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快熄了。
電鈴聲宛如天籟的響起,從烏煙瘴氣的廚房中奔出來,她連忙去開門,被灌入的冷風吹得直哆嗦。
「送瓦斯。」有些低沉又有些尖銳的聲音在門外說著。
她看清是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小男生,大概是變聲期吧,聲音才會怪怪的。天哪,他不冷嗎?學生夾克實在單薄得可以,夾克內就只見一件卡其制服,戴著帽子看不清長相,衣服給瓦斯桶弄髒了。不過這男孩十分高大,一七五以上的身高,看來很強壯,才搬得動這瓦斯桶,要爬四樓呢!
「你沒有叫瓦斯嗎?」男孩不耐煩的問著,看著桿在門口一臉莫名的紀娥媚。
「有!有!」她忙讓開。心中還在想他會不會冷的問題,是K中的制服,名校耶!但他們K中的冬天制服有待加強,御寒的程度實在令人懷疑。
「廚房失火了?」男孩大吼,放下瓦斯奔入廚房。
「呀!」她猛然想起她還在煮東西,怎麼會有那麼多黑煙呢?剛才怎麼沒有發現?她急急跟了進去。
「你在胡攪什麼鬼東西!食物很多浪費不完嗎?」男孩出口就是一陣大罵!
「我在煮飯,要吃的,看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指著爐上那盤精心照顧的蛋炒飯被水浸浮上來,一顆一顆焦黑得嚇人!完了!這下子她還是得認命的出去吃。
「那有人炒飯不加油的?而且還不拿鏟子翻動一下?你以為只要打一顆蛋,放一碗米就可以等吃了是不是?」男孩不敢置信的問她。天!這笨女人用米粒做蛋炒飯!
她的確是那麼想。可是在他宛如看白癡的眼光下,她可不打算承認錯誤。「我——只是忘了!」老天!帽子下的他劍眉星目,長得可真是好看。
男孩顯然當她是大笨蛋,不打算理她了。他將瓦斯扛進來,替她裝好。這個時代沒幾個人用得起瓦斯,也沒幾個人有幸去糟蹋一顆寶貴的雞蛋。男孩認為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是生來浪費糧食的,他敢打賭她根本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一個很怪異、很不文雅的叫聲從紀娥媚肚子中響出來。
男孩詫異的看向身後那個捧著肚子怒瞪他的女孩——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
他太清楚這種聲音了——看來只有依賴那一鍋混濁的蛋湯解饑了;她還是抵死不出門,早餐加中餐僅靠那鍋不知能不能喝的湯——今天真是個悲慘的星期天!她開始懷念學校餐廳每天供應那一些食不知味的食物。人類最基本的慾望也只是充飢而已。她發誓,以後用餐時絕對不會再邊吃邊批評了。
「你要吃這東西?」男孩不敢置信的問她。那鍋湯——不!那鍋熱水中的蛋花已經浮出流掉了,只剩一團蛋黃沉在鍋底——即使雞蛋是他這一類人一個月來難得吃一次的東西,屬於山珍海味,可是他仍確定,打死他他也不吃這鍋東西,即使裡面有蛋黃也是一樣。
「要你管!裝好了就走啦!」想不到她紀娥媚也會有被憐憫的一天,更何況這是個年紀比她小的男孩子。
男孩其實也不大想理她啦!不過,為了避免讓她再去浪費食物,他決定替她做一餐。看向半開的紗廚,裡面還有兩顆蛋,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佐料,那批一佐料全部沒折封過。於是他拉高袖子,開始替她整頓午餐。方便的是她有電鍋,裹面有白米飯。
紀娥媚實在想叫他走,可是看他那麼俐落的炒炒弄弄,好像很有兩下子,就吞著口水看著他把相同的材料做出香噴噴的味道。那鍋熱水給他倒去了一半,他又開火,打一顆蛋,加蔥花,加玉米,沸騰時再用太白粉去勾芡,再入味素鹽巴,濃湯就真正完成了。
「好了,我要走了。」男孩宣佈。
「哦,哦!等一下。」她匆忙記起要拿錢給他。男孩已經站在門口了,冷冽的風吹得她寒冷得半死。在房中拿錢後,又臨時起意抽出一條她剛編好自己要用來過冬的白藍相間的圍巾走出去。「來。」她交錢給他,順手替他圍上圍巾。
「做什麼?」男孩有些被嚇到的問,呆呆地看著這條手工精緻的圍巾。
「送你呀!算是謝謝你拯救了我的胃。」她還替他打個結。
男孩有些猶豫,但寒冷的天氣中,一點點溫暖是很讓人不捨的,而他的確很冷。最後,他撇了撇嘴角,揚起一道眉毛。「謝了!不過我要救的不是你的胃,而是那些可憐的食物。」說完,一路笑著出去。
紀娥媚重重甩上門,生著悶氣。那小鬼可真會諷刺人。不過,她的氣很快的消了。飯桌上傳來的陣陣香氣將她的三魂七魄全勾走了,迫不及待衝過去,開始狼吞虎嚥了起來。
在這種經濟情況剛有起色的社會情況中,紀娥媚知道自己非常幸運。她的父母都有很好的職業,父親是在最新穎的事業——紡織業中工作,是某大廠的主任,月入上萬。而母親是銀行職員,也是鐵飯碗。兩人的收入讓一家五口子生活優裕,皆可以受高教育。她上大學北上,租屋而居,月租八佰元外,父母還給了她三仟元零用。而三仟元是一般上班族的月薪了。她讀的是室內設計這一門新穎的科目,可是她花費不凶。以一碗陽春麵只要三塊錢來計算,她一個月的伙食用不到五佰元,置裝買書之外,還可以存下兩仟元的零用錢。
買一輛腳踏車代步本是她下一個目標。可是那種前面有一條橫的腳踏車讓女孩子騎實在不雅觀,反正走到學校只有二十分鐘,天天坐三輪車又太花錢了。可是存這麼多錢不花相當可惜,寒暑假回去都要繳回父母手中充公。
從郵局領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就低頭瑟縮的沿著石子路走。又一波寒流籠罩在台北市的上空。她穿了兩件毛衣,一件大衣,戴毛線帽,足蹬皮靴,還是覺得寒風刺骨。她實在不相信書上所說的那句「台灣四季如春」的鬼話。不到十度的氣溫與北極有得拼了。再冷一點的話,老天恐怕就要下雪了——咦,好像走錯路了!她怎麼來到垃圾場了?又好像不是垃圾場,一堆一堆小山高的紙箱、報紙與玻璃瓶,看來都像是有人整理。比較像是收購破銅爛鐵的置放地。以前沒走過這一條路,她有些好奇,一堆一堆小山似的東西後頭,好像有間小屋,很克難的以木板、鐵片釘成,至少這是有門的。門外,有兩個身影正在搬三輪車上收購回來的報紙。是那個穿學生制服的男孩,熟悉的背影扯動她的心。是他嗎?那個小男孩?
說來可恥,會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是,他炒的那一盤蛋炒飯是她有史以來吃過最好吃的,到今天想起來還會流口水。
她還在猜是不是同一人時,男孩突然轉身面向她這邊好像要拿什麼東西,看到她也呆了一下。是他!而且他還認得她。因為他笑了出來——用一種很嘲弄的笑容。
紀娥媚迫使自己向他走近。
「你怎麼在這裡?我以為你在搬瓦斯。」
他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她答案,這問題超越陌生人的界限了。
「阿揚!快點,我們還要出去撿一車。」另一個人,一個五旬左右,滿口檳榔的老頭,操著一口山東國語叫嚷著,眼睛還瞟了她一眼。
那種敵視與冷漠一看就知道不怎麼像善男信女!搞不好一肚子壞水,還有火爆脾氣呢——當然,這是紀娥媚單方面的想法。因為那老頭命令男孩再與他去撿垃圾。
小男孩沒多說,又轉身去搬紙箱。
「你還沒告訴我呀!」她不死心的跟在他身邊。
「我在這邊工作換取免費住宿。搬瓦斯、當水泥工賺生活費。」他不大情願的說著。
他還是個學生呀!做這麼多工作,怎麼應付得來K中繁重的課業呢?他的父母呢?
「把你的同情收起來!我並不可憐!你以為每個人都可以像你一樣天天打扮得好看,不必愁三餐嗎?」男孩凌厲的表情口氣對她低吼!
「不!我沒有!」她叫著,她的確是同情他小小年紀如此辛苦,可是那不能算可憐,這又不可恥!哦!她似乎傷到男孩的自尊心了。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卻被他手掌的熱度嚇了一跳!天!他發燒了!他的臉色黝黑中透著暗紅!
「你生病了!」她驚呼!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那麼關心這個陌生男孩,可是他的處境讓她心酸。
「走開,不關你的事!」男孩像被燙到一樣地甩開她的手,粗魯的推了她一把!
「哎呀!」很不幸的,她沒站穩,往後跌倒,接著,腳踝傳來疼痛。一根絆倒她的棍子正巧倒在她左腳踝上,更巧的是,棍子上頭生銹的釘子直直刺入她的腿肉男孩沒有發呆太久,連忙一把拔起釘子,俯身吮出髒血。紀娥媚一時忘了痛,呆呆看向跪在她腳邊的男孩。
「阿揚!別理那女人,我們走了!」那個絲毫沒有側隱之心的老人跨上破三輪車叫著。
「阿伯,我先帶她去敷藥,一會兒就回來。」男孩對老人說著。
「她死不了的!你——」老人就要破口大罵。
不過男孩已經扶起紀娥媚走了。
「能走嗎?」他小聲的問著。
「可以。」現在有些痛了。不過醫院是一定要去的,因為這男孩需要看醫生。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可怕的老人。他的破口大罵聲全給北風吹散了音調,不知在吼些什麼。
「那老人?」她小心的問著。
「沒關係,他只是脾氣不好而已。」小男孩不甚在意。感覺自己大腦有些昏沉,也不知是溫度又高了還是懷中的女人讓他心跳不定。
她好小,大約只有一五七的身高,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兩人這樣靠著其實很溫暖。她身上好香,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淡淡的香皂味混著她特有的幽香——聞起來很舒服——她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一個女人——因此一個月前的印象到今天依然沒有忘記,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悸動。
「你怎麼不用圍巾?」她不大高興。
「工作中,會髒掉。」他回答。
馬路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輛三輪車。反正她腳的疼比不上寒冷的刺骨,何況血沒流那麼急,用走的也不錯。她脫下大衣包住兩人,雙手環住他腰。因為他發燒,體熱十足,可以供她取暖。沒什麼好避嫌的,他反正比她小,她心中是這麼篤定的想。
「你——」小男孩低頭看她,神色怪異。
「借取暖一下。」她笑。
男孩沒再開口,穿上大衣的袖子,正好護衛住她。
到了醫院,紀娥媚還一直在想男孩的事。如果剛才那間破屋就是他住的地方的話,那麼她不禁要擔心他怎麼能熬過這個冬天!沒錯,他是身強體壯,可是那種惡劣的環境叫人怎麼過呢?加上他不眠不休的工作,他會死的。清早五點給人送牛奶、報紙,下課時間要幫老人撿三車廢紙破瓦,夜晚送瓦斯,星期假日去當雜工——鐵打的身子也做不完這些事。而所得的酬勞加起來一天不過只有十幾塊的收入,星期天了不起五十塊。這麼微薄的薪水,卻得耗這麼多的力氣,她好心疼。她知道有很多家庭的孩子課暇之餘要工作,但還沒見過這麼辛苦的。
「多少錢?」男孩問;一臉的不高興。
他被設計去看醫生,屁股挨了兩根針,拿了一大包藥,並且繃著一張俊臉。他看不起醫生,不過他絕對不會欠人家錢。
「以後再還我好了!人家說欠錢易還,人情債最難償。我比較喜歡人家欠我還不了的債。」她坐在長凳上昂首看他,眼中閃著淘氣與精靈,一雙手扯住他夾克兩邊。
「到底是多少?以後再還也要有個數目。」他堅持著。這麼問給了他一直看她的好理由,她美麗的面孔盡收眼底。她好漂亮,讓他忍不住想直看她。
「我會告訴你的!走吧!再問下去我要開價一百萬了哦!」她勾住他的肩往門口走。
走得有些跛,他輕輕攬住她的腰——那種纖細柔軟的觸感讓他嚇了一跳。
「你怎麼這麼瘦?」他問。
「餓瘦的,又沒有人煮給我吃。」她皺眉,二十三寸的腰身,差不多了。她其他地方可是相當有肉呢!雖然穿大毛衣看不出來。
「你就不會自己出去吃呀?」他真不敢相信。
「太冷了,寧願餓死也不要冷死。」她說出她的選擇。
說真的,與異性相依偎的感覺真不錯。以後她找對象一定要找個這麼高,又有這麼溫暖胸膛的人當男友。追她的人不少,可是她從來就沒那個心情讓男的牽手勾肩。在未到一定的情感就有親密的動作都是不合宜的。只因他是小男孩,小了她足足四歲,她才會如此與他接近,因為那是無害的,而感覺又那麼的好。
他們先走回垃圾場,卻見男孩的書包、行李都給丟到門外來了!而那老頭正叉腰坐在門口瞪他們。
「滾!給我滾!俺以為你是好孩子才收留你,想不到你也是一條小色狗,見到女人就起色心——」更多不堪入耳的話全在他口中吐了出來。
「住嘴!你這個死老頭!少拿你的狗窩當金屋,以為大家搶著住嗎?搞不好明天一場地震這屋子就會垮成平地。得意成什麼鬼樣子!你這個虐待民族幼苗,殘害國家主人翁的罪人,糟老頭——」要開罵,紀娥媚絕對不甘示弱。
「別說了!」男孩拉住她,已收好自己散落的東西。
「滾!滾!」老頭氣得幾乎吐血,只能一直重複這個字。
「我們走!」她一把抓起他的書包,一手拉住他手回身就要走,還不忘回罵一句:「我祝你早日搬新家,好運一點的話,明天就會有強風吹垮你的破屋!」
她像火車一樣衝到她的公寓才止步。
「你把事情搞砸了。」男孩坐在沙發上抱怨。天!他頭好暈,這女人讓他無處容身了。
「如果你能與那老頭住一起,以工作換住宿,為什麼不能考慮我這邊?」她不滿的叫,她早在心中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你說什麼?」
她坐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雙手縮在毛衣袖子中興高采烈的擺動著。
「你可以住我這裡呀,我有一個房間空著,又離你的學校比較近——」
「我不要你的施捨!」他大吼!他寧願做工累死也不要接受人家施捨,尤其是她……
「不要大叫好嗎?聲音好像鴨子叫!」她抱怨的看他。
小男孩哭笑不得。
「你……」
「先聽我說!當然也不是白住的!我要你替我煮三餐,當我的管家。」她拉住他粗糙的雙手。「你這雙手什麼都能做,在相同的報酬下,為什麼不選最好的呢?你不會嫌棄煮菜弄飯吧?我真的做不來,而附近除了菜場,也沒賣什麼吃的。我常常餓肚子。」她又誘之以利。「K中不好讀耶!你快高三了吧?功課更緊湊,我這邊兩個房間都有燈、書桌,我一些考大學的參考書與測驗卷都還留著,可以讓你看。k中的人沒考上大學會好丟臉的,何況你讀得這麼辛苦,是不是?」
見男孩深沉的臉色,她使出殺手鑭。
「先生!你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我命令你住進來!」
男孩看著她,問出他的遲疑:「孤男寡女的,不怕人家說話?」他被優渥的條件打動了,也知道她手藝差到不可言喻的程度。可是道德的批評她可以不在乎嗎?她又為什麼會對素昧平生的他那麼好?只憑一時熱心就不怕引狼入室嗎?
紀娥媚想了想,再看了看他。
「人家一看我們年紀就知道是不可能有差錯的,我大你四歲耶!對別人說你是我弟弟就行了。你看來這麼正人君子,我看來又這麼清純無邪,誰會將我們想歪?」
「可是你這麼相信我,就不怕我心存非禮之心?」他問著。
可是他就是讓她信任呀,沒有理由的信任。在他奔入廚房為陌生的她做飯時,他取得她胃的信任;在他不顧老人大罵地為她吸出髒血,扶她去醫院時,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喜歡他?不信任他?
「你會嗎?」她才不信。
可是他沒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
紀娥媚認為大事已定,沒什麼好爭論的了。她還打算一個月給他五百元薪水,但她不要現在說,她知道他會生氣,他太傲了。現在重點是他們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歡迎加入呀,室友。我叫紀娥媚。」
他好笑的看她,真奇怪的名字。
「紀娥媚?你和峨嵋山有什麼關係?」
她不回答反問:「你的名字呢?」
「邵飛揚。」
她挑眉,叉腰看他說:「那你和萊特兄弟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他真服了她的反攻能力。
「那不就得了!我與峨嵋山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起身,拿起他的行李,卻被他搶過。
她沒異議,打開她房間旁另一扇漆著藍色漆的門,與她的白色門做分別。
六坪大小的空間,一張單人床,書桌擺在窗前,光線十分充足。棉被枕頭一應俱全,還有一個衣櫥。很簡單,可是卻是他住過最好的一間房間。
「將就著住吧!浴室在廚房隔壁,共用的。」她看看時鐘,已走向五點,她肚子餓了。「我們晚上吃蛋炒飯好不好?」
「我吃稀飯就行了。」他聲明,白米飯對他而言太奢侈。
她瞪他。
「煮稀飯很麻煩的你知不知道?這麼大的塊頭吃稀飯會飽嗎?不行!我們吃一樣的。你不用替我省米了,我媽每個月都會拿一袋米上來,吃不完的。」
「你富有是你的事!」他口氣有些不馴。
「不要又來這套了,邵飛揚!我生活寬裕不是罪過,我可也沒有浪費半點。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可以順便替我洗衣、拖地,什麼你能做的全去做,累死你最好。」她氣呼呼的,模樣十分可愛。
他輕輕一笑,搖頭。
「我過意不去的是自己可以吃這麼好,而家中的母親、弟弟全喝地瓜粥過三餐。」眼中是無盡的落寞。
她好想安慰他,雙手輕撫他的臉,道:「有了你這種好孩子,他們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家中還有什麼人?住那裡?」
邵飛揚一生所盼望的就是賺大錢讓家人過好日子,他從不對外人說家中的事,可是紀娥媚的溫柔善良讓他剛硬的心被攻陷一處溫柔,他從沒有這麼愛看一個人過。
「我母親在替人補衣服、洗衣服,養著我們三兄弟。我考上K中就離開汐止的家到台北市來,完全自食其力,有時候還可以存下一點錢拿回家。弟弟們都還小,一個才十二歲,一個才九歲。大家住在鐵板小屋中,只有一張通鋪床與一架二手縫紉機,還是借錢買來的。」他喜歡她雙手的溫暖——好喜歡。
邵飛揚所說的生活並不算少見。她知道很多地方的人也是這麼過著。這種人家的子女,倘若挺了過來,將來會是人間龍鳳。至少邵飛揚將來絕非池中之物。尤其景氣正在緩緩復甦,百廢待興,等他成年時,將是帶動台灣經濟起飛的中堅份子之一。如果他肯吃苦,又懂把握時機,一定會有大成就,他必定會成功。
但是,他父親呢?
「你爸爸呢?」
他目中有淡淡的傷痛。
「死了!在我十二歲時出海,發生海難,就沒再回來了。」
「那麼,你的母親很偉大,她對你的期望一定很高。」她的聲音低低的,柔柔的。
「是的。她說即使去典當一切,她也要讓我讀大學。」大學的學費是他另一個隱憂。
「現在煩這個太早了。」她拉他的手,一路走到廚房,很期待的笑著看著他說:「煩我們的胃才實際。」
他當然沒讓她失望的做出香噴噴的晚餐。談話中才知道他每年暑假都在汐止一家小餐館當廚師的助手,因此才學得這一身好手藝。噢!這樣一個勤奮向上又孝順的好男孩,早生幾年她一定會倒追。以後找男朋友一定要找這一種的才行。
讓他住到她這邊,不是施捨,不是可憐,而是油然而生的欽佩與感動。她喜歡他的個性,這麼一個好男兒,是應該在他最艱苦的時候拉他一把。既然相識了,就是有緣,將她的寬裕分一些給他是惜才之心,而不是憐憫。多一個人生活,感覺很不錯,至少她不會再無聊的對著空氣說話了。
半夜被寒風敲打窗戶的聲音驚醒,順便起來喝水。突然想到邵飛揚的退燒藥不知吃了沒有,入睡前他好像還有一點熱度,這麼冷的天氣,他還是再吃一包藥比較保險。於是她倒了一杯水,輕敲他房門,沒人應聲,門沒栓上,她悄聲推門而入,裡面漆黑一片。
她扭開檯燈,看到他端正的睡姿。棉被蓋到胸腹之間,雙手交合放在小腹上,直挺挺的,動也不動。這人睡覺也不會翻身嗎?還是睡死了?
她手探住他額頭,不燒了。再摸摸他的手,有些冰,於是下意識拉他雙手放到被子下,將被子拉高到他脖子。以前母親察她的床都是這麼做的,她也習慣這麼對待別人。沒發燒就好了,看他睡得那麼好,也不忍心叫他起來。於是她又端了茶走了出去,沒發現身後一雙凝視她的眼眸——
星期一實在是討厭的日子,她一大早就有課,不甘心的爬出溫暖被窩,直打哆唆的換衣服,然後跌跌撞撞的一路睡眼惺忪走出房間。她揉著眼睛,一邊還打著哈欠。
「早。」神清氣爽的聲音在她頭上方傳來。
她張大嘴巴看著一張英俊男孩的面孔大特寫。他一手撐著桌子,俯身站在她面前相距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他笑起來好炫人,像陽光一般的笑容。
久久,她才合上嘴巴。
「早。」
他身上穿著乾淨的制服,配合他寬闊的肩長身高,看起好挺拔。她喜歡他的背影。
他做了稀飯、荷包蛋與一些小菜。她精神一下子來了,飛快地刷牙洗臉,端正的坐在飯桌旁。
「開動!」她開心的大叫。
兩人正吃得盡興,門鈴卻響了起來。她疑惑的去開門,見到的是對面公寓的同系同學石中順。他一臉的笑意看她。「一起上學吧,我請你吃豆漿燒餅。」
她搖搖頭,拉開門讓他看到她已有早餐。
「不了!我老弟正巧很會煮飯,今後不必一大早趕著出去吃了。」
「你弟弟?K中的?好厲害。」石中順斯文的臉上一片奉承。他追她兩年了,可是這年頭的戀愛流行含蓄,自由戀愛還沒那麼明目張膽。好感的表示只有如此,偏偏紀娥媚又十分不解風情,只當他是同學之間的友好對待。
她揮揮手。
「你先走吧!我還沒吃飽。」說著就關上門了,轉身卻撞上邵飛揚的胸膛。他何時站在她身後?做什麼?
「他喜歡你?」他問,口氣不悅。
「大概吧?我又不喜歡他,大家不過是普通朋友。」她又喝完了一碗粥,順手將空碗交給他。
他臉色怪怪的替她盛了一碗。
「怎麼了?」她咬著筷子問。
「很多人追你?」他不喜歡她那麼受愛慕。
「沒有吧,我可不會自以為是的認為與我交談的男子都對我心存愛慕。我又不是國色天香。」
但是,在邵飛揚眼中,她卻是獨一無二的美人,沒有人比得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