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聽得李川的大喝, 她急急回頭,隱約看見李川如離弦之箭一般從人群中追瞭過來。
同時追過來的,還有被李川一聲暴喝驚到的裴文宣, 與在人群中的蘇容卿。
她隻看得一個影子, 就被身後侍衛提醒:“殿下趴好!”
說完, 馬驟然揚蹄一躍,就聽又是一陣箭雨, 不知道去瞭哪裡。
“阿姐!”李川眼看著李蓉入瞭林子, 他瘋瞭一般鞭馬, 目眥欲裂, 身後人跟著他, 急道:“殿下, 我等入林去救公主, 殿下別以身犯險!”
李川根本不理會其他人的話,直直沖入瞭林中。
裴文宣遠遠得見姐弟兩都沖入密林,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罵瞭一聲李川莽撞,他騎術遠高於李川,李川雖然最先沖過去,但入林之後不久, 就被裴文宣追上。
裴文宣與李川並騎而行,急道:“殿下,密林危險,你……”
“危險還用你說?!”李川轉頭怒罵, “跟著我做什麼?去救人啊!”
聽到這話,裴文宣猛地反應過來,李川是故意入林的!
那些人逼著李蓉入密林,目的其實是在李川, 所以李川隻要進來,絕大部分兵力都會用來圍剿李川,才能給李蓉爭取更多機會。
“裴文宣,我姐就交給你瞭,”李川捏緊韁繩,他轉頭看著裴文宣,他咬牙出聲,“如果你敢辜負她,孤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李川驟然調轉方向,朝著密林另外一處沖瞭過去,裴文宣看著李川一面罵一面跑入密林深處,他也沒多遲疑,領瞭人就幹脆往著李蓉的方向急奔而去。
李蓉也搞不清她到底在往哪裡跑,去哪裡。
她隻感覺身後都是追兵,護著她的侍衛終於還是被人一箭射落下馬。血濺瞭她一身,李蓉從懷裡掏出匕首便紮到馬匹身上,馬受驚瘋狂往前,她死死趴在馬身上,閉著眼不敢回頭。
裴文宣看著奔逃在前方的李蓉,他們之間隔著數不清的殺手,李蓉不能停,停下來後,他根本來不及救她。
可如果李蓉不停,以李蓉的速度,他現下也救不瞭她。
於是他隻能緊追在李蓉身後,在危險靠近李蓉的時候,一面讓護衛護著他解決前來阻攔他們的殺手,一面在危險靠近李蓉時引弓直接射殺靠近李蓉的人。
如此僵持瞭一陣,旁邊侍衛終於提醒:“大人,必須立刻讓殿下停下來,前面就是懸崖瞭!”
裴文宣抿緊唇沒有說話,他微微傾身,盯緊瞭前面的李蓉。
他算計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李蓉的馬已經停不下來瞭,若停下來,以李蓉身邊殺手的數量,怕也來不及搭救。
必須有一個人要提前到李蓉身邊去護著李蓉,給他們一個趕到李蓉面前的機會!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聽到一聲大喚從遠處傳來:“裴文宣!”
裴文宣一抬頭,就看見蘇容卿在遠處,從側面正朝著李蓉疾馳而去。
裴文宣立刻心領神會,蘇容卿便是這個護住李蓉片刻、給李蓉求一絲生機的人!
他看出來,暗藏著的殺手也看瞭出來,不等蘇容卿到李蓉面前,最後一波箭雨便鋪天蓋地而來!
李蓉死死抓著馬的鬃毛往前沖去,隻聽馬驚叫瞭一聲,隨後李蓉便感覺天旋地轉,馬因疼痛瘋狂甩動,她終於支撐不住,被馬猛地甩瞭出去。
她前方就是懸崖,當她意識到墜空時,求生的意志讓她拼命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東西。
就在絕望之時,一隻冰涼的手驟然探出,死死抓住她。
那人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山崖,這樣的姿勢,他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承力的地方。
於是李蓉隻來得及抬頭看清那人的面容,就看那人隨著她就墜瞭下去。
就在那人隨她一起墜下的片刻,裴文宣終於趕到,但他隻來得及碰到蘇容卿半截袖子,就眼睜睜看著兩個人一起直直墜落。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趙重九就一把拽住他,急喝出聲:“你跟著跳瞭也沒用!”
裴文宣有些晃神,趙重九一刀砍開沖過來的殺手,死死抓著裴文宣的胳膊:“大人,現下最重要的是先保住太子。”
裴文宣聽著,回過頭來看著他,他被趙重九抓著的胳膊繃得死緊,整個人似乎是在竭力控制著情緒,趙重九不由得放輕瞭聲音:“大人,您現在是殿下最大的希望。早一點找到殿下,殿下便多一分生機。”
“我知道。”
裴文宣低下頭,他克制住語氣,“立刻讓人下崖搜查崖底,找到公主。”
“其他人手,去找太子。”
說第一句話時,他聲音還有些顫抖,等說到第二句話時,他已經徹底鎮定下來。
他撐著自己站起身來,拂開趙重九扶著他的手,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反而安撫著其他人:“我無妨,我很好。”
說著,他便轉過頭去,看向身後廝殺著的戰局。
李川吸引瞭密林中大多數殺手,李蓉墜崖,裴文宣也就不用再顧忌什麼,看著密林中被他的人包圍的殺手,他低聲吩咐:“留兩個活口刑訊,其他都殺瞭。”下令完,他便由其他侍衛護衛著,朝著林外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安排著所有事,仿佛剛才的事情沒有影響他半分,隻是趙重九一挪眼,就看見提劍的手一直在止不住的打顫。
裴文宣領著人出瞭密林時,上官雅和蘇容華已經帶著羽林衛控制住瞭情況。
李明提前回宮,李川才從林中被救出來。
他身上全是傷口,裴文宣趕過去,李川勉力睜開眼睛,喘息著看著裴文宣:“我姐呢?”
“公主很好,殿下先行休息,好好保重。”
裴文宣平靜回應,李川舒瞭口氣,他肩頭還紮著羽箭,低低喘息著,同裴文宣吩咐:“我……我得睡一覺。等我,等我醒過來,我想見見阿姐。”
說著,李川抬眼,看著裴文宣,眼裡帶瞭幾分哀求:“我怕你……怕你騙我,我……我不放心。”
“殿下安心吧,”裴文宣站起身來,吩咐人將李川抬入營帳,隨後轉頭看向李川,神色平淡,“若公主出事,我提頭來見。”
得瞭這話李川終於放下心,喘息著閉上眼睛,讓人抬入營帳養傷。
等李川入瞭營帳,裴文宣回頭看向上官雅,囑咐瞭上官雅今晚所有應辦的事宜:“李誠若是沒死,宮裡要讓人盯著。西北恐怕會有一些變數,讓藺飛白的人馬時刻準備提前入境。太子殿下的傷勢要盯著,無論生死,都不能傳出去。今夜應當不會有大事,明日,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
上官雅皺起眉頭:“這種時候,你要去哪裡?”
“殿下墜崖,我去找殿下。”
上官雅愣瞭愣,裴文宣太過鎮定,讓她完全想不到李蓉居然出瞭事。
“餘下事就拜托大小姐瞭。”
裴文宣行瞭一禮,也不等上官雅應聲,便轉身離開。
上官雅終於反應過來,趕緊道:“裴文宣,你……”
“我很好,我無礙。”裴文宣背對著上官雅,輕輕一頷首,“大小姐不必擔心。”
說完,裴文宣便提步往前。
如今已經入夜,他一個人走在夜色裡,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可不知道為什麼,上官雅卻從竭力控制著的步伐裡,看出瞭些早已失控的決絕狼狽。
好似這個人已經用盡全力,難以回頭。
上官雅在那一刻清楚意識到,墜下懸崖的是李蓉,可墜下地獄的,是裴文宣。
“阿雅。”蘇容華走到她身後來,上官雅沒有回頭看他。
她凝望著裴文宣遠走的背影,聲音很輕:“看到瞭嗎,蘇容華,”說著,上官雅轉過身,看著站在她身後的青年,她笑瞭笑,“蘇容卿早就失控瞭。他早和柔妃結盟,扶持肅王,利用弘德陷害裴文宣,軍餉案、科舉案,乃至如今稅改,冬狩刺殺,你弟弟都有參與。”
“他容不瞭太子殿下登基,而太子也容不瞭他。”
“我也曾經以為,”上官雅轉過頭去,看向遠方,哪怕是在郊外,冬日星辰看得也不甚真切,上官雅面上帶笑,“我們之間除瞭陛下,並沒有太多阻礙。隻要等到太子登基,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其實你算得都沒錯,我也這麼算。”
“可後來我慢慢發現,蘇容卿容不下太子,而你也不可能放棄蘇容卿。我問過你,願不願意當蘇傢傢主,如今我再問你一遍。”
上官雅抬眸看他:“如果太子登基的代價是蘇容卿必死,你願意嗎?”
蘇容華沒有回話。
上官雅眼中一片清明,她笑起來:“你不願意。而太子是我上官氏的根基,我不可能放棄太子,也不能背離傢族。所以你看,”上官雅眼裡帶瞭幾分水汽,“你我是死結。”
“我很感激你。”
上官雅走到蘇容華面前,她伸出手,拿出瞭蘇容華送給她的一副葉子牌。
“感激你,讓我看見原來身為世傢子弟,也可以用一份真心去活。可是對不起,”上官雅面上帶笑,聲音喑啞,“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碰葉子牌瞭。”
上官雅將葉子牌交到蘇容華手中。她抬眼凝望著面前的人,他們離得那麼近,近得讓她感覺到他們的呼吸,溫度,這一切仿佛是兩股熏香升騰起的煙霧,糾纏著升騰而上。
“蘇容華,”上官雅終於開口,“離開華京吧,遊山玩水,別再回來瞭。”
校場一片混亂時,李蓉被蘇容卿緊緊抱著,直接墜入瞭山崖下的水潭之中。
水浪狠狠拍打而來,李蓉瞬間失去神智,等再次醒來時,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堆枯草上,旁邊生著火。
李蓉猛地直起身子,旋即察覺腳上一陣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趕忙低下頭去,看見自己小腿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已經被人包紮好,但一動還是疼。
李蓉又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是一個山洞,內部並不算大,火堆生在中央,旁邊用幹草鋪瞭個小床,李蓉就安安穩穩睡在上面。而不遠處的角落裡,蘇容卿躲在暗處。他手邊放瞭李蓉落崖時帶著的匕首,身上隻穿瞭白色單衣,他似乎滿身都是傷口,白衣被滲出來的血染紅,看上去十分滲人。
他似乎是暈瞭過去,頭發散開,面上帶瞭些許病態的蒼白,整個人側靠在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閉著眼,緊皺著眉頭,李蓉起來這麼大的動靜,也沒驚醒他。
李蓉拖著受傷的腿走到蘇容卿身邊,彎腰取瞭匕首,她剛一碰匕首,蘇容卿就突然抬手,按住她的手,李蓉冷淡抬眼,就看見蘇容卿喘息著看著她,露出一絲哀求。
“放心吧,”李蓉看出他的意思,拉開他沒有力氣的手,抽走瞭匕首,平靜道,“我還有事問你,暫時不殺你。”
說著,她便拿著匕首轉身,又坐到火邊。
利器給瞭她些許安全感,她抱著自己,握著匕首,呆呆坐瞭一會兒。
不知道是過瞭多久,外面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蘇容卿終於開口,他似乎是染瞭風寒,聲音有些沙啞:“殿下想問我什麼?”
李蓉沒有說話,她看著躍動的火焰,好久後,她才開口:“我不知該從何問起。”
“殿下可以不問的。”
蘇容卿聲音很輕。
但其實他們都知道,當李蓉打算問他時,其實一切都已經在李蓉心裡瞭。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確認而已。
“上一世,我臨死之前,裴文宣來見我,我在他身上聞到瞭一股香味,他擅長調香,喜歡的香味都內斂沉鬱,那香味不該屬於他,於是我多留意瞭幾分。之後我與他爭執,他放言要殺我,等他走後,你端給我一碗藥,我喝下毒發,你告訴我說是香美人,我便當是裴文宣為瞭扶持二皇子對我下毒,那個香囊是香美人的香,那碗藥是香美人的藥引。”
“後來我和裴文宣一起重生而來,我們核對瞭當時的情況,我才知道,原來裴文宣身上的香味,是你給他的香囊。你說我身體不適,外室之人入內,需要攜帶草藥香包,以免激得我咳嗽。我便當是你殺瞭我。”
“期初你沒重生,這件事到底如何也不重要,我未曾深究。後來得知你重生而來,我也問過你,你告訴我說是你殺我,我便當這件事蓋棺定論。”
“那麼,”蘇容卿聲音有些虛弱,“殿下今日,還想問什麼?”
“可今日我卻覺得,此事並不那麼簡單。”
蘇容卿聽到這話,緩慢抬眼,迎向李蓉的目光。
“今日,裴文宣用香美人給謝春和下毒,可謝春和中毒之後,並沒有立刻毒發,可見是有什麼在拖延謝春和毒發。我趕到時,發現謝春和身上有一股異香,這香味和上一世我最後從裴文宣身上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香美人,”李蓉回憶著今天得細節,“可後來小廝將這個香囊拿走,香囊離身,謝春和立刻嘔血,小廝將香囊浸入水中,說是有高人指點,這是解藥,然後讓謝春和將這香囊中的材料合水喝下。所以,我有理由懷疑,”李蓉頓住聲音,她抬起頭,看向暗處那個青年,“當年你給裴文宣的,不是毒藥,而是用來延緩香美人毒發的解藥。”
“殿下不擅調香之道,怕是聞錯瞭。”
蘇容卿答得平穩。
“你連我聞到的味道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李蓉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就這麼肯定我聞錯瞭?”
蘇容卿沒有接話,李蓉看著他:“說吧,當年是誰殺瞭我。”
“是我。”蘇容卿果斷承認。
李蓉看著他油鹽不進,她笑瞭笑:“蘇容卿,我救瞭你。”
蘇容卿睫毛微顫,李蓉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蘇容卿面前,她彎下腰,低頭看著他:“我是你主子,我養你二十年,我一生未曾求過你什麼,今日我求你,告訴我。”
她眼睛裡有著水汽:“是誰,殺瞭我?”
“殿下……”蘇容卿仰頭看她,“這不重要。”
“如果它不重要,”李蓉笑起來,“你回去,同我一起輔佐川兒上位。”
蘇容卿目光驟縮,李蓉觀察著他所有表情的細節,她蹲下身子,仰頭看著蘇容卿:“當年你不是說,入我公主府,結草銜環,生死以報嗎?蘇容卿,你要毀約嗎?”
“不……”
“那你同我一起輔佐川兒登基,又怎樣呢?”
“殿下,李川,他殺瞭我全族。”
“可如今他什麼都沒做,”李蓉緊追不舍,“為什麼還不放過他?”
“你我都是重生而來,許多事我們可以避免。我們一起輔佐川兒登基,你當你的蘇傢主,這一世你可以好好的,我可以為你做媒,讓你娶一個喜歡的姑娘。有我在,川兒不會對世傢做什麼。你不必憂慮太多,”李蓉聲音溫和,“我們一起,讓川兒成為帝王,然後我們就可以好好……”
“不會好好的!”蘇容卿終於忍不住,他抬起手放在李蓉肩上:“殿下,您不必管瞭,您就回去,帶著裴文宣離開華京,一年之後,我接您回來。”
“回來看川兒登基嗎?”李蓉問得滿懷期待。
蘇容卿再也控制不住,暴喝出聲:“他不能登基!”
吼完這一句話,兩人再也沒說話。
蘇容卿意識到自己說瞭什麼,他沒敢抬頭,雙手放在李蓉肩上,低著頭,微微喘息。
李蓉看著蘇容卿,面帶悲憫。
“說瞭又怎麼樣呢?”李蓉聲音很平靜,“上輩子的事瞭,你以為我很在意嗎?宮廷之中,誰背叛我都無所謂,我不會傷心。”
“你不說,其實我也知道。當年我肯定是中香美人的毒,否則你不會用香美人的解藥,而蘇容華死後,知道香美人配方的不過三人,你,裴文宣,還有……”李蓉覺得那兩個字格外艱澀,她好似費盡一生力氣,才說出那兩個字,“李川。”
“如果不是你,不是裴文宣,那還有誰呢?”
“容卿,我不是養在屋中的金絲雀,我能經風雨,也看過天高海闊。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殿下,你抬頭看我,告訴我,”李蓉看著他,聲音溫柔,“是誰,殺瞭我?”
蘇容卿沒說話。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李蓉耐心等著他。
好久後,蘇容卿終於開口。
“所有人。”
李蓉愣瞭愣,蘇容卿握著她肩頭的手輕輕顫抖,他抬起眼,看向李蓉:“是我,是李川,是我們所有人,一起殺瞭你。”
山洞之外驚雷乍響,蘇容卿滿臉是淚,但他卻好似終於放下瞭什麼,笑得格外歡暢。
“所以殿下,您知道為什麼,哪怕重來一世,我都不可能讓李川登基瞭嗎?”
“您知道為什麼,明明我重生瞭,我回來瞭,我好好的,我還是個男人我卻要眼睜睜看著您另嫁他人瞭嗎?!”
“我不想爭嗎?我不敢爭嗎?我爭不贏他嗎?!都不是!”
“隻是因為,”蘇容卿聲音放低,他笑著看著李蓉,“我沒資格。”
“我和李川這樣的人,都隻配活在地獄裡。”
“我該死,李川,”蘇容卿眼裡仿若長滿瞭荒草的墳場,“也不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