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鳳有兩天沒有去巷口,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和雲飛見面了。好奇怪,雲飛也沒有來找她,或者,他臥病在床,實在不能行動吧!但是,阿超居然也沒來。難道,雲飛已經知道了她的決心,預備放棄她了?第三天,她忍不住到巷口去轉了轉。看不到馬車,也看不到阿超,她失望的回到小屋,失魂落魄。於是,整天,她就坐在窗邊的書桌前,聚精會神的看著那本《生命之歌》。這是一本散文集,整本書,抒發的是作者對「生命」的看法,其中有一段這樣寫著:

    「我們覺得一樣事物「美麗」,是因為我們「愛它」。花、鳥、蟲、魚、日、月、星、辰、藝術、文學、音樂、人與人……都是這樣。我曾經失去我的摯愛,那種痛楚和絕望,像是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所有的光明色彩聲音全部消失,生命剩下的,只有一具空殼,什麼意義都沒有了……」

    她非常震撼,非常感動。就對著書出起神來。想著雲飛的種種種種。

    忽然間,有兩把匕首,亮晃晃的往桌上一放。發出「啪」的一響,把她嚇了一大跳,她驚跳起來,就接觸到雨鵑銳利的眸子。她愕然的看看匕首,看看雨鵑,結舌的問:

    「這……這……這是什麼?」

    雨鵑在她對面一坐:

    「這是兩把匕首,我去買來的!你一把,我一把!」

    「要幹什麼?」雨鳳睜大眼睛。

    「匕首是幹什麼的,你還會不知道嗎?你瞧,這匕首上有綁帶子的環扣,我們把它綁在腰上,貼身藏著。一來保護自己,二來隨時備戰!」

    雨鳳打了個寒顫。

    「這個硬邦邦的東西,綁在腰上,還能跳舞嗎?穿薄一點的衣服,不就看出來了嗎?」

    「不會,我試過了。這個匕首做得很好,又小又輕,可是非常鋒利!如果你不願意綁在腰上,也可以綁在腿上!這樣,如果再和展夜梟面對面,也不至於像上次那樣,找刀找不到,弄了個手忙腳亂!」

    雨鳳瞪著雨鵑:

    「你答應過金銀花,不在待月樓出事的!」

    「對呀!可是我也說過,離開了待月樓,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焉知道不會有一天,我跟那個展夜梟會在什麼荒郊野外碰面呢!」

    「你怎麼會跟他在荒郊野外碰面呢?太不可能了!」

    「人生的事很難講,何況,「機會」是可以「製造」的!」

    雨鵑說著,就把匕首綁進衣服裡,拉拉衣服,給雨鳳看。

    「你看!這不是完全看不出來嗎?剛開始,你會有些不習慣,可是,帶久了你就沒感覺了!你看那些衛兵,身上又是刀,又是槍的,人家自在得很!來來來……」她拉起雨鳳:「我幫你綁好!」

    雨鳳一甩手,掙脫了她,抗拒的喊:

    「我不要!」

    「你不要?你為什麼不要?」

    雨鳳直視著她,幾乎是痛苦的說:

    「因為我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我知道用刀子捅進人的身體是什麼滋味,我絕對不再做第二次!」

    「即使是對展夜梟,你也不做嗎?」

    「我也不做!」

    雨鵑生氣,跺腳:

    「你是怎麼回事?」

    兩鳳難過的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我一定做不出來!自從捅了那個蘇慕白一刀以後,我看到刀子就發抖,連切個菜,我都會切不下去,我知道我不中用,沒出息!我就是沒辦法!」

    雨鵑提高聲音,喊:

    「你捅的是展雲飛,不是蘇慕白!你不要一直搞不清楚!」她走過去,一把搶走那本書:「不要再看這個有毒的東西了!」

    雨鳳大急,伸手就去搶。

    「我已經不去巷口等他們了,我已經不見他了!我看看書,總不是對你們的背叛吧!讓我看……讓我看……」她哀懇的看著雨鵑:「我都聽你的了,你不能再把這本書搶走!」

    雨鵑廢然鬆手。雨鳳奪過了書,像是拿到珍寶般,將書緊緊的壓在胸口。

    「這麼說,這把匕首你決定不帶了?」雨鵑氣呼呼的看著她。

    「不帶了。」

    雨鵑一氣,過去把匕首抓起來。

    「你不帶,我就帶兩把,一把綁在腰上,一把綁在腿上!遇到展夜梟,就給他一個左右開弓!」

    雨鳳呆了呆:

    「你也不要走火入魔好不好?身上帶兩把刀,你怎麼表演?萬一跳舞的時候掉出來了,不是鬧笑話嗎?好吧!你一把,我一把,你帶著,我收著!」

    ※※※

    雨鳳拿過匕首,那種冰涼的感覺,使她渾身一顫。她滿屋子亂轉,不知道要將它藏在那兒才好。

    她把匕首收進抽屜裡,想想不妥,拿出來放進櫃子裡,想想,又不妥,拿出來四面張望,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可藏,最後,把它塞在枕頭底下的床墊下,再用枕頭把它壓著,這才鬆了口氣。她收好了匕首,抬頭看雨鵑,可憐兮兮的解釋:

    「我不要弟弟妹妹看到這個!萬一小四拿來當玩具,會闖禍!」

    雨鵑摸著自己腰上的匕首,一語不發。

    第二天早上,蕭家的五個姐弟都很忙。小三坐在院子中剝豆子。小四穿著制服,利用早上的時間,在練習射箭。小五纏在小四腳邊,不斷給小四喝彩,拍手,當啦啦隊。雨鵑拿著竹掃把,在掃院子。雨鳳在擦桌子,桌上,躺著那本《生命之歌》。

    有人打門,雨鵑就近開門,門一開,阿超就衝進來了。雨鵑一看到阿超,氣壞了,舉起掃把就要打。

    「你又來做什麼?出去!出去!」

    阿超輕鬆的避開她,看著小四。高興的喊:

    「還沒去上課?在射箭嗎?小四,有沒有進步?」

    三個孩子看到阿超,全都一呆。小五看到他臉上有傷,就大聲驚呼起來:

    「阿超大哥,你臉上怎麼了?」

    阿超心中一喜:

    「小五!你這聲「阿超大哥」,算我沒有白疼你!」他摸摸自己的臉,不在意的說:「這個嗎?被人暗算了!」

    雨鳳看到阿超來了,整個臉龐都發亮了,眼睛也發光了。怕雨鵑罵她,躲在房裡不敢出去。

    雨鵑拿著掃把奔過來,舉起掃把喊:

    「跟你說了叫你出去,你聽不懂嗎?」

    阿超搶過她的掃把一扔:

    「你這麼凶,快變成母夜又了!整天氣呼呼有什麼好呢?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你管我?」雨鵑生氣的大嚷:「你就不能讓我們過幾天安靜日子嗎?」

    「怎麼沒有讓你們過安靜日子?不是好幾天都沒有來吵你們嗎?可是,現在不吵又不行了,有人快要難過得死掉了!」

    「讓他去死吧!反正每天都有人死,誰也救不了誰!你趕快走!不要在這兒亂撒迷魂藥了!」

    阿超想進去,雨鵑撿起掃把一攔,不許他進去。

    「你讓一下,我有話要跟雨鳳姑娘說!」

    「可是,雨鳳姑娘沒有話要跟你說!」

    「你是雨鳳姑娘的代言人嗎?」阿超有氣,伸頭喊:「雨鳳姑娘!雨鳳姑娘!」

    ※※※

    雨鳳早已藏不住了,急急的跑了過來。

    「你的臉……怎麼了?」

    「說來話長!被人暗算了,所以好幾天都沒辦法過來!」

    雨鳳一驚:

    「暗算?他呢?他好不好?」

    「不好,真的不大好!也破人暗算了!」

    「怎麼一回事呢?被誰暗算了?你快告訴我!」雨鳳更急。

    「又是說來話長……」

    雨鵑氣呼呼的打斷他:

    「什麼「說來話長」?這兒根本沒有你說話的餘地!帶著你的「說來話長」滾出去!我要關門了!如果你再賴著不走,我就叫小四去通知金銀花……」

    阿超銳利的看雨鵑,迅速的接口:

    「預備要鄭老闆派人來揍我一頓嗎?」

    「不錯!你不要動不動就往我們家橫衝直撞,你應該知道自己受不受歡迎?什麼暗算不暗算,不要在這兒編故事來騙雨鳳了,她老實,才會被你們騙得團團轉……」

    阿超瞪著雨鵑,忽然忍無可忍的爆發了:

    「雨鵑姑娘,你實在太霸道,太氣人了!我從來沒看過像你這樣蠻不講理的姑娘!你想想看,我們對你們做過什麼壞事?整個事件裡的受害者,不是只有你們,還有我們!」忽然拉開上衣,露出傷痕纍纍的背脊:「看看這個,不是我做出來騙你們的呢?」

    雨鳳、雨鵑、小三、小四、小五全都大驚。小五大叫:

    「阿超大哥,你受傷了!大姐!趕快給阿超大哥上藥!」

    「有人用鞭子抽過你嗎?是怎麼弄傷的?你有沒有打還他?」小三急呼。

    小四更是義憤填膺:

    「你跟誰打架了?你怎麼不用你的左勾拳和連環腿來對付他們呢?還有你的鐵頭功呢?怎麼會讓他們傷到你呢……」

    三個孩子七嘴八舌,全都忘了和阿超那個不明不白的仇恨,個個真情流露。

    阿超迅速的穿好衣服。看著三個孩子,心中安慰極了。再四面看看:「這四合院裡,現在只有你們嗎?」

    「是!月娥珍珠小范他們都是一早就去待月樓了。你快告訴我,你碰到什麼事了?誰暗算了你?」雨鳳好著急。

    阿超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

    「展雲翔!」

    五個兄弟姐妹全都一震。兩鵑也被阿超的傷所震撼了,定睛看他:

    「你沒有騙我們?真的?你背上的傷,是用什麼東西傷到的?」

    「我沒有騙你們,背上的傷,是展夜梟用馬鞭抽的!」他一本正經的說。

    「那……他呢?不會也這樣吧?」雨鳳心驚膽戰。

    「實在……說來話長,我可不可以進去說話了?」

    雨鵑終於讓開了身子。

    阿超進了房。於是,雲飛被暗算,自己被毒打,全家被驚動,祖望相信了雲飛「自刺」的話,答應不再追究……種種種種,都細細的說了。雨鳳聽得驚心動魄,兩鵑聽得匪夷所思,三個孩子一知半解,立刻和阿超同仇敵愾起來,個個聽得熱血沸騰,義憤填膺。

    阿超挨的這一頓毒打,收到的效果還真不小,雨鵑那種劍拔弩張的敵意,似乎緩和多了。而雨鳳,在知道雲飛「傷上加傷」以後,她是「痛上加痛」,聽得眼淚汪汪,恨不得插翅飛到雲飛床邊去。想到雲飛在這個節骨眼,仍然幫自己頂下捅刀子的過失,讓自己遠離責任,就更是全心震動。這才知道,所謂「魂牽夢縈」、「柔腸寸斷」,是什麼滋味了。

    當阿超在和雨鳳姐弟,暢談受傷經過的時候,雲飛也拗不過夢嫻的追問,終於把自己受傷的經過,坦白的告訴了母親。夢嫻聽得心驚肉跳,連聲喊著:

    「什麼?原來捅你一刀的是雨鳳?這個姑娘太可怕了,你還不趕快跟地散掉!你要嚇死我嗎?」

    「我就知道不能跟你說嘛,說了就是這種反應!你聽了半天,也不分析一下人家的心態,也不想一想前因後果,就是先把她否決了再說!」雲飛懊惱的說。

    「我很同情她的心態,我也瞭解她的仇恨,和她的痛苦……可是,她要刺殺你呀!我怎麼可能允許一個要刺殺你的人接近你呢?不行不行,我們給錢,我們賠償他們,彌補他們,然後,你跟他們走得遠遠的!我去跟你爹商量商量……」她說著就走。

    雲飛一急,跳下地來,伸手一攔。

    「娘!你不要弄得我的傷口再裂一次,那大概就要給我辦後事了!」

    夢嫻一嚇,果然立即止步。

    「你趕快去床上躺著!」

    「你要不要好好聽我說呢?」

    「我聽,我聽!你上床!」

    雲飛回到床上。

    「這件事情,我想盡辦法要瞞住爹,就因為我太瞭解爹了!他不會跟我講道理,也不會聽我的解釋和分析,他和你一樣,先要保護我,他會釜底抽薪!只要去一趟警察廳,去一趟縣政府,或者其他的單位,蕭家的五個孩子,全都完了!我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就會發抖。所以,娘,如果你去告訴爹,就是你拿刀子來捅我了!」

    「那有那麼嚴重!你故意要講得這麼嚴重!」夢嫻驚怔的說。

    「就是這麼嚴重!我不能讓他們五個,再受到絲毫的傷害!」他深深的看著夢嫻:「娘!你知道嗎?雨鳳帶著刀去寄傲山莊,她不是要殺我,她根本不知道我會去,她是發現我的真實身份,就痛不欲生了!她是去向她爹懺悔,告罪。然後,預備一刀了斷自己!如果我在她內心不是那麼重要,她何至於發現我是展家的人,就絕望到不想活了?她真正震撼我的地方就在這兒,不是她刺我一刀,而是我這個人,主宰了她的生命!我只要一想到她可以因為我是展雲飛而死,我就可以為她死!」

    「你又說得這麼嚴重!用這麼強烈的字眼!」夢嫻被這樣的感情嚇住了。

    「因為,對我而言,感情就是這樣強烈的!她那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可以用她的生命來愛……雨鵑,她也震撼我,因為她用她的生命來恨!她們是一對奇怪的姐妹,被我們展家的一把火,燒出兩個火焰一樣的人物!又亮又熱,又燦爛,又迷人,又危險!」

    「對呀!就是「危險」這兩個字,我聽起來心驚膽戰,她會捅你一刀,你怎麼能娶她呢?如果做了夫妻,她豈不是隨時可以給你一刀?」

    雲飛累了,沮喪了,失望的說:

    「我跟你保證,她不會再捅我了!」

    「我好希望你能夠幸福!好希望你有個甜蜜的婚姻,有個很可愛的妻子,為你生兒育女……但是,這個雨鳳,實在太複雜了!」

    「沒辦法了!我現在就要這個「複雜」,要定了!但是……」他痛苦的一仰頭:「我的問題是,她不要我!她恨死了展雲飛!我的重重關卡,還一關都沒過!所以,娘,你先別為了我「娶她」之後煩惱,要煩惱的是,怎樣才能「娶她」!」

    一聲門響,兩個人都住了口。

    進來的是阿超。他的神色興奮,眼睛閃亮。雲飛一看到他,就整個人都緊張起來了。

    「怎樣?你見到雨鳳了嗎?不用避諱我娘了,娘都知道了!」

    「我見到了!」

    「她怎樣?」雲飛迫切的問。

    「她又瘦又蒼白,不怎麼樣!雨鵑姑娘攔著門,拿掃把打我,不讓我見她,對我一陣亂吼亂叫,罵得我狗血淋頭,結果……」

    「結果怎樣?」雲飛急死了。

    「我一氣,就回來了!」

    雲飛瞪大眼睛,失望得心都沉進了地底:

    「哎!你怎麼這麼沒用?」

    阿超嘻嘻一笑,從口袋中取出一張信箋,遞了過去。

    「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做你的信差,那次交過白卷呢?她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雲飛瞪了阿超一眼,一把搶過信箋,急忙打開。

    信箋上,娟秀的筆跡,寫著四句話:

    「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

    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雲飛把信箋往胸口緊緊一壓,狂喜的倒上床。

    「真是一字千金啊!」

    阿超笑了。

    夢嫻對這樣的愛,不能不深深的震撼了。那個「複雜」,會唱歌,會編曲,會拿刀捅人,會愛會恨,還是「詩意」的,「文學」的,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啊!

    這個姑娘,每晚在待月樓,又唱又跳,娛樂佳賓。

    這晚,待月樓依舊賓客盈門,觥籌交錯。

    在兩場表演中間的休息時間,雨鳳姐妹照例都到鄭老闆那桌去坐坐。現在,她們和鄭老闆的好友們,已經混得很熟了。在鄭老闆有意無意的示意下,大家對這兩姐妹也有一些忌諱,不再像以前那樣動手動腳了。

    鄭老闆和他的客人們已經酒足飯飽,正在推牌九。賭興正酣,金銀花站在一邊,吆喝助陣。雨鳳、雨鵑兩姐妹作陪,還有一群人圍觀,場面十分熱鬧。鄭老闆已經贏了很多錢。桌上的牌再度開牌,鄭老闆作莊,慢慢的摸著牌面,看他的底牌。面上的一張牌是「虎牌」。所謂虎牌,就是十一點,牌面是上面五點,下面六點。

    雨鵑靠在鄭老闆肩上,興高采烈的叫著:

    「再一張虎牌!再一張虎牌!」

    「不可能的!那有拿對子那麼容易的!」高老闆說。

    「看看雨鵑這金口靈不靈?」鄭老闆呵呵笑著。他用大拇指壓著牌面,先露出上面一半,正好是個「五點」!全場嘩然。

    「哈哈!不是金口,也是銀口!一半已經靈了!」金銀花說。

    鄭老闆再慢吞吞的開下一半,大家都伸長了腦袋去看。

    「來個四點,正好是癟十!」許老闆喊。

    「四點!四點!」賭客們叫著。

    「癟十!癟十!癟十……」高老闆喊。

    大家各喊各的,雨鵑的聲音卻特別響亮,她感染著賭錢的刺激,漲紅了臉,興奮的喊著:

    「六點……六點……六點……一定是六點!虎兒來!虎兒來!虎兒到!虎兒到……」

    鄭老闆看牌,下面一半,赫然是個「六點」。

    「啪」的一聲,鄭老闆把牌重重擲下,大笑抬頭:

    「真的是虎兒來,虎兒到!虎牌!」他看看其他三家:「對不起,通吃!」

    桌上的錢,全部掃向鄭老闆。圍觀者一片驚歎聲。

    「鄭老闆,你今晚的手氣簡直瘋了!」高老闆說。

    許老闆輸得直冒汗,喊:

    「雨鵑,你坐到我旁邊來,好不好?也帶點好運給我嘛!」

    金銀花笑得花枝亂顫,說:

    「雨鵑,你過去,免得他輸了不服氣!」

    雨鵑看了鄭老闆一眼,身子膩了膩:

    「我不要……人家喜歡看興家的牌嘛!」

    鄭老闆大笑,高興極了,拍拍她的手背:

    「你是我的福星,就坐這兒!」他把一張鈔票塞進雨鵑的衣領裡:「來,給你吃紅!」

    雨鵑收了鈔票,笑著:

    「下面一把,一定拿皇帝!」

    「再拿皇帝,我們大家都不要賭了,散會吧!」許老闆叫。

    「好嘛!好嘛!那就拿個大牌好了!」雨鵑邊笑邊說。

    鄭老闆被逗得開心大笑。

    雨鳳什麼話都不說,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看著兩鵑。一臉的難過。

    大家又重新洗牌,正在賭得火熱,歡歡喜喜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囂張的響了起來:

    「小二!小二!先給我拿一壺陳紹,一壺花彫來!那醬牛肉、腰花、豬蹄、雞翅膀、鴨舌頭、豆腐乾、蔥烤鯽魚……通通拿來!快一點!」

    所有的人都回頭去看。只見,雲翔、天堯,帶著四五個隨從,佔據了一張大桌子,正在那兒呼三喝四。

    雨鵑身子一挺,雨鳳僵住。姐妹倆的臉孔都在一瞬間轉白。

    金銀花警告的看了姐妹倆一眼,立即站起身來,眉開眼笑的迎向雲翔:

    「喲!今晚什麼風,把展二爺給吹來了?趕快坐坐坐!」她回頭喊:「小范,叫廚房熱酒!珍珠、月娥,上菜啊!有什麼就去給我拿什麼上來,沒有什麼就去給我做什麼!大家動作快一點,麻利一點!」

    珍珠、月娥、小范一面高聲應著,一面走馬燈似的忙碌起來。

    雲翔看看金銀花,看看鄭老闆那桌,大聲的說:

    「不知道可不可以請兩位蕭姑娘,也到我們這桌來坐一坐?」

    鄭老闆眼光一沈。雨鵑和雨鳳交換了一個注視。鄭老闆歪過頭去,看雨鵑:

    「你怎麼說?要我幫你擋了嗎?」

    雨鵑眼珠一轉,搖搖頭,很快的說:

    「不用了。我過去!」

    「不許鬧事!」鄭老闆壓低聲音。

    「我知道。」

    雨鵑起身,雨鳳立刻很不放心的跟著起身:

    「我跟你一起去!」

    ※※※

    鄭老闆抬頭,對屋角一個大漢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有若干大漢不受注意的,悄悄的散立在雲翔那桌的附近。

    天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對雲翔低聲說:

    「伏兵不少,你收斂一點!」

    雲翔頓時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

    「唔,很好玩的樣子!有勁!」

    姐妹倆過來了,雨鵑已經理好自己紛亂的情緒,顯得鎮定而且神秘奕奕。對雲翔嘻嘻一笑,清脆的說:

    「我老遠就聽到有鳥叫,叫得吱呀吱的,我還以為有人在打獵,獵到夜梟還是貓頭鷹什麼的,原來是你展某人來了!」她伸手就去倒酒,抬眼看眾人:「好像都見過面哦!幾個月以前,寄傲山莊的一把火,大家都參加過,是不是?我敬各位一杯。祝大家夜裡能夠睡得穩,不會作惡夢!家宅平安,不會被一把野火燒得一乾二淨!」

    兩鵑舉杯一口乾了,向大家照照杯子,再伸手去倒酒。

    天堯和滿桌的人,都驚奇的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雲翔被這樣的雨鵑吸引著,覺得又是意外,又是刺激。仰頭大笑:

    「哈哈!火藥味挺重的!見了面就罵人,太過份了吧!我今晚可是來交朋友的!來來來,不打不相識,我們算是有緣!我倒一杯酒,敬你們姐妹兩個!這杯酒乾了,讓我們化敵為友,怎麼樣?」他抬頭,一口乾了杯子。

    雨鳳瞪著他,儘管拚命努力克制著自己,仍然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為什麼不在自己的樹洞裡,好好的躲著,一定要來招惹我們呢?表示你很有辦法,有欺負弱小的天才嗎?對著我們姐妹兩個,搖旗吶喊一下,會讓你成英雄嗎?看著別人痛苦,是你的享受嗎?」

    雲翔怔了怔,又笑:

    「喲,我以為只有妹妹的嘴巴厲害,原來這姐姐的也不弱!」他舉杯對雨鳳,嘻皮笑臉的:「長得這麼漂亮,又會說、又會唱,怪不得會把人迷得神魂顛倒!其實,哥哥弟弟是差不多的,別對我太凶喲!嫂子!」

    這「嫂子」二字一出,姐妹倆雙雙變色。雨鳳還來不及說什麼,雨鵑手裡的酒。已經對著雲翔潑了過去。

    雲翔早有防備,一偏身就躲過了,順手抓住了雨鵑的手腕:

    「怎麼?還是只有這一招啊!金銀花,你應該多教她幾招,不要老是對客人潑酒!這酒嗎?也挺貴的,喝了也就算了,潑了不是太可惜嗎?」

    金銀花急忙站起身,對雨鵑喊:

    「雨鵑!不可以這樣!」又轉頭對雲翔,帶笑又帶嗔的說:「不過,你每次來,我們這兒好像就要遭殃,這是怎麼回事呢?你是欺負咱們店小,還是欺負咱們沒有人撐腰呢?沒事就來我們待月樓找找庥煩,消遣消遣,是不是?」

    另一桌上,鄭老闆談笑自若的和朋友們繼續賭錢。眼角不時瞟過來。

    雲翔仍然緊握住雨鵑的手腕,對金銀花一哈腰,笑容滿面的說:

    「千萬不要動火!我們絕對不敢小看待月樓,更不敢跑來鬧事!我對你金銀花,或者是鄭老闆,都久仰了!早就想跟你們交個朋友!今晚,面對美人,我有一點兒忘形,請原諒!」

    金銀花見他笑容滿面,語氣祥和,就坐了回去。

    雨鵑忽然斜睨著他,眼珠一轉,風情萬種的笑了起來:

    「你抓著我的手,預備要抓多久呢?不怕別人看笑話,也不怕我疼嗎?」

    雲翔凝視她:

    「赫!怎麼突然說得這麼可憐?我如果鬆手,你大概會給我一耳光吧?」

    雨鵑笑得好嫵媚:

    「在待月樓不會,我答應過金大姐不鬧事。在什麼荒郊野外,我就會!」

    雲翔抬高了眉毛,稀奇的說:

    「這話說得好奇怪,很有點挑逗的意味,你不是在邀我去什麼荒郊野外吧?」

    「你那裡敢跟我去什麼荒郊野外,你不怕我找人殺了你?」雨鵑笑得更甜了。

    「我看你確實有這個打算!是不是?你不怕在你殺我之前,我先殺了你?」

    雨鳳聽得心驚膽戰,突然一唬的站起身來:

    「雨鵑,我們該去換衣服,準備上場了!」

    金銀花慌忙接口:

    「是啊是啊!趕快去換衣服!」

    雨鵑站起身,回頭看雲翔,雲翔就鬆了手。雨鵑抽回手的時候,順勢就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摸。按著,嫣然一笑,轉身去了。

    雲翔看著她的背影,心底,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

    兩姐妹隱入後台,鄭老闆已經站在雲翔面前。笑著喊:

    「金銀花!今晚,展二爺這桌酒,記在我的帳上,我請客!展二爺,剛剛聽到你說,想跟我交個朋友!正好,我也有這個想法。怎樣?到我這桌來坐坐吧!有好多朋友都想認識你!」

    雲翔大笑,站起身來:

    「好啊!看你們玩得高興,我正手癢呢!」

    「歡迎參加!」鄭老闆說。

    天堯向雲翔使眼色,示意別去,他只當看不見。就大步走到鄭老闆桌來,鄭老闆開始一一介紹,大家嘻嘻哈哈,似乎一團和氣。雲翔落座,金銀花也坐了回來,添酒添菜。小范、珍珠、月娥圍繞,一片熱鬧。大家就賭起錢來。

    雨鳳和雨鵑回到化妝間,雨鳳抓住雨鵑的手,就激動萬分的說:

    「你在做什麼?勾引展夜梟嗎?這一著棋實在太危險,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不管你有什麼計畫,你都給我打消!聽到沒有?你想想,那個展夜梟是白癡嗎?他明知道我們恨不得幹掉他,他怎麼會上你的當呢?你會吃大虧的!」

    雨鵑掙開她的手,去換衣服,一邊換,一邊固執的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雨鳳更急了,追過來說:

    「雨鵑!不行不行呀!你進了虎穴,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別說虎子了,什麼「子」都得不到的!那個展夜梟,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家裡還有一個以漂亮出名的太太……他不會對你動心的,他會跟你玩一個「危險遊戲」,弄不好,你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雨鵑抬頭看她,眼睛閃亮,神情激動,意志堅決:

    「我不管!只要他想玩這個「危險遊戲」,我就有機會!」她四周看看,把手指壓在唇上:「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不要談了,好不好?你不要管我,讓我賭它一場!」

    雨鳳又急又痛又擔心:

    「這不是一場賭,賭,有一半贏的機會!這是送死,一點機會都沒有!還有……」她壓低聲音說:「你跟鄭老闆又在玩什麼遊戲?你不知道他大老婆小老婆一大堆,年紀比我們爹小不了多少,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

    「噓!不要談了!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來不及了!」

    雨鳳感到傷心、憂慮,而且痛楚。

    「雨鵑,我好難過,因為……我覺得,你在墮落。」

    雨鵑猛的抬頭,眼神凌厲:

    「是!我在墮落!因為這是一個很殘酷的世界,要生存,要不被別人欺壓凌辱,只能放棄我們那些不值錢的驕傲,那些叫做「尊嚴」什麼的狗屁東西……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雨鳳睜大眼睛看她,覺得這樣的雨鵑好陌生:

    「你覺得,如果爹還在世,他會允許我們墮落嗎?」

    「別提爹!別說「如果」!不要被你那個有「如果論」的人所傳染!「如果」是不存在的!我們的爹,也不存在了!但是……」她貼到雨鳳耳邊,低低的,陰沈沈的說:「那個殺爹的兇手卻存在,正在外面喝酒作樂呢!」

    雨鳳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雨鵑抬頭一笑,眼中隱含淚光:

    「你快換衣服,我們上台去,讓他們樂上加樂吧!」

    於是,姐妹倆壓制住了所有的心事,上了台,唱了一段「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的「十八相送」。照例把整個大廳,唱得熱烘烘。這晚的雨鵑特別賣力,唱作俱佳,眼光不住的掃向鄭老闆那桌,引得全桌哄然叫好。鄭老闆和雲翔,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賭錢,凝視著台上。

    雲翔大聲喝彩,忍不住讚美:

    「唱得真好,長得也真漂亮!身段好、聲音好、表情好……唔,有意思!怪不得轟動整個桐城!」

    鄭老闆微笑的盯著他:

    「待月樓有這兩個姑娘,真的是生色不少!可是,找麻煩的也不少,爭風吃醋的也不少……」

    雲翔哈哈一笑,接口:

    「有鄭老闆撐著,誰還敢老虎嘴裡拔牙呢?」

    鄭老闆也哈哈一笑:

    「好說!好說!就怕有人把我當紙老虎呢!」

    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台上的雨鳳雨鵑,唱完最後一段。雙雙攜手,再對台下鞠躬。在如雷的掌聲中,退進後台去了,鄭老闆對金銀花低語了一句,金銀花就跟到後台去了。

    鄭老闆這才和雲翔繼續賭錢。

    雲翔的手氣實在不錯,連贏了兩把,樂得開懷大笑。

    雨鳳雨鵑穿著便裝出來了。鄭老闆忙著招手:

    「來來來!你們兩個!」

    姐妹倆走到鄭老闆身邊,雨鳳坐下。雨鵑特別選了一個靠著雲翔的位子坐下。鄭老闆就正色的說:

    「聽我說,雨鳳雨鵑,今天我作個和事佬,你們賣我的面子,以後和展家的梁子,就算過去了!你們說怎樣?」

    兩姐妹還沒說話,金銀花就接了口:

    「對呀!這桐城,大家都知道,「展城南,鄭城北」,幾乎把一個桐城給分了!今天在我這個待月樓裡,我們來個「南北和」!我呢,巴不得大家都和和氣氣,輪流在我這兒作個小東,你們開開心心,我也生意興旺!」

    鄭老闆笑了:

    「金銀花這算盤打得真好!重點在於要「輪流作東」,大家別忘了!」

    滿桌的客人都大笑起來,空氣似乎融洽極了。雲翔就笑嘻嘻的去看雨鵑:

    「你怎麼說呢?要我正式擺酒道歉嗎?」

    雨鵑笑看鄭老闆,又笑看雲翔:

    「這就為難我了!我要說不呢,鄭老闆會不高興,我要說好呢,我自己會嘔得口吐鮮血、一命嗚呼……」

    「有這麼嚴重嗎?」雲翔問。

    「怎麼不嚴重!」雨鵑對著他一揚眉毛,就唱著小調,唱到他臉上去:「冤家啊……恨只恨,不能把你挫磨成粉,燒烤成灰!」

    雲翔被惹得好興奮,伸手就去摟她:

    「唱得好!如果真是你的「冤家」,就只好隨你蒸啊煮啊,燒啊烤啊,煎啊炸啊……沒辦法了!」

    大家都哄笑起來,雨鵑也跟著笑,鄭老闆就開心的說:

    「好了!笑了笑了!不管有多大的仇恨,一笑就都解決了!金銀花,叫他們再燙兩壺酒來!我們今晚,痛痛快快的喝一場!」

    「再高高興興的賭一場!」雲翔接口。

    頓時間,上酒的上酒,洗牌的洗牌,一片熱鬧。

    雨鵑在這一片熱鬧中,悄悄的將一張小紙條,塞進雲翔手中。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

    「回去再看,要保密啊!」

    雲翔一怔,看著風情萬種的雨鵑,整個人都陷進了亢奮裡。他那裡能等到回家,乘去洗手間的時候,就打開了雨鵑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

    「明天午後兩點,在城隍廟門口相候,敢不敢一個人前來?」

    雲翔笑了,興奮極了。

    「哈!這是一個「貓捉老鼠」的遊戲!她以為她是貓,想捉我這隻老鼠!她根本不知道,我才是貓,準備捉她這隻老鼠!有意思!看看誰厲害!」

    雲翔回到桌上,給了雨鵑一個「肯定」的眼色。

    雨鳳看得糊里糊塗,一肚子的驚疑。

《蒼天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