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芙蓉軒是踏月山莊五個院落中,唯一種滿百花的地方。春天一到,百花競放,不僅香味四溢,各色彩蝶花蜂更是妝點得大片花海更形亮麗繽紛,美麗得猶如一副初繪成的晝。

    花園正中央一座名喚「探春亭」的亭子正是雲淨初每日必來彈琴的地方。點起一盅檀香裊裊傳天際,琴聲悠悠忽忽,如訴如泣地在天地間遊走瀰漫,融入初春的盛景中,渾然一體得教人沉醉,怎麼也捨不得介入打擾,破壞這美麗的一刻。

    雲淨初已不間斷地彈了一個時辰了,已近午時,春陽也不再溫吞,努力地展現熱力,教人微沁著汗。今日是個晴朗的好日。

    這樣的好日,自己實在不該一心愁慘以對。可是,為什麼連彈出的琴音也無快樂的音色呢?強裝而出的愉悅,到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唉……

    而她竟只能為這一切消極以對,絲毫不能掙扎些什麼;逃避與懦弱是她目前僅有的。事實上,她有的一向不多,她的全部世界一直是沉沉的暗,無盡的黑暗。這樣的事實早已教會了她,對於一個瞎子而言,「希望」是奢侈到令她連想都不能想的東西,否則她只會跌得更重。她曾經幻想當有一天醒來時,眼前不再黑暗,但那是奢想;即使八年來有不少名醫前來診治她的眼,但那也只是加速讓她面臨絕望罷了。

    她的生活一直在絕望中堆積,已瀕麻木的地步,偶爾稍有牽動,也是蝕心的疼痛。

    少欲少求已成了她不讓自己受傷的方法。

    可是……為什麼此刻不該有的妄念竟是這般困住她?她是個有缺陷的人,怎麼能放任自己去任性行事?即使一顆心失落了又如何?誰會因著一時的衝動去娶一個瞎子,進而賠上一生去照顧她?世上不會有這種人的!

    她必須面對殘酷的事實,必須殘酷地警告自己,否則,當別人再度無情地傷害她時,她會承受不住,而致終生再難治癒那創痛;她只能理性地去選擇一條安全的路走。她沒有資格冒險,她沒有命去賭……

    「啪!」地一聲,撫在手下的琴居然斷了一根弦,她低呼了聲,縮回疼痛的右手指頭。流血了,她輕輕地將指頭含入口中。通常在她彈琴時刻,會叫碧映帶丫鬟退下,不讓人打擾;要是碧映在呀,怕不大呼小叫了!

    食指有些疼,琴弦斷了也不好再彈,正想起身自己摸索回房,不料,她的手居然被抓住了!

    有人?怎麼她沒有感覺到?!直到自己受傷的右手給抓住了,她才強烈地感覺到身側不知何時傳來一股強猛的存在感。

    「別慌。」

    韓霄抓過桌上的手巾小心地為她清理傷口,其實只是小傷而已,但他就是不能忍受有任何不適出現在她絕美出凡的面容上;而她無瑕如玉的肌膚也不該有任何瑕疵出現。

    「你!你……」是他的聲音!但他怎麼可能會在這兒出現?雲淨初未受傷的左手真切地摸到他結實的胸膛,猶如被燙到般,連忙了回來,小拳頭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

    「是我。」他看著她,眼神複雜,語氣也複雜,亦怒亦喜,交錯之後成為一種森冷表象的漠然。

    她為他語氣中的不善而想縮回手,但他牢握著。掌心的溫柔與他的聲音成強烈的反比,讓她不安又困惑。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因為這裡有你。」包紮好她的手指,他依然不打算放開她。輕聲地說著他的回答,所有摻雜的情緒,全在眼眸中化為似水柔情。

    這樣由剛中蘊含著的柔意,最教人心慌情亂,她有些抖瑟地開口:「這樣是不行的,你……自行闖進……而我,而我已……」

    她已許配給了人,而且未婚夫是他唯一的弟弟!他的心中閃過微微的疼,而急速湧上的蠻橫教他冷了心,掩住了初冒出的柔情蜜意。她姓「雲」,這便足以讓他做任何事都無須愧疚。

    「你已如何?」他輕笑,一手托住她潔美的下巴,氣息拂在她面孔上。有絲輕薄意味。

    她左手從袖袋中掏出他給她的腰飾,難過於他轉變得輕浮,抖聲道:「還你。也請你把鎖片還給我。」

    想不著痕跡退開他的掌握,卻由不得她動,他原本握著她手掌的手,不知何時已摟住她纖腰,讓兩人的距離益加親密。

    韓霄接過腰飾。不言不語地凝視她,是忘形於她的絕艷,還是心思深沉地想算計於她?真要傷她,太簡單了,但他真的忍心嗎?

    雲淨初推著他胸膛:「我的玉鎖片呢?」無奈怎麼也拉不開彼此的距離。

    「不給你。」他將腰飾配戴在她腰際,以不容她抗拒的強硬,宣告著某種教人害怕的訊息。

    「你!」她嚇壞了!怎麼也猜不透這形如鬼魅的男子如何能輕易來去自如,又這般張狂。而他種種行為都有著矛盾的自我掙扎,對她所做的任何事,似乎都是他想,卻又不情願,因此以憤怒來宣洩。「你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我已經有未婚夫婿了,你不……」

    「你以為我會容許嗎?」他陰騭地笑著,鎖定她咬白的櫻唇,在那蒼白的唇瓣上,殘留一抹血滴,教人忍不住想舔去而他也做了,俯下臉,以唇覆住她的嬌嫩,吸吮去她唇上的血,在在掠奪她的清純。

    這種介於輕佻與狂掠的行為,因包裝著寵愛的氣息,所以不致於讓她感到被羞辱了,可是,被侵犯了卻是怎麼也不容忽視的事。他……沒有資格這般對她!他沒有資格奪取連表哥也不曾取得的東西!

    顧不得手指的疼,她用力推他。這人,這人不會是她今生的良人,不會是握著她手呵護她黑暗一生的人,她絲毫都不能沉迷在短暫的心醉神迷中,而或忘了她需要的是一輩子的眷寵守護。

    不會是他!絕對不會是他。

    因為……再好的男人也不願為了一個瞎子賠上一生。她是美麗,但她的美麗不會太久,而失明卻是一輩子的事;無時無刻,她都會這麼提醒自己她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

    她的掙扎漸漸無力,而淚水因殘酷的事實而奔流滿頰;無聲的控訴往往比死命的掙扎來得教人心痛!

    那個原本一心欺凌她的男子,到底不是天生冷血的人。濃眉緊蹙,神色由心疼化為隱怒!這淚,為誰而流?

    而,是怎樣的狼心狗肺讓他做這種事?在明知道她是他弟弟未來的妻子之後,他該放了她,放過所有人,強自以仇恨為理由去欺凌他人不是他屑於去做的事,可是……他現在又在做些什麼?他又氣憤些什麼?他又怎麼能對這般可憐又脆弱的女子再三調戲輕薄……?

    她哭了,是哭自身的不幸,還是哭她的貞潔?或者,哭他的強盜行為?

    「別哭……別哭……」他輕輕哄著。望著她再度被他折磨到嫣紅的芳唇,為著他是唯一品嚐過的人而感到滿足;可是她的淚,同時也鞭打著他的良心。

    為什麼她總是讓他矛盾地在水火中浮沉?無論任何事,都是!無法有絕對的喜,與完全的怒。

    這女子,會在他生命中佔著什麼份量?如果他轉身而去,那麼,她便只會是他弟媳而已。可是他無法拋下她,寧願去任一顆鋼鐵的心淪陷。然後,讓每個人都隨他萬劫不復!

    他陰寒沉鬱地笑了,心頭卻緩緩地疼痛了起來。

    感覺到他手勁略有放鬆,她立即掙脫他雙手,漫無方向地要退開,卻在右腿的疼痛中往大理石地板跌去,她絆到了身後的石椅。

    但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一隻鐵臂勾住她柳腰,而另一雙溫暖熟悉的手扶住她纖細的肩。是表哥!

    隨著心頭的鬆懈,她投入表哥懷中,整個人完全失去力氣,只意會到腰間的手已移開,而她的心因失落而沉潛。

    「表哥……」她哽咽地低喚。

    初踏入芙蓉軒的韓霽完全不明白情況,在飛身過來扶住表妹後,看到表妹滿臉珠淚;再抬頭看到一臉鐵青的長兄,這情況,怎麼也無法令他理解。

    「淨初,怎麼了?受到驚嚇了是吧?對不起,因近日來你病體初癒,山莊內大小事情都沒有告知於你。原本想今日忙完之後領你拜見大哥的,不料你們卻先遇見了。你一定是以為見到陌生人而嚇著了,別怕別怕,淨初,你面前站著的是咱們的大哥韓霄,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大哥,長我六歲,一向最疼我護我的大哥。離家十年後,終於回來了,正巧可以替我倆主持婚事,淨初,來,正式見過大哥,你叫大表哥就成了。」

    雲淨初原本就發白的面孔因韓霽一番話而益加慘白,他是韓霄!那離家十年音訊全無的浪子!是表哥口中無比崇敬的英雄?!韓霄……她該稱為大表哥卻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

    「叫呀,淨初。」他輕哄。

    「大表哥……」她細若蚊吟的聲音中含著絕望的顫抖,而太快來到的了悟令她承受不住韓霄早就知道她是韓霽的未婚妻了吧?而他居然還能不當一回事地輕薄她!

    「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是你的表哥。」

    鐵青的臉沒有任何平緩,撂下這種不善的言詞後,他無禮地施展輕功飛走,連退場的話也不肯多說,但那沉重的怒氣卻久久揮散不去,留下怔忡的韓霽與心悸的雲淨初。

    「淨初,到底怎麼了?大哥與你……有什麼誤會嗎?」韓霽拿著手巾,仔細地為表妹拭去淚跡,扶她在石椅上坐好。他是怎麼也猜不出大哥何以對淨初無禮。

    雲淨初連忙搖頭,有絲艱難地開口:「沒有,可能……無形中對他有些冒犯吧。我們……別提他了。表哥,您今天來這兒,有事嗎?」

    暫時撇下兄長的事,他輕笑道:「娘決定三月十日將咱們的婚事舉行。你認為可以嗎?也許有些倉卒,但難得大哥回來,也因為商行正在擴大中,我難以抽身,若不趁此將婚事辦了,誤了你的婚期,招來外人閒語,可就是為兄的錯了。你說呢?」

    忍下直逼眼眶的淚意,她的心思仍因韓霄那般非禮她而發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待她,情有可原;但知了情,卻又調戲她,則居心難測了。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名無依無靠、目盲而無力自保的孤女罷了,是嗎?

    他是韓家長子,也許他想追討的是她八年來白吃白住韓家的報償吧?真的是這樣嗎?

    「淨初?」久久不聞表妹回應,他擔心地問了。

    「表哥……你對待我,是男女之情嗎?」雲淨初那雙無焦距的眼,準確地對上表兄的雙眸,問得有絲急切。

    她的問題令韓霽猛地一楞。

    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隨著一定的規劃去成長,責任則是他生命的一切,在非關男女情愛的年紀,就已知曉失明的表妹須要他責無旁貸的牽扶;除了他之外,他不能放心將表妹交給任何人。這種感覺猶如大哥出走後、父親猝亡時,他對躍日齋的感受相同。

    他疼愛表妹,憐惜她、珍視她,因為沒有其他令他心動的女子可以比較,倒也不曾有空閒去細想各種情感的異同。也應該說,在他十二歲那年,就知道表妹會是他的妻子,所以再無心思去觀注其他女子,因為他有妻子了,再去注意別的女人是不可以的。

    因為無從比較,此時突然要區分,倒也讓他無從說起了。

    「我喜愛你。而這種喜愛不會因為「未婚妻」這詞兒而有所改變。」他僅能這麼回答。

    「表哥……」面對這可棲息一生的臂膀,她還猶豫什麼?

    「淨初,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全力令你快樂無憂。」

    她知道。所以深感慚愧。

    「表哥,咱們……」她的心彷如被刺了下,但仍努力把話說完:「咱們,就在三月十日成親吧。」

    她將自己推入了溫暖的天地,做了最好的選擇;她也將一顆心封鎖,沉入死寂的黑潭中,任它控訴,而不予以理會。

    這樣的日子呀,將會煎熬到她閉目長眠那一日吧?

    向來,她都是在芙蓉軒獨自用三餐的,而姨娘會來陪她。不一同用餐的原因是韓霽忙得無法回來吃飯,那麼剩下兩名婦孺,就大可不必硬要待在前廳用膳了。

    而近些日子以來,山莊來了客人,加上韓霄的歸來,沉靜的宅子熱絡了些許,每日晚膳必然會在前廳擺桌上菜。

    雲淨初獨自在軒內用膳數日,一方面,是不讓自己不能視物的窘態畢露;一方面也是為了躲開那個在二日前一怒而去的男子。何況,她只是韓家的寄居者,在末成為韓家二少夫人前,怎麼說都沒有資格與他們共同用膳,她很識時務的。

    但今日,情況有了改變。在傍晚時,前院派了人特來她這兒請人,說是大少爺有請雲表妹移尊就駕,賞臉一同用膳。

    人家都這麼說了,她豈敢有所不從?只是,他想如何?故意要她難堪嗎?在那陌生的飯桌上,若沒有女傭隨侍,她根本無法吃到任何東西;可是,在前廳用餐,哪容得了女僕貼身伴隨,替她布菜?連碧映也無權與她同桌。怕是,無論如何也非出醜不可了。

    在前去用膳的途中,她緊繃的心令她臉色發自,微微抖瑟的身子,讓她先建設好受傷的準備。她知道,韓霄存心與她過不去,因著某種不為人探知的理由。

    「表小姐來了。」碧映在偏門入口招呼著,小心地扶小姐進內。

    全然不覺自己令人驚艷的容姿造成了在場人多大的驚歎,她小心包裝好自己的脆弱,讓丫鬟扶坐在替她預留的位置上。她感到兩旁皆陌生;不是姨娘,也不是表哥。那麼也就是說,她當真是孤立無援到必須餓過這一餐了?

    她的右側,坐著韓家目前的一家之主韓霄。原本她左側是該坐著韓霽沒錯,但他又因生意上的事誤了晚膳,因此是空的;只待中途韓霽回來了可以坐。

    首位坐著是韓夫人,為了待客之道,朱追闊當然坐她右側;另一邊左側按倫常就理所當然是韓霄了。

    當然,最對雲淨初的容貌震驚得下巴掉到地上的人,就是朱追闊了!乍看一眼之後,他心中只有一句話:她夠格讓老大神傾魂迷!全天下怕再也不會有比她更絕美出凡的人兒了,但,又極其遺憾,她是瞎的。

    韓夫人微微笑著,完全不明白身側一對男女的波濤暗湧,只道:「淨初,你右側坐著大表哥,別慌,想吃什麼,可以請大表哥幫你。」

    「是的,姨娘。」她一點希望也不敢抱持。

    「上菜。」韓霄向總管祥叔吩咐著。

    不一會,第一輪的開胃小菜上來了。

    雲淨初一雙無助的手緊緊放在桌沿的手巾上,不敢去碰碗筷,因為她不知道擺在哪兒;胡亂摸索鬧笑話不打緊,怕要是弄翻了湯湯水水,讓他人食慾全無,全瞪著她看,那她……真得找地洞鑽了。不打緊的,才一頓飯,她可以不吃,也絕不鬧笑話。

    她楚楚可憐的神態映入各人眼中各有不同感受。

    韓夫人驚慌地發現甥女的無助,以及韓霄奇特的冷漠。他不是會遷怒的孩子呀,怎麼可能會這般冷硬!

    朱追闊也懷疑地盯著結拜大哥,為他神色的閃爍而感到憂心忡忡。誰忍心刁難這麼一個美人兒?

    「這開胃小菜都不合表妹胃口嗎?」韓霄移著面孔就近她玉般精緻的耳畔。

    她臉垂得更低,想將淚往肚子吞,卻在開口時不小心落下兩滴:「我看不見。」她的聲音無比卑微。

    而那兩滴珠淚,落得太迅速,又有瀏海擋住,只有她身側的韓霄看到了!他死盯著裙擺上那兩滴濕濡,臉色閃過一抹白,死握著的拳頭抵著腿上,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緊緊摟住她,抹去她小臉上的卑屈與傷害。

    為了不讓自己冷硬的表象潰決,他不加思索,粗魯地把碗與筷子塞在她手中,急促而低聲道:「我挾什麼,你吃什麼。」

    她為她的失明而自卑!而他痛很她由這種認命的自卑,進而完全否決掉她自身的所有優點;尤其痛恨她如此容易受傷害!

    而他這個總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她的人更是罪該萬死!

    他很快地將她的碗填了半天高的食物,而這還只是開胃小菜而已。

    她舉箸難下,不知道沉重的碗裡是什麼東西。

    「最上頭的是皮蛋豆腐。」他低聲告知她。索性挾起一小口:「張嘴。」

    在她還不明白所以時,口中已被放入食物。之後,她立即為這不合宜的舉動無措得漲紅雙頰。他怎麼可以?!

    幸好韓夫人將一切合理化:「淨初,他是自己人,是你大表哥,不避嫌的。」只要不是存心讓甥女難堪就無所謂。這冰冷陰沉的韓霄,能有這種舉措,也算是體貼了,而他又在江湖行走十年,大概已習慣狂放肆意、不拘小節了。

    反而是朱追闊一臉憂慮,他已不能理解大哥心中在想些什麼了。明明在得知雲小姐是他弟弟的未婚妻之後,憤怒之餘倒能清楚地知曉該放開她,所以沒有讓他更進一步去說明韓霄亦鍾情於雲淨初的事實。代表大哥是有意成全韓霽與雲姑娘的婚事,反正大哥向來不會為了女人費太多心神,更不屑去與人爭奪女人,可是,卻為何在今日諸多刁難,又矛盾得比誰都捨不得她?

    替她製造委屈的人是他;最心疼地的人也是他!

    他想,這一回,大哥恐怕……會很慘!他感覺得到未來的日子中,韓宅必得掀起狂風巨浪,大大撼動每一個人的生活;起因在韓霄,但可怕的是連韓霄自己也無力自制。他知道大哥陷下去一顆心後,就怎麼也清醒不回來了。

    叫朱追闊如何能不擔心憂慮?

    吞下口中的小菜,其實食慾已無,可是韓霄卻挾了更多東西給她,怕她挾不到似的,直要餵她。

    何必呢?

    她難以承受在每一次受傷後的溫情。受傷害也許活該,但溫情……最好是免了,他們之間的身份反是愈生疏愈好;他乍喜乍怒的無常,讓她著慌害怕。為什麼他不索性冷淡些,不要對她好,也不要欺負她,那她向來平淡無憂的生命,便不會在近些日子來過得痛苦難抑,深深去體會絕望的滋味。

    為什麼他硬來撥亂她一池心湖?

    「為什麼不開口?」

    韓霄已喚人撤下開胃菜,布上主菜。率先就挾了一塊薰肉到她嘴邊。

    他為她胃口之小感到不悅。

    「我……不餓了。」她小心地將碗放在桌上,怯怯地回應他。

    「只吃了開胃小菜就能言飽,莫非是嫌廚子手藝不夠好,無法令表妹大大開胃?」他語氣含怒帶嘲。

    「請容許我先行」她吶吶地要起身。

    「不許離席!」他左手強硬地壓住她放在腿上的雙手,言語與行為的佔有,教再如何魯鈍的人看了也知曉他肢體語言所表達的逾越情感。

    韓夫人的臉色霎時慘白了起來,為著心中的意念而害怕不安。韓霄他……

    不管所有人心中在想什麼,他依然強硬地做他想做的事:沒有人能令他收斂他想做的事。外人的眼光批判從來就左右不了他,而此時他的眼中只見得著她,心中唯一的牽念也只有她。

    「沒有吃完就不許走。」他盡量讓聲音有禮且輕柔,但威嚇意味卻充塞其中。

    她低垂著臉,極力要抽出自己發抖的手。卻徒勞無功。為什麼他無時地令她想垂淚?!

    「我不要吃了!」而,為什麼向來知分寸、懂禮數的她,居然能口出這種賭氣的幼稚言語?滿含委屈似在乞憐?她怎麼會?!

    韓夫人急切道:「霄,如果淨初不想吃,就讓她回房,好嗎?」真要報復,就全衝著她來吧,不要波及無辜的他人,尤其是她那已經夠可憐了的甥女。她相信韓霄的行為全是衝著她,而淨初無辜地成了他洩怒的目標;她想他是以欺負淨初來使她難過的。

    韓霄當然由二娘眼中看出她心中想的,盯視了會,驀然發出冰寒譏誚的笑,竟是第一個無禮離席的人,什麼話也沒有交代,便如旋風般的離去。

    雲淨初將猶留有他掌溫的雙手握成拳,貼在心口,奇異地由那微溫知覺到一股狂烈的痛楚抑鬱。她訝異之餘,並沒有出口說些什麼,只低低回味那股來自他身上流露的痛。為什麼?

    為什麼他身上會有那種氣息?

    為什麼她竟能感覺到?

    隔著一小片竹林,凌霄院可以說是與芙蓉軒比鄰而居,不過因為尚有一段距離,所以彼此院落中的聲響皆不會吵到對方;這是當初韓濟民設計六個院落時,特地在間隔中植一大片樹林的原因。

    除了飛星苑是一直用來招呼客人之外,其他五個院落皆各有所屬。

    雲淨初的芙蓉軒是後來她住入之後才加建而成,充滿了柔美的景色,花海的植入分成四個季節;而建築上比較特異的是沒有門檻、沒有階梯,任何傢俱皆釘於地面上,不能移動,而擺飾也精簡,這是所有人對雲淨初的體貼;地板上更是上了柔軟的波斯地毯,讓她無意中跌倒也能將傷害減到最低。

    芙蓉軒的右鄰是凌霄院,較奇異的是此院落竟無任何精心裝飾。兩株老榕立於通道兩旁,在一小方青綠草皮後,是一大片平坦的石面,在進入宅子門前約台階兩邊,是兩隻石獅,庭院中的一片空白,是最為突的,在宅內。臥房與書房仿相連,練功房佔了宅子整片左翼;正廳之後是劍房,然後兩間客房,一間傭房與浴間。除了設計之初加上的精飾巧心外,再無添上任何物品,也許是韓霄生性簡潔不喜裝飾;也或許是他已離家十年,沒有時間去收集己喜。

    兩個院落再過去,先是韓濟民生前住的「醉月閣」,也是簡單的陳設,自有一股肅然威儀;庭院植滿松柏,樹下擺著石椅石桌。再過去則是韓霽的「霽朗院」。

    韓夫人住的「怡蘭庭」,不消說,自是植滿嬌貴的各色花。芳年才一一一十六的韓夫人自丈夫猝逝後,唯一的寄托便是這親手照顧的滿庭芬芳了。

    而唯一較為特別的院子,則是「樂竹居」。它坐落於竹林正後方,在芙蓉軒與凌霄院的後側,以竹環成與世隔絕的清幽。它曾是韓濟民的正室風滌麈的居處;自她生下兒子後,虛弱不堪的病體便長期在此休養了。雖已香消玉殞十年,但她的院子依然保持著她生前的模樣,沒讓人改建成其它用途。

    雖然薄命得只活三十二年生命,但風滌麈的存在卻牽動著週遭人的悲喜。

    特別是,在她被病痛纏去所有歲月中,根本無力去做一些什麼可影響他人的事,她只是溫柔而體諒地看待所有事,為自己無法成為一個好妻子,好主母而自責;因為無法承歡丈夫的需要,她要求搬來樂竹居,以方便丈夫去尋歡,而不必愧於她。

    但就因這樣,她的存在,左右了身邊人的命運轉折。

    許多次,雲淨初聽姨娘講述過往時,從言語中可以猜出姨娘些微的落寞與追思,那種交織著矛盾的情緒,她無法理解。當年姨娘因韓濟民的深情愛妻而傾心追隨,可是卻也深知這樣至情至性的男子不會再有同等的深情去對待另一名女子;愛他的深情,卻也怨他的深情。

    在感情的世界中,誰能理得清那錯綜複雜的一切?怕是「難」字擔之,無以為解了。

    不過,對周滌塵這名弱的女子,雲淨初一直有著莫名的奇特情感,所以她常到樂竹居散步。然後,在今夜,她為了韓霄,那個難以理解,令人懼怕又隱伏創痛的男子,再度跨入了樂竹居中───那個為風滌塵以性命所孕育出的昂堂男子。

    在晚膳匆匆離席後,雲淨初的心霎時湧上鬱悶,彷彿被抑制住呼吸一般,怎麼也難以輕鬆起來。

    夜深了,近子時時刻,她獨自走出居處,沒有驚動傭房沉睡的兩名女婢;瞎子的唯一好處是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已走慣了的路不會障礙到她的步伐。

    她想到樂竹居散步,想獨自沉浸在風滌塵留下的氣息中釐清一些紛亂思緒;近些日子的變化太過迅速,乍起遽落得令她只來得及恐懼悲傷,卻無法推敲出他之所以會有那種行為背後可能的原因。

    他從未存心欺負她,因為每當她心傷流淚時,可以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懊悔與自責。她一流淚,他不會比她好過,可是,無心的傷害總會不斷地來……

    她可以感覺到,針對她自身而言,韓霄懷著一種因憐而生的憤怒。真奇特,可不是!

    對他太過專注,是她不該,也不能有的。

    可是……唉……

    冥冥中宿命的注定,怕是誰也逃不開的吧?從她知曉他也會痛,也會受傷那一刻,她便已無可救藥地深陷了,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

    至於未來……已不容她太過深想。

    觸摸到第二株竹,緩緩數著步伐,數著一株株摸過的竹身。在記憶中的第六十株之後,會是她常踏過的石階,石階上的門廊,皆設有可坐的竹椅,傍著欄杆釘牢著門。數到了第五十九株,正要撫上最末一株竹時,她摸索的小手讓一隻溫厚的掌心給擒了住。

    而她竟沒有太過驚嚇,彷彿早預感會有人,也絕對會是韓霄。

    「我捉到一位偷跑來人間嬉戲的仙女。」酒味伴著低沉的聲音而出。

    微醺的韓霄雖輕狂卻不流氣,更少了慣常可見的嚴厲;懶懶的氣勢,毫無戾氣地與夜色相融,可是他握住她的手,卻又充滿積極的佔有。

    「表……哥……」她身子依著竹,沒有掙扎地讓他握住自己一隻手掌,口氣怯生生的。

    「我不是你的表哥,不許再叫了。」他揚起一抹笑,也學她將半身重量靠著竹,無可避免地側身抵著她,也讓自己的身影、酒氣、呼吸罩住她纖弱的身子。

    「你喝酒了。」她輕聲問著。沒有因太過親近而逃開。

    韓霄只是薄醺,神智仍是完全清醒。這小女人有些變了,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逃?喝了酒的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怕我又弄哭你嗎?」

    她側著小臉,找到他鼻息吐納的方位,仰起面孔,準確地正對他的臉,才感覺到這男人比表哥又更高一些。她回答他語帶挑釁的話:「如果我又哭了,也只能說自己活該吧。」

    「你變了。」他捏住她下巴。

    「你醉了。」她柔聲低語。

    「並不太醉。至少足以清醒到再度弄哭你。」

    她有些不安地想撥開他手,因為明確地感受到他灼灼眼光的侵略。這男子,相信長相必定與目光相同懾人吧?

    「現在才懂得怕,有些遲了吧?」他低笑。拂開一綹她被夜風吹到臉上的絲發,才猛然發現她秀髮垂散在身後,身上只著睡衣,單薄得足以讓她受風寒,囗氣才遽然冷了起來:「如果你有深液遊蕩的習慣,至少別讓自己凍死!穿著薄衣逞強是專為了來讓我色心大發嗎?」

    來不及讓她感覺到冷,她已被橫抱起來,讓他兩三大步抱入房子內。

    「表哥,別這樣!」她為他的力道之強悍心驚,也為他不合宜的舉止無措。

    他再度低吼:「我不是你表哥!」

    將她放在躺椅上,他轉入母親生前居住的臥房抓來一件紫貂斗蓬,密密地圍住她。

    「不冷了吧?」關懷的囗氣以氣憤的方式問出。

    雲淨初驚嚇了下,依著躺椅扶手,急忙點頭;被他嚇得都快冒汗了,哪裡會感到冷?

    「我很暖和了,韓少爺」

    「誰教你這麼叫的?!」他打斷!語氣危險地藏著暴怒。

    「那……你允許我怎麼叫呢?」她惶恐地低問。

    「叫我韓霄。」他輕輕吐出,不自禁地以雙手撫住她臉頰,深深凝視她的美麗,掬取她散發的溫柔如水。

    在他倆之間的氣息靜瑟了一會,各自神迷,各自忡怔,而起因皆來自對方。

    而他更等自己的名字由他櫻桃小嘴中傳出,讓他感受柔美嗓音喚他名字時的如沐春風。他一直在等。

    這樣直呼名諱後,是更加生疏了,還是益顯親近了?遲遲地不敢喚他,不願讓自己陷得更深,可是……他掌心熱度的催促,他氣息拂來的期待、繃緊的肌肉,都讓她非得喚他不可。他沒用兇惡的語氣來命令她,可是肢體所表現而出的最真實希冀,教她怎麼能忍心去忽略?

    於是,她意志力薄弱地屈服了:「韓霄」聲音輕得像是在歎息。

    下一刻,她已被鐵般的手臂納入一具堅實溫暖的懷中,緊緊地被摟住。

    她低呼,雙手只來得及抓住他肩膀,卻無力抗拒兩人身體不合宜的緊貼。

    「你為什麼要來?」

    在酒氣的散發下,他過度低沉的聲音隱含著模糊的哽咽。緊摟住她不是為了侵犯,而是為了吸取她身體所有的溫柔來慰藉他無所依的心。過往的滄桑如潮水般湧來,在這樣孤寂的夜,他只是一片疲憊的孤舟,渴求棲息的港灣……

    是她!但……為什麼竟是她?

    雲淨初輕輕撫著他頸後,明白他的問話不需要她的回答;與其說他在問她,還不如說他是在問他自己。

    這樣卓爾不凡的男子,在強悍的表相下,為什麼蘊含的竟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而他又驕傲得讓人問不得、慰不得。這種深沉的男子,也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在無力照顧好自己之餘,哪來的堅強去慰藉這樣難以捉摸的男子?可是,情難自禁的心,卻執意叛逆,不聽從理性的警告到底,仍是陷入了。

    怎麼辦才好呢?

    時間彷彿過了永恆。待她回過神時,卻發現他的重量漸漸壓來,而他不穩的鼻息也成了規律的輕淺;他在她懷中安憩而眠了……

    她的心湧上深深的溫柔,從未感覺到自己有能力去安撫一個人。他在她肩上沉睡了。是酒催他入眠?抑或是多年的疲憊一下子湧上,讓他無力抗拒,在此冗長的休息,以這一睡洗褪曾有的苦澀?

    都好,只要他安詳地睡了就好。

    小心地將他頭移到躺椅上,幸而他早與她共坐在上頭,教她無須太費力。將他的腿也放上去之後,她又坐了下來,一雙小手輕輕碰到他棲在腹上的手掌,忍不住握了下,細細地描繪他每一根手指,最後在掌心發現厚繭,便停留在上頭,靜悄悄地摩挲著。

    輕輕一歎,這是風滌塵的居處,她披著風滌塵的斗蓬,身邊伴著風滌麈的兒子。怎麼樣的暗夜呀,她竟不顧禮教地坐在此屋中,為著一個不會是她丈夫的男子憂傷心疼。可是,在這難得的一刻,她卻衷心感謝風滌塵生了韓霄,即使他的歸來大大攪動她心,亂了這一切,但是,愛他呀……愛這個令她受傷、令她害怕,也令地無措又心疼的男人。

    欺騙人容易,就是不能自欺。

    但,即使今日她不是表哥的未婚妻,只是個沒有婚約的女子,她斷然也不敢奢想會成為他的妻。人不能自欺,她根本配不上這樣偉岸的男子。而她的存在只會拖累他人。韓霄值得最美好的女子為伴;而她是個必須一輩子在黑暗中掙扎的失明人,只能選擇最安全,也最不傷人的路去走,她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

    她想,韓霄對她產生的若有似無的情愫,是因為多年離去,乍然歸來的激盪,需要有地方來宣洩;而她,就是他唯一抓住的人了。相信展現這種脆弱,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吧?

    黑暗與酒,容易使人卸下偽裝,面對自己最脆弱的一環,尤其在他亡母的地方,情感的湧現更為真實吧?

    風滌塵呀,倘若你的幽魂尚在此依戀不去,那就好好撫慰你這飽經風霜、滿心苦澀的獨生子吧……

    雲淨初將披風解下,蓋上他,忍住失落的淚意,在歎歎中,緩緩走出宅子。

    在跨過門檻時,一陣溫暖的輕風拂身而過,往門內吹去,吹動她絲發;不知起於什麼動念,她緩緩轉身,知道她心所繫的方向正傳來滿足而深沉的鼻息,站定了好一會,才再將門關上,在殘月中緩緩離去。

    願你好夢,韓霄。
《君須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