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17  “我是一個母親……

葉思北問話時, 便警覺觀察瞭一下周邊地形,趙淑慧察覺她緊張,她笑瞭笑:“你別緊張, 我就是想來找你談談。”

“昨天我說得很清楚瞭。”

葉思北讓開:“警方立案後不是我想撤就撤, 你們不用在我這裡費工夫。”

“昨天,”趙淑慧紅瞭眼眶,“昨天陶潔和我都有些沖動,你給我機會,我們好好聊一聊, 我想同你說聲道歉, 行不行?”

葉思北不說話, 趙淑慧立刻就往下面跪下去:“我給你磕頭……”

“你別這樣!”

葉思北喝住她,趙淑慧抬頭, 紅著眼,滿是祈求, 葉思北知道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她不會死心,她看瞭看周邊,轉身下樓:“找個地方說話吧。”

趙淑慧找到葉思北時, 秦南招呼瞭大春後,扭好最後一顆螺絲,抓著扳手用力一蹬, 從車底滑出來, 大春伸出手,扶著秦南起身。

“怎麼過來瞭?”秦南笑瞭笑,指瞭旁邊,“先坐,吃過瞭嗎?”

“還沒呢, 我叫瞭哥幾個,專門來找你吃頓飯。”

“那你等一會兒。”秦南放下扳手往裡走,“我換身衣服。”

秦南進屋快速沖洗瞭一下,換瞭身幹凈衣服,走出來和陳俊說瞭一聲,就跟著大春走出去。

大春定瞭個離這裡很近的飯店,還特意定的是個包間,秦南不免詫異:“我還以為你隨便找個大排檔喝酒。”

大春笑瞭笑:“平時都在這些不入流的地方喝,今天我請客,還是要體面些。”

“怎麼,”秦南開著車看他一眼,“發財瞭?”

“哪能呢?”大春面露尷尬,“哥幾個聚聚,到瞭你就知道瞭。”

沒幾分鐘,秦南就到瞭店裡,兩人一起上樓,進瞭包間後,秦南就看到幾張熟悉面孔,都是打小在村裡,穿一條褲衩長大的兄弟。

大傢都看著他,卻都沒有笑容,秦南進門坐下,大春關上門,坐到秦南身邊。

秦南掃瞭眾人一眼,從兜裡抽出煙來,看著眾人輕笑瞭一下:“看今天哥幾個的樣子,是沖我來的,什麼事兒?”

他點瞭煙,抽瞭一口,抬眼看向眾人,平靜出聲:“說吧。”

“就這兒吧。”

葉思北找瞭個咖啡廳,進瞭包間,這個偏遠的咖啡廳人不多,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各自點瞭東西後,便沉默下來。

趙淑慧想瞭想,率先開口:“我打聽過你,你今年27歲,是個大學生,老公開個修車店,弟弟剛畢業,父母擺小攤買早餐,連個店鋪都沒有。”

葉思北低頭看手裡帶著溫度的水杯:“你想說什麼?”

“我三十六瞭,我二十五歲結婚,因為身體原因,一直懷不上孩子,折騰到二十八歲,才試管生出雯雯。”

葉思北抬眼看她,面前這個女人雖然拿著名牌包,穿著高檔衣服,卻根本看不出隻有三十六模樣,她比常人都更顯蒼老,葉思北看著她,趙淑慧笑瞭笑:“我懷她的時候,打瞭好針,吃瞭好多藥,我以後不會再有另一個孩子,雯雯是我人生的全部。”

“從出生開始就是我照顧她,她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就辭職在傢帶她,三天兩頭進醫院,我就晝夜不休陪著,然後她慢慢長大,特別可愛,你看。”趙淑慧從包裡拿出一疊照片,她看著照片就笑起來,她指給葉思北看,“這是她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建成扶著她走路。還有這個,這是她三歲的時候,我和建成一起去幼兒園參加傢長會,老師給我們一傢都發瞭小紅花。這是四歲……五歲……六歲……七歲……現在。”

葉思北不敢看那些照片,她低頭看著杯子,可趙淑慧的聲音卻不停竄進她耳裡,趙淑慧似乎也是發現她不看,她有些失望收起照片。

“她很可愛,不是嗎?”

她認真看著葉思北,葉思北低低應瞭一聲:“嗯。”

“那你知道,如果建成入獄之後,我們傢是什麼樣嗎?”

趙淑慧沙啞詢問,葉思北不敢回聲,趙淑慧眼淚落下來:“我沒有收入,雯雯一年學費就是五萬,她沒有辦法繼續在這個學校讀書,她也沒辦法把自己的興趣班念下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養活她。而且不管走哪裡,雯雯都是一個強奸犯的女兒,周邊所有人都會笑話她、辱罵她,等她長大,她的政審記錄上就會有一個強奸犯的父親,她可能考不瞭公務員,進不瞭國傢單位。”

“葉思北,”趙淑慧抬頭看她,“其實有很多解決辦法,你可以提你的要求,為什麼一定要走最極端的這條路呢?”

葉思北聽著她的問話,她不敢正面回應,隻反問她:“所以,你是相信我說的話,是嗎?”

趙淑慧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她狼狽低頭:“沒有,建成不會做這種事,隻是我怕他出事。”

她這樣說著,但言語間卻已經完全是范建成可能入獄的情況。葉思北看著她自欺欺人,覺得有些悲哀。

“你的丈夫,傷害瞭另外一個女人,背叛瞭你們的婚姻,你還要維護他?”

說著,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你第一次做這種事嗎?”

葉思北的話像刀一樣紮在趙淑慧心上,讓她痛苦難堪,她深吸一口氣:“我隻是想尋求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解決問題,我不是壞人。但如果你不同意,”趙淑慧抬頭,盯著葉思北,“你別逼我。”

“我不明白,”葉思北覺得人世荒謬,又似乎的確如此,“明明是一個男人的錯,為什麼會是我們兩個女人的戰爭?”

“因為我是一個母親。”

“可你也是一個人。”

葉思北看著水杯裡的自己:“我也是一個人。”

“你的女兒一年學費五萬,你的女兒念興趣班,你的女兒金枝玉葉,”她苦笑,“那我呢?我從小讀最差的學校,最差的班,我一直活在爛泥,所以再爛一點也所謂。可是憑什麼?憑什麼為瞭你們的傢庭幸福,讓我痛苦不堪?”

“我們不是沒有付出代價,”趙淑慧著急出聲,“有什麼條件可以談啊!”

“可我要談的條件,就是你們無法接受的條件!”葉思北提瞭聲,她盯著趙淑慧,也不知道是告訴趙淑慧,還是告訴自己,“所有可以談的條件都在你們接受范圍裡,在這個范圍裡,那個犯罪的人永遠不會悔改。”

“但孩子是無辜的,”趙淑慧焦急落著眼淚,“你為什麼一定要選一個牽連無辜的做法呢?!你為什麼一定要報警呢?”

葉思北頓瞭頓,她張瞭張口,卻發現她發不出聲,好久,她低下頭,她怕看見趙淑慧的眼睛,輕聲回應:“這句話你該對范建成說。”

說著,她站起身往外走:“不早瞭,我先去回去瞭。”

“葉思北!”

趙淑慧提聲喊瞭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就看趙淑慧直直跪到地上,她滿臉是淚:“你放過我們一傢吧,我求求你放過雯雯,代價我們已經付出瞭,我求求你,”她磕頭,“放過我們吧。”

葉思北不說話,她紅瞭眼,轉過頭背對著趙淑慧,才找回幾分平靜,她詢問她:“如果我是你女兒,你會讓我放過他嗎?”

趙淑慧愣瞭愣,葉思北告訴自己:“你不會。”

“我沒有你這麼好的母親保護我,所以我得自己保護自己,而我的答案也是這一句。”

“我不會。”

“我不能放過他。”

說完,葉思北走出包間。

葉思北和趙淑慧談話時,秦南和幾個兄弟坐在一桌,秦南問完話後,桌上就沉默下來,過瞭一會兒,大春給秦南倒瞭杯水:“南哥,咱們兄弟一起長大,你傢就你一個,阿伯走之前特意交代過我們,說咱們雖然不是親兄弟,但也要像親兄弟一樣互相照顧。”

秦南點頭:“爺爺的話我記得。”

“那這麼說起來,大傢都是一傢人,”坐在邊上一個稍稍年長的男人開口,他叫王貴,是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我也該算是你大哥。”

“貴哥說的是。”

秦南隱約感知到他們要說什麼,他抬眼看向王貴:“大傢要說什麼直說吧,不用兜圈子。”

所有人看向王貴,王貴也感知到這個話得由年紀最長的他說出口,他組織瞭一下話,開瞭頭:“阿南,我沒怎麼讀過書,說錯瞭你也別見怪。弟妹的事兒呢,我們大傢都聽說瞭,也不知道你具體知道多少,大傢想想覺得不能瞞你,所以還要和你說一聲。”

“您說。”

秦南點頭,換瞭敬稱。王貴遲疑著:“我們都聽說,弟妹那個公司,也不是什麼正經公司,那天晚上就是去陪客戶喝酒,喝晚瞭之後出的事兒。阿南啊,娶妻娶賢,這些大半夜還在外面陪男人喝酒的女人,說出去是要讓人笑話的。”

秦南低頭,語調沒有一點情緒:“那你們覺得,我怎麼做妥當呢?”

眾人對視一眼,大春遲疑著:“哥,現在你們還沒孩子,你可以再想想。”

秦南抬頭看向大春,大春有些尷尬低頭倒酒,秦南看著他:“那天思北去你公司找你,你和她說什麼瞭?”

“我沒說什麼啊。”大春趕緊辯解,隻是他一抬頭看見秦南的眼睛,就停下聲。

秦南看著他,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大春想瞭想,坦然承認:“我讓她別耽擱你。”

秦南靜靜註視著他,大春直接開口:“南哥,咱們這麼多年兄弟,在我心裡,你就是我親哥。嫂子自己出去喝酒,回頭來和你說她被強奸,這事兒不論真假,以後你就是別人眼裡的大王八,你就是要被人笑話。生個孩子回村裡,你讓大傢怎麼說?而且嫂子有一次,就沒第二次瞭嗎?我是為你著想,話我說完瞭,你要打要罵我都受著。”說著,大春拍拍腦袋,“南哥你打,我多說一句我是孫子。”

秦南沒說話,他抽瞭口煙。

他隱約體會到瞭葉思北的感覺,那種無力的、被全世界圍剿著的感覺。

他隻是個外人,尚且如此,葉思北呢?

那天從水廠回來,她沒說過大春一句壞話,她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默默承受過多少流言蜚語呢?

他覺得胸口像被一塊石頭壓著,抬頭環顧瞭周邊一圈。

他從小父母在外,由爺爺養大,如今爺爺走瞭,在場這一桌就都是他的傢人,他看著他們,好久,站起身來。

“我還要開車,”他拿起水杯,“以茶代酒,敬各位兄弟一杯,這麼多年,多謝各位照顧。”

說著,他喝瞭一口茶,放下杯子後,他想瞭想,還是開口:“葉思北我的妻子,她的性格我瞭解,過去她基本不參加這種酒宴,每天晚上都是我去接她。她不是你們說那種人。”

滿桌人面露難色,明顯是覺得他自欺欺人又不好開口,秦南忍不住笑起來:“是,她是去酒局,是喝瞭酒,那又怎樣呢?這是錯嗎?那今天我們在這裡,一眾兄弟誰要喝酒回傢路上被人撞死瞭,這算誰的錯?是不是該罵他喝瞭酒不謹慎?”

“阿南,”王貴冷下臉來,“這話說得太難聽瞭。”

“那你們的話不難聽嗎?”秦南看向大春,“思北和我都是受害人,你們不幫著我們,反而要一直質疑我們,你們想過這些話我們聽著是什麼感覺嗎?”

“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裡,”秦南掃瞭一眼眾人,眼眶微紅,“我傢裡人沒瞭,你們就是我兄弟,但葉思北是我妻子,今天是她是受害人,她被人傷害,我作為丈夫,不可能坐視不管。各位當我是兄弟,那就給個薄面,不求各位幫忙,但希望大傢都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讓我和她能夠正常生活。如果大傢覺得我腦子有問題,那就當我腦子有問題,這個兄弟走到這裡,也就夠瞭。”

說著,秦南抓起衣服,轉身走瞭出去。

他開車往回傢的路上去,路上他死死抓著方向盤。

他不知道怎麼,就想起當初他和葉思北說的話——我帶你去報警。

那時候葉思北對抗,嘶吼,仿佛他在毀掉她的人生。

他可以理解,卻從沒有這麼像這一刻這麼真切的感知到,這是一條多麼艱難的道路。

當初他可以這麼輕而易舉說“報警”,可這時候他卻才知道,已經預見未來、又一直在勉力承受的葉思北,說出“報警”時,是多麼重大又艱難的選擇。

沒有什麼感同身受,事情發生那一刻,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擁有的勇氣有多少。

他突然特別想見到葉思北,想去擁抱她,去告訴她——他開始感受她的苦難,他和她一起承擔。

他不由得加快瞭速度,等到傢的時候,剛好看到葉思北往樓梯走去。

他匆匆停車,葉思北看到他的車,也停下腳步。

他開門下車,葉思北站在他面前。

她和以往沒有太大區別,單薄的身軀,平靜溫和的模樣,她站在夕陽裡看著他笑,輕聲問他:“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秦南直直看著她,一言不發。

葉思北看著站在車邊的青年,她直覺他似乎受到什麼沖擊,她壓抑著見過趙淑慧所帶來的所有混亂和茫然,輕笑起來:“發什麼呆?怎麼瞭?”

秦南沒出聲,他緩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

他的懷抱厚實又溫暖,葉思北愣瞭愣,她感覺著這個人的懷抱,一瞬之間,所有對錯的茫然,愧疚,都消散開去。

她遲疑著回抱住他,秦南感覺她的觸碰,竟有幾分眼酸。

“思北,”他聲音裡帶瞭些鼻音,“你以前,是不是過得很苦?”

“或許吧,”葉思北笑,“可從你問這句話時開始,可能就沒那麼苦瞭。”

《餘生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