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紀總管駕著馬車,飛馳到塘口。
    他拚命的打門,來開門的正是雲飛。紀總管一見到他,就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老淚縱橫「雲飛,天虹快死了,請你去見她最後一面!」
    「什麼叫做天虹快死了?她怎麼會快死了?」雲飛驚喊。
    阿超、雨鳳、雨鵑、小三、小五全都跑到門口來,震驚的聽著看著。
    紀總管滿面憔悴,淚落如雨,急促的說:
    「雲飛,她想見你。這是她最後的要求,你就成全她吧!馬車在門口等著,我……對你,有諸多對不起……請你看在天虹份上,不要計較,去見她最後一面!我謝謝你了!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再不去,可能就晚了!」
    雲飛太震驚了,完全不能相信。他瞪著紀總管發呆,神思恍惚。
    雨鳳急忙推著雲飛。
    「你不要發呆了!快去呀!」
    阿超在巨大的震驚中,還維持一些理智:
    「這恰當嗎?雲翔會怎樣?老爺會怎樣?」
    「我已經跟老爺說好了,他和慧姨娘、雲翔都不過來,天虹床邊,只有太太和齊媽!」紀總管急急的,低聲下氣的說。
    「老爺同意這樣做?」阿超懷疑:「是真的嗎?不會把我們騙回去吧?」
    紀總管一急,對著雲飛,磕下頭去:
    「我會拿天虹的命來開玩笑嗎?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讓你們無法信任的事,但是,如果不是最後關頭,我也不會來這一趟了!我求你了……我給你磕頭了……」
    雲飛聽到天虹生命垂危,已經心碎,再看紀總管這樣,更是心如刀絞。他抓住紀總管的胳臂,就一疊連聲說:
    「我跟你去!我馬上去!你快起來!」
    雨鵑當機立斷,說:
    「阿超,你還是跟了去!」
    雲飛和阿超,就急急忙忙的上了馬車。
    雲飛趕到紀家,天虹躺在床上,僅有一息尚存。夢嫻、齊媽、天堯圍在旁邊落淚。大家一見到雲飛,就急忙站起身來。夢嫻過去握了握他的手,流淚說:
    「她留著一口氣,就為了見你一面!」
    雲飛撲到床前,一眼看到瀕死的天虹,臉上已經毫無血色,眼睛闔著,呼吸困雞。他這才知道,她直的已到最後關頭,心都碎了。
    夢嫻就對大家說:
    「我們到門口去守著,讓他們兩個單獨談談吧!」
    大家就悲慼的,悄悄的退出房去。
    雲飛在天虹床前坐下。凝視著她,悲切的喊:
    「天虹!我來了!」
    天虹聽到他的聲音,就努力的睜開眼睛,看到了他,驚喜交集。她抬了抬手,又無力的垂下。雙眼癡癡的看著他,似乎只有這對眸子,還凝聚著對人生最後的依戀。她微笑起來:
    「雲飛,你肯來這一趟,我死而無憾了。」
    雲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淚水立即奪眶而出。
    天虹看到他落淚,十分震動。
    「好抱歉,要讓你哭。」她低聲的說。
    他情緒激動,不能自已。她衰弱已極的低語:
    「原諒我!我答應過你,要勇敢的活著,我失信了……我先走了!」
    他心痛如絞,盯著她,啞聲的說:
    「我不原諒你!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你怎麼可以先走?」
    她虛弱的笑著:
    「對不起!我有好多承諾,自己都做不到!那天,還和雨鳳有一個約會,現在,也要失約了!」
    他的熱淚,奪眶而出。情緒奔騰,激動不已。許多往事,現在像電光石火般從他眼前閃過。那個等了他許多年的女孩!那個一直追隨在他身後的女孩!那個為了留在展家,只好嫁進展家的女孩!那個欠了展家的債,最後,要用生命來還的女孩!
    「是我對不起你,當初,不該那麼任性,離家四年。如果我不走,一切都不會這樣了。想到你所有的痛苦和災難,都因我而起,我好難過。」
    她依然微笑,凝視著他:
    「不要難過,上蒼為雨鳳保留了你!你身邊的女子,都是過客,最後,像萬流歸宗,匯成唯一的一股,就是雨鳳!」
    這句話,讓雲飛震動到了極點。他深深的,悲切的看著她。
    她抬抬手,想做什麼,卻力不從心,手無力的抬起,又無力的落下,他急忙問:
    「你要做什麼?」
    「我……我脖子上有根項鏈,我要……我要取下來!」
    「我來取!你別動!」
    雲飛就小心翼翼的扶著她的頭,取下項鏈,再扶她躺好。他低頭一看,取下來的是一條素的金項鏈,下面墜著一個簡單的,小小的金雞心。他有些困惑,只覺得這樣東西似曾相識。
    「這是……我十二歲那年,你送我的生日禮物,你說……東西是從自己家的銀樓裡挑的,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我好喜歡。從此……就沒有摘下來過……」
    他聽著,握著項鏈的手不禁顫抖。從不知道,這條項鏈,她竟貼身戴了這麼多年。
    她的力氣巳快用盡,看著他,努力的說:
    「幫我……幫我把它送給雨鳳!」
    他拚命點頭,把項鏈鄭重的收進懷裡,淚眼看她。她掙扎的說:
    「雲飛……請你握住我的手!」
    他急忙握住她,發現那雙手在逐漸冷去。她低低的說:
    「我走了!你和雨鳳……珍重!」
    他大震,心慌意亂,急喊:
    「天虹!天虹!天虹……請不要走!請不要走……」
    紀總管、天堯、夢嫻、齊媽、阿超聽到喊聲,大家一擁而入。
    天虹睜大眼睛,眼光十分不捨的掃過大家,終於眼睛一閉,頭一歪,死了。
    雲飛淚不可止,把天虹的雙手,闔在她的胸前。哽咽的說:
    「她去了!」
    紀總管急撲過去,大慟。淚水瘋狂般的湧出,他痛喊出聲:
    「天虹!天虹!爹還有話,沒跟你說,你再睜開眼看看,爹對不起你呀!爹要告訴你……
    要告訴你……爹一錯再錯,誤了你一生……你原諒爹,你原諒爹……」他撲倒在天虹身上,說不下去,放聲痛哭了。
    夢嫻落著淚,不忍看天虹,撲在齊媽身上。
    「她還那麼年輕……我以為,我會走在大家的前面……怎麼天虹會走在我前面呢?她出世那天,還和昨天一樣,你記得嗎?」
    齊媽哭著點頭:
    「是我和產婆,把她接來的,沒想到,我還要送她走!」
    大家淚如雨下,相擁而泣。
    雲飛受不了了,他站了起來,把位子讓給紀總管和天堯,踉蹌的奔出門去。他到了門外,撲跌在一塊假山石上,摸索著坐下,用手支著額,忍聲的啜泣。
    阿超走來,用手握住他的肩。眼眶紅著,啞聲的說:
    「她走了也好,活著,什麼快樂都沒有,整天在簷頭底下過日子,擔驚害怕的……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他點頭,卻淚不可止。
    阿超也心痛如絞,知道此時此刻,沒有言語可以安慰他,甚至沒有言語可以安慰自己,只能默默的看著他,陪著他。
    就在這時,雲翔大步衝進來,祖望和品慧,拚命想攔住他。祖望喊著:
    「你不要過去!讓他們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的道別吧!」
    雲翔眼睛血紅,臉色蒼白,激動的喊:
    「為什麼不讓我看天虹?她好歹是我的老婆呀……我也要跟她告別呀!我沒想到她會死,她怎麼會死呢?你們一定騙我……一定騙我……」
    雲飛從假山石上,直跳起來,狼狽的想隱藏住淚。
    阿超一個震動,立即嚴陣以待。
    雲翔一見到雲飛,整個人都震住了。
    祖望盯著雲飛,默然無語。品慧也呆呆的站著。
    兩路人馬互峙著,彼此對看,有片刻無言。
    終於,雲飛長歎,拭了拭淚,低低的,不知道是要說給誰聽:
    「天虹……剛剛過世了!」
    祖望、品慧大大一震。而雲翔,驚得一個踉蹌,心中立刻湧起巨大的痛,和巨大的震動。
    他盯著雲飛,好半天都無法思想,接著,就大受刺激的爆發了:
    「你怎麼在這兒?我老婆過世,居然要你來通知我?」他掉頭看祖望和品慧,不可思議的說:「你們大家攔著我,不讓我過來,原來就是要掩護雲飛和天虹話別!」他對雲飛一頭衝去:「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狗東西!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不是發誓不進展家大門嗎?為什麼天虹臨死,在她床邊的是你,不是我!」他在劇痛鑽心下,快要瘋狂了:「你們這一對姦夫淫婦!你們欺人太甚了!」
    阿超怒不可遏,看到雲翔惡狠狠的撲來,立刻擋在雲飛前面,一把就抓住了雲翔胸前的衣服,把他用力的往假山上一壓。怒吼著:
    「你已經把天虹逼死了,害死了,你還不夠嗎?天虹還沒冷呢,你就這樣侮辱她,你嘴裡再說一個不乾不淨的字,我絕對讓你終身不能說話!」
    品慧大叫:
    「阿超!你放手!」回頭急喊:「老爺子!你快管一管呀!」
    祖望還來不及說什麼,雲飛已經紅著眼,對雲翔憤怒的,痛楚的,啞聲的吼了起來:
    「展雲翔!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和天虹之間,乾乾淨淨!我如果早知道天虹會被你折磨至死,我應該給你幾百頂綠帽子,我應該什麼道德倫理都不顧,讓天虹不至於走得這麼冤枉!可惜我沒想到,沒料到你可以壞到這個地步!對,天虹愛了我一生!可是,她告訴過我,當她嫁給你的時候,她已經決心忘了我!是你不許她忘!她那麼善良,只要你對她稍微好一點,她會感激涕零,會死心塌地的待你!可足,你就是想盡辦法折磨她,一天到晚懷疑自己戴綠帽子!用完全不存在的罪名,去一刀一刀的殺死她!你好殘忍!你好惡毒!」
    雲翔被壓得不能動,踢著腳大罵:
    「你還有話可說!如果你跟她乾乾淨淨,現在,你跑來做什麼?我老婆過世,要你來掉眼淚……」
    阿超胳臂往上一抬,胳臂肘抵住雲翔的下巴,把他的頭抵在假山上。吼著:
    「你再說,你再說我就幫天虹小姐報仇!幫我們每一個人報仇!你身上有多少血債,你自己心裡有數!」
    祖望忍不住,一邁上前,悲哀已極的看著兩個兒子。
    「雲飛,你放手吧!該說的話你也說了,該送的人,你也送了!家裡有人去世,正在傷痛的時刻,我沒辦法再來面對你們兩個的仇恨了!」
    雲飛看了祖望一眼,恨極的說:
    「今天天虹死了,我不是只有傷心,我是恨到極點!恨這樣一個美好的,年輕的生命,會這樣無辜的被剝奪掉!」他盯著雲翔:「你怎麼忍心?不念著她是你的妻子,不念著她肚子裡有你的孩子,就算回憶一下我們的童年,大家怎樣一起走過,想想她曾經是我們一群男孩的小妹妹!你竟然讓她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去了?」他定定的看著他,沈痛已極:「你逼走了我,逼死了天虹,連你身邊的人,都一個個離你遠去!現在,你認為紀叔和天堯,對你不恨之入骨嗎?還能忠心耿耿對你嗎?你已經眾叛親離了,你還不清不楚!難道,你真要弄到進監牢,用你十年或二十年的時間來後悔,才滿意嗎?」
    雲翔掙脫了阿超,跳腳大罵:
    「監牢!什麼監牢!我就知道上次是你把我弄進牢裡去的!你這個不仁不義的混蛋……」
    雲飛搖頭,心灰意冷,對阿超說:
    「放開他!我對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阿超把雲翔用力一推,放手。
    雲翔踉蹌了幾步才站穩,怒視著雲飛,一時之間,竟被雲飛那種悲壯的氣勢壓制住,說不出話來。
    雲飛這才回頭看著祖望。傷痛已極的說:
    「爹!「一葉落而知秋」,現在,落葉已經飄了滿地,你還不收拾殘局嗎?要走到怎樣一個地步,才算是「家破人亡」呢?」
    祖望被雲飛這幾何話,驚得一退。
    雲飛回頭看阿超,兩人很有默契的一點頭,就雙雙大踏步而去。
    祖望呆呆的站著,心碎神傷。一陣風過,草木蕭蕭。身旁的大樹,落葉飄墜,他低頭一看,但見滿地落葉,隨風飛舞。他不禁渾身驚顫,冷汗涔涔了。
    雲飛回到家裡,心中的痛,像海浪般捲了過來,簡直不能遏止。他進了房間,跌坐在桌前的椅子裡,用手支著額頭。
    雨鳳奔過來,把他的頭緊緊一抱。啞聲的說:
    「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用隱藏你的感情!」說著,自己的淚水,忍不住落下:「沒想到,我跟天虹,只有一面之緣!」
    雲飛抱住她,把面孔埋在她的裙褶裡。片刻,他輕輕推開她,從口袋裡掏出那條項鏈。
    「這是天虹要我轉送給你的!」
    雨鳳驚奇的看著項鏈。
    「很普通的一條項鏈,剛剛從她脖子上解下來。她說,是她十二歲那年,我送給她的!」
    他凝視雨鳳,痛心的說:「你知道嗎?當她要求我把鏈子解下來,我看著鏈子,幾乎沒有什麼印象,記不得是那年那月送給她的,她卻戴到現在!她……」他說不下去了。
    雨鳳珍惜的握住項鏈。震動極了,滿懷感動:
    「這麼深刻的感情!太讓我震撼了!現在,我才瞭解她那天為什麼要和我單獨談話!好像她已經預知自己要走了,竟然把你「托付」給我,當時,我覺得她對我講那些話,有些奇怪,可是,她讓我好感動。如今想來,她是要走得安心,走得放心!」她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我們讓她安心吧!讓她放心吧!好不好?」
    他點頭,哽咽難言。半晌,才說:
    「那條鏈子,你收起來吧,不要戴了。」
    「為什麼不要戴?我要戴著,也載到我洩氣那天!」
    雲飛一個寒戰,雨鳳慌忙抱緊他。急切的喊:
    「那是六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們兩個,會長命百歲,你放心吧!」把鏈子交給雲飛,蹲下身子,拉開衣領:「來!你幫我戴上,讓我代替她,戴一輩子!也代替她,愛你一輩子!」
    他用顫抖的手,為她戴上項鏈。
    她仰頭看著他,熱烈的喊:
    「我會把她的愛,映華的愛,通通延續下去!她們死了,而我活著!我相信,她們都會希望我能代替她們來陪伴你!我把她們的愛,和我的愛全部合併在一起,給你!請你也把你欠下的債,匯合起來還給我吧!別傷心了,走的人,雖然走了,可是,我卻近在眼前啊!」
    雲飛不禁喃喃的重複著天虹的話:
    「像萬流歸宗,匯成唯一的一股,就是雨鳳!」
    「你說什麼?」
    他把她緊緊抱住:
    「不要管我說什麼,陪著我!永遠!」
    她虔誠的接口:
    「是!永遠永遠!」
    十天後,天虹下葬了。
    天虹入了土,雲翔在無數失眠的長夜裡,也有數不清的悔恨。天虹,真的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她怎麼會死了呢?她這一死,他什麼機會都沒有了!她帶著對他的恨去死,帶著對雲飛的愛去死,他連再贏得她的機會都沒有了!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絕望。
    這種絕望壓迫著他,讓他夜夜無眠,感到自己已經被雲飛徹底打敗了。
    但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這天,祖望和品慧帶著他,來向紀總管道歉。
    他對紀總管深深一揖,說的倒是肺腑之言:
    「紀叔,天堯,我知道我有千錯萬錯,錯得離譜,錯得混帳,錯得不可原諒!這些日子,我也天天在後悔,天天在自己罵自己!可是,大錯已經造成,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我的日子,也好痛苦!每天對著天虹睡過的床,看著她用過的東西,想著她的好,我真的好痛苦!如果我能重來一遍,我一定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可是,我就沒辦法重來一遍!沒辦法讓已經發生的事消失掉!不騙你們,我真的好痛苦呀!你們不要再不理我了,原諒我吧!」
    紀總管臉色冷冰冰,已經心如止水,無動於衷。
    天堯也是陰沈沈的,一語不發。
    祖望忍不住接口:
    「親家,雲翔是真的懺悔了!造成這樣大的遺憾,我對你們父子,也有說不出來的抱歉。
    現在,天虹已經去了,再也無法回來,以後,你就把雲翔當成你的兒子,讓他代天虹為你盡孝!好不好呢?」
    紀總管這才抬起頭來,冷冷的開了口:
    「不敢當!我沒有那個福氣,也沒有那個膽子,敢要雲翔做兒子,你還是留給自己吧!」
    祖望被這個硬釘子,撞得一頭包。品慧站在一旁,忍無可忍的插口了:
    「我說,紀總管呀!你再怎麼生氣,也不能打笑臉人呀!雲翔是誠心誠意來跟你認錯,我和老爺子也是誠心誠意來跟你道歉!總之,大家是三十幾年的交情,你等於是咱們展家的人,看在祖望的份上,你也不能再生氣了吧!日子還是要過,你這個「總管」還是要做下去,對不對?」
    紀總管聽到品慧這種語氣,氣得臉色發白,還沒說話,天堯已經按捺不住,憤憤的,大聲的說:
    「展家的這碗飯,我們紀家吃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還敢再吃嗎?天虹不是一樣東西,弄丟了就丟了,弄壞了就壞了!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呀!今天,你們來說一聲道歉,說一聲你們有多痛苦多痛苦……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痛苦,什麼叫後悔!尤其是雲翔!如果他會後悔,他根本就不會走到這一步!痛苦的是我們,後悔的是我們,當初,把天虹賣掉,也比嫁給雲翔好!」
    雲翔一抬頭,再也沈不住氣,對天堯吼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今天來道歉,已經很夠意思了,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天虹是白已跑出去,被馬車撞死的,又不是我殺死的!你們要怪,也只能怪那個馬車伕!再說,天虹自己,難道是完美無缺的嗎?我真的「娶到」一個完整的老婆嗎?她對我是完全忠實的嗎?她心裡沒有別人嗎?我不痛苦?我怎麼不痛苦,我娶了天虹,只是娶了她的軀殼,她的心,早就嫁給別人了!直到她彌留的時刻,她見的是那個人,不是我!你們以為這滋味好受嗎?」
    紀總管接口:
    「看樣子,受委屈的人是你,該道歉的人是我們!天虹已經死了,再來討論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你請回吧!我們沒有資格接受你的道歉,也沒有心情聽你的痛苦!」
    品慧生氣了,大聲說:
    「我說,紀總管呀,你不要說得這麼硬,大家難道以後不見面,不來往嗎?你們父子兩個,好歹還拿展家……」
    祖望急忙往前一步,攔住了品慧的話,賠笑的對紀總管說:
    「親家,你今天心情還是那麼壞,我叫雲翔回去,改天再來跟你請罪!總之,千錯萬錯,都是雲翔的錯!你看我的面子,多多包涵了!」
    雲翔一肚子的絕望,全體爆發了,喊著:
    「爹!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說了,他們還是又臭又硬,我受夠了!為什麼千錯萬錯,都是我錯?難道天虹一點錯都沒有……」
    祖望抓住雲翔的胳臂,就往外拉。對他大聲一吼:
    「混帳!你什麼時候才能醒悟?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你給我滾回家去吧!」
    他拉著雲翔就走,品慧瞪了紀總管一眼,匆匆跟去。
    三個人心情惡劣的從紀家院落,走到展家院落。品慧一路嘰咕著:
    「這個紀總管也實在太過份了!住的是我家的屋子,吃的是我家飯,說穿了,一家三口都是我家養的人,天虹死了,我們也很難過。這樣去給他們賠小心,還是不領情,那要咱們怎麼辦?我看,他這個總管當糊塗了,還以為他是「主子」呢!」
    「人家死了女兒,心情一定不好!」祖望難過的說。
    「他們死了女兒,我們還死了媳婦呢!不是一樣嗎?」
    正說著,迎面碰到夢嫻帶著齊媽,手裡拿著一個托盤,提著食籃,正往紀家走去。看到他們,夢嫻就關心的問:
    「你們從紀家過來嗎?他們在不在家?」
    「在,可是脾氣大得很,我看,你們不用過去了!」祖望說。
    品慧看夢嫻帶著食籃,酸溜溜的說:
    「他們脾氣大,也要看是對誰?大概你們兩個過去,他們才會當作是「主子」來了吧!紀總管現在左一句後悔,右一句後悔,不就是後悔沒把天虹嫁給雲飛嗎?看到夢嫻姐,這才真的等於看到親家了吧!」
    夢嫻實在有些生氣,喊:
    「品慧!他們正在傷心的時候,你就積點口德吧!」
    品慧立刻翻臉:
    「這是什麼話?我那一句話沒有口德?難道我說的不是「實情」嗎?如果我說一說,都叫作「沒口德」,那麼,你們這些偷偷摸摸做的人,是沒有什麼「德」呢?」
    夢嫻一怔,氣得臉色發青了:
    「什麼「偷偷摸摸」,你夾槍帶棒,說些什麼?你說明白一點!」
    雲翔正在一肚子氣,沒地方出,這時,往前一衝,對夢嫻叫了起來:
    「你不要欺負我娘老實!動不動就擺出一副「大太太」的樣子來!你們和雲飛串通起來,做了一大堆見不得人的事,現在,還想賴得乾乾淨淨!如果沒有雲飛,天虹怎麼會死?後來丫頭們都告訴我了,她會去撞馬車,是因為她要跑出去找雲飛!殺死天虹的兇手,不是我,是雲飛!現在,你們反而做出一股被害者的樣子來,簡直可惡極了!」
    夢嫻瞪著雲翔,被他氣得發抖。掉頭看祖望:
    「你就由著他這樣胡說八道嗎?由著他對長輩囂張無理,對死者毫不尊敬?一天到晚大呼小叫嗎?」
    祖望還沒說話,品慧已飛快的接了口,尖酸的說:
    「這個兒子再不中用,也是展家唯一的兒子了!你要管兒子,恐怕應該去蘇家管!就不知道,怎麼你生的兒子,會姓了蘇!」
    「祖望……」夢嫻驚喊。
    祖望看著夢嫻,長歎一聲,被品慧的話,勾起心中最深的痛,懊惱的說:
    「品慧說的,也是實情!怎麼你生的兒子,會姓了蘇?我頭都痛了,沒有心情聽你們吵架了!」
    祖望說完,就埋頭向前走。
    夢嫻呆了呆,心裡的灰心和絕望,排山倒海一樣的湧了上來。終於,她瞭解到,雲飛為什麼要逃出這個家了!她攔住了祖望,抬著頭,清清楚楚的,溫和堅定的說:
    「祖望,我嫁給你三十二年,到今天作一個結束。我的生命,大概只有短短的幾個月了,我願意選擇一個有愛,有尊嚴的地方去死。我生了一個姓蘇的兒子,不能見容於姓展的丈夫,我只好追隨兒子去!再見了!」
    祖望大大一震,張口結舌。
    夢嫻已一拉齊媽的手,說:
    「我們先把飯菜,給紀總管送過去,免得涼了!」
    夢嫻和齊媽,就往前走去。祖望震動之餘,大喊:
    「站住!」
    夢嫻頭也不回,傲然的前行。品慧就笑著說:
    「只怕你這個姓展的丈夫,叫不住蘇家的夫人了!」
    祖望大受刺激,對夢嫻的背影大吼:
    「走了,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夢嫻站住,回頭悲哀的一笑,說:
    「我的「永遠」沒有多久了,你的「永遠」還很長!你好自為之吧!珍重!」說完,她掉頭去了。
    祖望震住,站在那兒,動也不能動。只見風吹樹梢,落葉飛滿地。
    夢嫻和齊媽,當天就到了雲飛那兒。
    阿超開的大門,他看到兩人,瞭解到是怎麼一回事,就拎起兩人的皮箱往裡面走,一路喊進來:
    「慕白!雨鳳!雨鵑……你們快出來呀!太太和齊媽搬來跟我們一起住了!」
    阿超這聲「慕白」,終於練得很順口了。
    雲飛、雨鳳、雨鵑、小三、小五大家都跑了過來。雲飛看看皮箱,看看夢嫻,驚喜交集。
    「娘!你終於來了!」
    夢嫻眼中含淚,凝視他:
    「我和你一樣,面臨到一個必須選擇的局面,我做了選擇,我投奔你們來了!」
    夢嫻沒有講出的原委,雲飛完全體會到了,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娘!我讓你受委屈了!」
    夢嫻痛楚的說:
    「真到選擇的時候,才知道割捨的痛。雲飛,你所承受的,我終於瞭解了!」她苦笑了一下:「不過,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大概一直想這樣做!一旦決定了,也有如釋重負,完全解脫的感覺。」
    雨鳳上前,誠摯的,溫柔的,熱烈的擁住她。
    「娘!歡迎你「回家」!我跟你保證,你永遠不會後悔你的選擇!因為,這兒,不是只有你的一個兒子在迎接你,這兒有七個兒女在迎接你!你是我們大家的娘!」就回頭對小三小五喊:「以後不要叫伯母了,叫「娘」吧!」
    小三小五就撲上來,熱烈的喊:
    「娘!」
    夢嫻感動得一塌糊塗。緊緊的擁住兩個孩子。
    阿超高興的對夢嫻說:
    「我和雨鵑,已經挑好日子,二十八日結婚,我們兩個,都是孤兒,正在發愁,不知道你肯不肯再來一趟,讓我們可以拜見高堂。現在,你們搬來了,就是我們「名正言順」的「高堂」了!」
    夢嫻驚喜的看雨鵑和阿超:
    「是嗎?那太好了,阿超,雨鵑,恭喜恭喜!」
    齊媽也急忙上前,跟兩人道喜:
    「阿超,你好運氣,娶到這樣的好姑娘!」對雨鵑笑著說:「如果阿超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會幫你出氣!」
    「算啦!她不欺負我,我就謝天謝地了!」阿超喊。
    「算算日子只有五天了!來得及嗎?」夢嫻問。
    雨鵑急忙回答:
    「本來想再晚一點,可是,慕白說,最好快一點,把該辦的事都辦完!」
    雲飛看著母親,解釋的說:
    「最近,大家都被天虹的死影響著,氣壓好低,我覺得,快點辦一場喜事,或者,可以把這種悲劇的氣氛沖淡,我們都需要振作起來,面對我們以後的人生!」
    夢嫻和齊媽拚命點頭,深表同意。齊媽看著大家,說:
    「不知道你們這兒夠不夠住?因為,我跟著太太,也不準備離開了!」
    雨鵑歡聲大叫:
    「怎麼會不夠住?正好還有兩間房間空著!哇!我們這個「家」越來越大,已經是九口之家了!太好了!我們快去佈置房間吧!我來鋪床!」
    「我來掛衣服!」小三喊。
    「我會摺被子!」小五喊。
    大家爭先恐後,要去為夢嫻佈置房間。阿超和雲飛拎起箱子,大家便簇擁著夢嫻往裡面走。
    夢嫻看著這一屋子的人,看著這一張張溫馨喜悅的臉龐,聽著滿耳的軟語呢喃……這才發現,這個地方和展家,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展家,充滿了蕭索和絕望,這兒,卻充滿了溫暖和生機!原來,幸福是由愛堆砌而成的,她已經覺得,自己被那種幸福的感覺,包圍得滿滿的了。

《蒼天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