“後來她建立瞭七星堂,身邊左右護法,江湖傳聞她和她的右護法,也就是她師兄曖昧不清,你便以為藺飛白是藺飛的孩子。畢竟藺飛白為你所知,足足晚瞭一年。”

“藺飛白的真實年齡,不是二十歲,他今年隻有十九歲。”

“藺霞在秦曲山上自己過瞭一輩子,到死之前還想著你,讓人來找你,可你不願意去。”

“她死之後,怕江湖人尋仇,欺負藺飛白年紀小,便要求對外不發喪,一直偽裝成她還在世的樣子。”

“所以我那時候去七星堂見的……”

“不是她。”

李蓉肯定開口,謝蘭清坐在原地,他神色有些恍惚,李蓉註視著他,好久後,她輕輕敲打著扇子,緩聲道:“謝大人還有什麼要問?不想問的話,本宮就走瞭。”

“她恨我嗎?”謝蘭清突然開口,李蓉想瞭想,“這我就不知道瞭。不過我也很好奇,”李蓉身子微微往前,“你愛她嗎?”

謝蘭清沉默著,好久後,他笑起來:“不敢言愛。”

“我想也是如此。”李蓉站起身來,淡道,“情愛於你們而言,本也薄涼。可惜瞭藺霞,漂泊孤苦一輩子,栽在你這種人身上。”

謝蘭清不說話,在李蓉走出去時,他低啞開口:“我是希望她一輩子過得好。”

李蓉頓住腳步,他回過頭去,看見謝蘭清仰頭從窗戶裡看著外面的天:“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豁出命去,就能護得兩人安穩。我求她留下,與她私下成婚,同她華京,我以為我不要命,不要榮華富貴,我就可以和她相愛瞭。”

“可後來我發現,傢族之下,何有資格談愛?世傢姓氏的高貴,是血統的高貴,是姻親的高貴,我身為謝傢弟子,若隨便娶一個江湖女子,那是讓我門楣蒙羞,我百年清貴,便要成為他人笑談,我宗室男女,姻親都要因此受影響。謝傢容不下我和她,我可以死,可她呢?”

“本是天上人,何以落凡間?”

謝蘭清閉上眼睛:“我讓她走,是想要她好好活著,我不去見她,是我知既無結果,何惹傷心。”

“我並非不愛他,隻是沒有資格,也不敢言說。”

“我有時也會一遍一遍問自己為什麼,我做錯什麼瞭?我喜歡一個人,她喜歡我,為什麼就要有這麼多人受懲罰,有這麼多人過得不開心。這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的錯?”

“可我父母沒錯,我族人沒錯,而我呢?喜歡瞭姻親姓氏之外的人是罪,可為什麼會是罪呢?”

謝蘭清似是覺得可笑,他閉上眼睛:“我想瞭一輩子,後來我明白瞭,因為我生於鐘鼎之傢,享受瞭這樣的富貴,所以我必須維護這種富貴。痛苦算不瞭什麼,情愛算不瞭什麼,維護傢族才是大義,百年如此,千年如此。我要維護謝傢,維護著這個高貴的姓氏,高貴的血統。你李氏本為天潢貴胃,”謝蘭清轉過頭去,看向李蓉,“你卻嫁給一個寒族。寒族也就罷瞭,你竟然聽信這個寒族擺佈,割裂太子與世傢。”

“殿下,過往我不能說,可如今我卻想問一句,殿下今日所作所為,所求為何?為瞭讓肅王那個卑賤之人的子嗣登上高位嗎?!”

李蓉不說話,她靜靜看著這個徹底矛盾,徹底割裂的人。

她覺得謝蘭清可悲,可她不知道他可悲在何處。

可悲於被規矩所束縛,如上一世的她。

還是可悲於在規矩中又生瞭不規矩的心,如上一世的李川。

她說不出話,她靜靜看著謝蘭清,陷入瞭某種難以言說的茫然和凌厲的苦痛。

也就是在沉默的片刻,她感覺有人伸出手,靜靜握著他。

“殿下今日做的一切,就是為瞭讓謝大人這樣的人,日後不要再問這一句為什麼。”

謝蘭清愣住,李蓉轉過頭去,緩緩抬頭。

裴文宣站在她邊上,似如高樹山川,遮風擋雨。他看著謝蘭清,平靜道:“喜歡一個人,與喜愛之人成婚,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情愛,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權力。謝大人說情愛不算什麼,的確,可是謝大人沒有發現嗎,這樣的規矩之下,為瞭傢族,豈止情愛不算什麼,人,道義,公理,都不算什麼瞭。”

“殿下想要的世間,非傢族為最最重,而是每個人過的幸福,生有希望。或許今日不能有,甚至需要百年、千年的時間,可殿下依舊希望,有一天,不會再有一個謝大人,問自己做錯瞭什麼。”

“也不會再有一個謝大人,指責殿下天潢貴胃,下嫁寒族。”

“李蓉嫁給的是裴文宣,殿下嫁給的,是一個愛她,且為她所愛的人,”裴文宣神色平靜,語調穩如山嶽,“他能讓她快活一輩子,能愛她一輩子,護她一輩子,能不辜負,不背叛,不離棄。”

“縱使是寒門,亦不是錯。”

《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