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火蔓
冊封禮後的第一天,我與她在上林苑相遇,彼時的她風華正茂,看著溫儀和保姆、宮女在雪地裡玩耍追逐,素日清秀的容色亦添了幾分嬌艷。我和她以平禮相見,互問了安好。
她笑容可掬道:「莞妹妹精神越發好了。」
我微笑:「怎能不好呢?曹姐姐的好日子剛過去,聽說昨日下午四位新貴人已經入宮了,皆住在慕容選侍從前的宓秀宮裡。可熱鬧呢。」
襄貴嬪系一系蓮青色披風上的香色流蘇球,道:「那可好,舊人一去,新人就來了,也不算荒廢了宓秀宮,從前華妃在時極盡奢華,宓秀宮很是富麗堂皇呢。可見皇上多重視這四位新貴人。」
我笑吟吟頷首,既然是平汝南王時的功臣眷屬,那麼住進宓秀宮亦是當然,自然要顯示得青眼有加些。於是笑:「四位新來的妹妹是何等人物,後日即可知曉了。」
她原本還不時叮囑保姆宮女小心看顧帝姬,與我說得投契,漸漸也便不那麼關注週遭情形。只聞得「唉喲」一聲,傳來小女孩響亮清脆的哭聲,我與襄貴嬪俱是惶然轉頭,追尋溫儀的身影。
只見皚皚雪地上,溫儀撲倒在地上,旁邊伏著一位宮裝女子,亦跌在地上。
保姆和宮女慌忙蒼白了臉奔去想扶起那位女子和溫儀,那女子卻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來了溫儀柔聲哄著。
襄貴嬪急得臉也白了,匆忙和我一同跑過去,草草向那女子行了禮,道:「端妃娘娘金安。」便要伸手去抱溫儀。
溫儀年幼,只認得母親,被生母抱在手裡,立刻便止住了哭,只瞪著一雙滴溜滾圓的烏黑眼珠,團團打量著周圍的人。
襄貴嬪眼看女兒跌倒,頓時氣急敗壞,一臉怒容斥責保姆和宮女:「全是一群飯桶,連帝姬都不好好照顧,只曉得偷懶懈怠,明日本宮就回了皇后,狠狠打你們一頓。」幾個保姆、宮女嚇得跪在地上求饒不止。
襄貴嬪猶自斥責不已,端妃在一旁皺眉,神色關切,道:「還不快看看帝姬有無受傷。」
襄貴嬪回過神來立時住口,手忙腳亂和保姆檢查著溫儀是否受傷,確認無誤才鬆了口氣,道:「多謝端妃娘娘救助。」
我見端妃唇色微白,左手掩在袖間,姿勢古怪,左手手臂上的衣袖亦沾染了泥土痕跡,道:「娘娘沒有事吧。」她微微搖頭,向襄貴嬪道:「溫儀帝姬只是滑了一跤,本宮抱住得快,應該沒有事,不過還請太醫來看看更穩妥。」
襄貴嬪連連稱「是」,忙遣了貼身宮女去請太醫。
溫儀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著掰著自己的手指,忽然抬頭張開手臂撲向端妃。
端妃微有詫異,已是滿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憐愛,伸出右手將溫儀抱在懷裡,襄貴嬪鬆了手笑道:「這孩子真不認生,看了娘娘親切呢。」
我在旁看了歡喜,湊趣道:「溫儀很喜歡端妃娘娘呢。」端妃越發歡喜,輕輕哼了一首曲子,額頭抵著溫儀的額頭,逗得溫儀呵呵直樂。
我見端妃這樣喜愛溫儀,也只以右手抱住,知道她左手定是受傷了。於是接過溫儀遞與襄貴嬪,道:「娘娘怎麼一個人,吉祥和如意呢?」
端妃並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目光戀戀不捨只看著溫儀,隨口道:「我命吉祥如意去收些竹葉上的雪水,正在此處等她們回來。」
我忙笑著道:「娘娘的衣裳跌髒了,若不嫌棄,請移駕棠梨宮換一件乾淨衣裳吧。」
我的目光似無意掃過她的左臂,她會意,道:「也好。」於是我喚過流朱,引了端妃往棠梨宮中去,只道:「娘娘先行一步,我隨後就到。」
她點頭將笑容抿於雙唇間,行了幾步又回首,凝神看著溫儀帝姬在襄貴嬪懷中嬉戲歡鬧,神色眷戀。
襄貴嬪見端妃走遠,望著她瘦弱的背影幽幽歎了一聲,道:「可惜我家道中落,即使躋身為貴嬪,也難確保能為溫儀掙得一個好前程。若能像端妃娘娘一樣位列妃位,就好得許多了。」
我聽在心裡,只是未動聲色。她轉身見我,神情有些尷尬,自知是失言了,忙掩飾著道:「我不過順口說說而已,莞妹妹別往心裡去。」
我含笑道:「哪裡。曹姐姐有這樣的心才是好事,不為自身計,也要為帝姬打算,我即將成為帝姬的義母,自然希望帝姬來日得嫁貴婿,我也好沾光啊。」
襄貴嬪眼中微含了戒色,亦浮著笑意:「承莞妹妹吉言。我哪裡能比得上妹妹得皇恩眷顧,兄長又新近為大周立下功勞,甚得皇上信任。看來妹妹封妃指日可待,溫儀的來日全指望妹妹垂憐了。」
她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親熱,我只是含了恰到好處的笑,想起端妃身子虛弱,歎了一句道:「端妃娘娘很喜愛帝姬,可是自己身子不好,大約也不能有孩子了。」
襄貴嬪的笑容倏然收攏,沉默片刻,道:「端妃娘娘被灌了紅花,是決計不能再生育了。」
我愴然,愴然之中更有驚愕,道:「怎會?端妃是宮中資歷最久的妃子啊。」
襄貴嬪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問,終於吐露道:「你以為會有誰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雖然入宮最早,奈何卻早早失寵。」
我飛快思索,將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拼湊在腦海中,驚道:「可是因為當日華妃小產一事?」
襄貴嬪點頭,與我走得離眾人更遠些:「此事本來只有皇上、皇后和端、華二人知道,宮闈秘事,我也是後來聽華妃無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見我應允,她娓娓道來:「當時華妃還是華貴嬪,懷著的孩子已斷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產了。此前只吃過端妃送來的安胎湯藥,於是向皇上皇后進言告發,可後來只是不了了之。華妃一怒之下帶人衝進端妃寢宮,強灌了紅花湯藥,使得端妃絕育作為報復,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癒。皇上龍顏大怒,斥責了華妃,也將當日所有在場的人全部滅了口。對端妃只是禮遇更加優渥。」
我震驚:「華妃下手如此狠辣,難道她不曾懷疑會是旁人做的手腳?」
「旁人?」襄貴嬪疑惑,繼而微笑不以為然:「或許有旁人,但是湯藥的確出自端妃手中。再說事情長遠,端妃病居,華妃廢黜,還有誰會再來問津呢。」
她笑過,也便住了聲。我心念轉動,緩緩道:「襄者,助也。皇上為曹姐姐的選此字為封號,似乎頗有深意呢。」
她凝神,望著我道:「做姐姐的在文字上不通,但請妹妹解釋給我聽。」
我捻著手上碧璽珠串一顆顆撥著,「姐姐得這貴嬪是因為什麼緣故呢?是因為前朝汝南王之事平息,而後宮中華妃素來與汝南王密切,需要有人出面將其扳倒,皇上和皇后都是這樣打算。而姐姐正得其時,所以皇上封您為襄貴嬪,就是這個意思。」我沉一沉聲,若有似無的歎息了一句:「可惜慕容世蘭現在還是選侍,皇上礙於情面大概也不能太為難了她吧。」
襄貴嬪的神色略變了一變,攏一攏身上彩繡十團白色獅子繡球的錦襖,道:「端妃娘娘還在妹妹宮中更衣,想必妹妹要趕回去,我也要陪帝姬回宮了。」
我含笑讓過,轉身便走。
回到宮中,見槿汐已為端妃換了乾淨衣裳,正在給端妃受傷的左臂包紮,我讓槿汐抱了換下的髒衣去洗,親自為端妃的手肘塗上藥粉。
她的傷其實並不太輕,劃開了長長一條口子,腫得高高的。我輕輕抹著藥粉,低頭只看著她的口,道:「娘娘向來不喜華妃,襄貴嬪從前是華妃的人,娘娘怎麼肯奮不顧身去救她的孩子?」
藥粉上時有些疼,端妃卻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是淡淡如常的容色,沉靜如水,道:「稚子無辜。」
我取了紗布為她纏上,又替她攏好衣袖,輕聲道:「娘娘彷彿是真疼愛那孩子。」
她笑笑,那笑有些恍惚而悲切,「我於兒女份上無緣,只能疼疼別人的孩子。」她微笑:「不過溫儀那孩子真當可愛。」
我笑言:「的確有她母親的聰明相,只盼將來不要學得她母親的刁滑就好了。」
端妃惋惜了一聲,道:「耳濡目染,只怕是不行的。」
我半真半假道:「若是為她換一位好母親好好教導便好了。」
端妃一凝神,也不作它言,下意識地伸了伸手。我忙道:「別動,等下傷口疼了。」
端妃爽朗一笑,道:「在這宮裡疼的地方多了去了,哪裡在意這個。」
我微微斂容,道:「華妃廢黜的事娘娘該聽說了吧。不知娘娘作何想?」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選侍?理該如此啊。」
我釋然,笑:「娘娘也這樣想?」
她正襟危坐,臉上雖有笑容,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當日她罰你曝曬下跪失了孩子,皇上也只是降她為妃奪了封號思過而已。你以為只是為了忌憚汝南王的緣故麼?」
我搖頭:「若真如此,皇上今日早已殺了她了。」
她道:「不錯。我雖然不知是什麼緣故,但素日來看,皇上對她並非真正無情。」
我心口一跳,驟然抬頭:「舊情難了,慕容世蘭縱有大錯,畢竟這些年來是最得寵的妃子,皇上對她未必沒有一絲真心。」我的笑從唇邊溢出:「所以若這個時候誰去勸皇上殺她,只會讓皇上厭惡。」
她的目光一冷,很快又溫婉的笑,「我想她消失在這個宮裡已經想了很久了。」
我的手指篤篤敲著桌面,燦然而笑,「這一點上,我與娘娘志同道合。」
她收斂了笑容:「這樣最好。不過你要留意襄貴嬪,她不是善與之輩。」
我為她斟上一壺「童子送春」茶,盈然盛了笑意:「這個我知道,娘娘好好品一品這個茶,來日我有大禮送與娘娘。」
「福祺祥瑞」四位貴人在皇后的昭陽殿參拜了宮中所有位份在她們之上的妃嬪。我與欣貴嬪、襄貴嬪同坐,欣貴嬪趁著皇后教導四人,偷笑道:「人長得倒還不錯,只是這封號好喜氣。」
我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聲,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襄貴嬪卻只是含笑不語。
細看之下,這四位新貴人姿容都還出眾。福貴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貴人管氏容華端妙、祥貴人倪氏眉彎秋月、瑞貴人洛氏傲若寒梅。欣貴嬪忍不住又道:「福貴人人如其名長得倒真是一團喜氣,瑞貴人是出塵清新,不過細看之下還是祺貴人更美些。」
欣貴嬪雖然心直口快,看人的眼光倒也精準,我笑:「祥貴人也甚美,只是……」下面的話不雅,我沒有說下去,心裡卻嘀咕祥貴人的美太精明了,眉梢眼角都是心計。
襄貴嬪笑笑:「人多了,是非也就更多了。」
我望著她,淡淡笑:「可惜這宮裡的人,永遠只會多不會少。」
當晚,玄凌便召了祺貴人侍寢,大約是喜歡,次日就遷了她來我宮裡居住,住在從前史美人的居室。我也無異議,祺貴人娘家管氏本與我家要結親,這樣倒彼此更親近。
玄凌本意是想按儀制在侍寢後為她晉封,卻是皇后以華妃當初也為功臣之女入宮太過恃功而驕為由,出面攔了下來。皇后一向端淑,玄凌礙於她的面子,又以華妃為前車之鑒,也無異議。此例一開,這四位新貴人在侍寢後都未得晉封。而四位新貴人中以祥貴人最為得寵,屢屢被召幸卻無晉封,她知了其中緣由,深以慕容世蘭為恨。
祥貴人很是不服氣,仗著幾分風情,玄凌也頗寵幸她,在玄凌面前大大詆毀了慕容世蘭一番,玄凌也不作計較,只一笑了之。
襄貴嬪聞風,便也向進言宜嚴懲慕容選侍,殺之平後宮之憤。然而玄凌未及她說完,便已翻了臉色,將她斥退。
我聽聞之後只是微笑,端妃道:「襄貴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皇上對慕容世蘭尚有舊情,祥貴人是新寵又是功臣之女,撒嬌撒癡些皇上自然不會說什麼。可襄貴嬪從前與慕容世蘭交好,當時反咬她一口或許合時宜,若再三進言反而讓皇上覺得她忘恩負義了。」她輕笑:「必是你從旁攛掇的。」
我抱了軟枕斜靠在貴妃榻上,笑著撥了自己頭髮玩,道:「娘娘太抬舉我了,她其實也有私心,否則哪能聽進我的攛掇。何況娘娘是顆七竅玲瓏心,你能想到的別人未必能想到。」
她道:「皇上雖沒說什麼,可是這兩天卻只召其他三位貴人陪伴,也不把祥貴人放在心上了。她本最得寵,可是不甚馴服,現下去了也好。」
我彈指笑笑:「她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心腹大患,只是舉手之勞除去罷了。我一見她總想起過去麗貴嬪的神氣。」
端妃容色依舊清,可是精神氣色都已經好了許多,再無病態。我讚道:「娘娘的身體近來彷彿好了許多了。」
她安然笑:「你薦給我的溫太醫醫術的確不錯,我也覺得病發時沒往年那麼難過了。」
我用護甲撥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笑容亦含了銳利之意,道:「太醫麼,不是只會醫人,也能殺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轉眼已是心平氣和,道:「是有人該走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來日也未有放晴的跡象,新年的氣息卻是越來越重了。各宮各院都忙著添置衣裳、打掃宮苑。棠梨宮也是一般的忙碌喜慶。
這一日我興致頗佳,親自寫了對聯喚了小允子帶人攀了梯子往宮門上貼,一群宮女皆樂呵呵地圍在下頭仰著脖子瞧。我笑道:「等貼完了再看吧,這樣一齊伸著脖子,等下小允子他們鞋底的灰落下來迷了你們的眼睛。」
佩兒笑嘻嘻道:「娘娘就愛取笑奴婢們。」
我與她們說笑了一回,覺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簾子進了暖閣,小連子卻一溜小跑進來,我見他神色有異,知是有事要說,便喚了他進來。小連子道:「奴才這幾日留心著,似乎總有人在外頭窺視我們。」
我一驚,皺眉道:「你看仔細了?」
「是。」他答:「奴才有兩回瞧得不太真切,有兩回卻看清了,裝著是在永巷裡打掃的,扎扎實實是窩在牆根下聽壁角呢。」
我心下煩惡,也知道事關重大,遂問,「看清是誰了沒有?哪個宮裡的?」
他眉間隱有憤色,道:「是慕容選侍處的近身內監。」他道:「似乎還隨身帶有火石一類,意圖不軌。只是宮中守衛森嚴,他還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讓奴才擒了他去見皇上?」
我的護甲用力扣在手爐上有金屬相擊的刺耳聲,「竟敢窺視我宮中情景。」須臾卻笑了,道:「別理會,只要私下小心他的舉動即可。不許打草驚蛇。」
小連子雖不解,卻也唯唯應了告退。
眉莊連日來為了玄凌並未重懲慕容世蘭一事大為光火,又聽聞襄貴嬪進言殺慕容氏反被斥責,越發的終日悶悶不樂。我瞅了個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請了眉莊來我宮裡下棋散心。
眉莊支著手歪在椅上,懶懶地落了一顆黑子,發覺錯了,便要悔棋,我哪裡肯。她一推棋盤,道:「罷了,罷了,眼見我是要輸了,不玩了。」
我忙道:「這算什麼,悔棋不成就耍賴,半點大家子的氣度也沒有了,盡學足了那起小家子氣。來來來再下一局。」
眉莊撥弄著金架子上的白羽鸚哥,道:「我心裡煩著呢,再下十局也是個輸。」
我慢慢收起了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開了架勢,道:「我曉得你煩什麼,可惜機會還未到,總得尋一個大錯處才好了斷了她。人家畢竟得寵那麼些年,要死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眉莊咬一咬唇,道:「你哪裡曉得我心裡的恨——」
我打斷她,平靜道:「我只會比你更恨。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親骨肉。」
眉莊默默,重又回到棋盤前坐下。
天色漸漸晚了,我只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絮絮說著新進的四位貴人誰更得寵些,由著小允子帶人進來一盞盞點著了燭火。
我問:「祺貴人呢?」
槿汐答:「娘娘忘了,前兒劉慎嬪宮裡就來說,請祺貴人今日聽戲去了。」
我「唔」一聲,道:「雪才化,她晚上回來怕瞧不見路滑,你在她殿門口多多點上燈籠。」
槿汐答應了出去,我見小連子走在最後,示意他留下,他道:「來了,在西牆根下。」
眉莊見他沒頭沒腦說了這一句,不覺疑惑。我讓小連子出去,向眉莊輕笑道:「姐姐想看慕容世蘭怎麼死麼?」
我微微一笑,端起燭台拉了她向寢殿裡進去。我的寢殿隔牆就是祺貴人殿閣的暖閣,此時她不在,想必也是無人。我順勢將燭台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竄了起來。
眉莊大駭,驚道:「你要做什麼?」
我徐徐道:「姐姐別慌,也別出聲。」我打開窗,冷風呼呼直灌進來。風勢越大,火勢越大。我忙拉了她出去,依舊如常坐在西暖閣裡下棋。
眉莊驚魂未定,我估算著火燒得要被人發現還需一點時間,揀要緊的告訴了她。眉莊釋然微笑,鬆開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靜靜道:「既然做戲,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內殿,我知道不好,急忙奔進去,床幃、衣櫃俱樂已燒著,眉莊寬廣的衣袖已然著火,我腦中轟然一響,舉了盆水便撲了上去。
眉莊寧和一笑,聲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驟然大聲呼救。
玄凌匆匆趕來時,棠梨宮的後殿已經燒燬了大半,到處都是焚燒的刺鼻氣味、烏黑的梁宇和水潑的痕跡,狼狽不堪。
我渾身是水,凍得瑟瑟發抖,勉強裹了一條被子取暖,眉莊亦是。玄凌合身衝了進來,將我裹進他的明黃玄狐大氅裡,抱著我道:「沒事了,沒事了。」
我又冷又驚,驟然被他抱在懷裡安撫,心裡冒出一陣即將大功告成的凜冽快意,嘴上卻嗚嗚咽咽哭了出來,喚:「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我,「沒有事吧?」
我用力搖了搖頭,滿臉是淚,指了指旁邊的眉莊道:「皇上,眉姐姐她——」我復又哭了起來。溫實初正半跪在眉莊面前為她包紮手臂的燒傷,玄凌放開我向眉莊道:「婕妤,你的傷怎麼樣?」
眉莊似乎怔怔的出神,對玄凌的關懷充耳不聞,我「哇」地一聲哭起來,道:「皇上,姐姐定是嚇壞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請姐姐來下棋做什麼,倒害了她受驚嚇。」
溫實初忙道:「貴嬪娘娘別急。沈婕妤精神沒有大礙,只是手上的傷稍稍嚴重些。」
眉莊恍惚地回頭,手下意識地一撩,包了一半的傷口露了出來,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紅,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滿了黃的綠的藥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玄凌又急又怒,向身後喝道:「好好的怎麼會走水?宮裡的掌事內監呢?!」
小允子正在一邊忙得手腳並用,聽得玄凌喝問,忙不迭跑了過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當差不小心。不過縱火的人已經抓到了,正等著發落。」
玄凌聞得「縱火」二字,神色一變,道:「帶上來。」
縱火者已經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選侍的肅喜,事發時他在我宮外鬼鬼祟祟,並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贓並獲,縱然他矢口否認拚命喊冤,也無人肯相信他沒有縱火。
正在這時候,去聽戲的祺貴人也趕了回來,見自己所住的偏殿燒地不成樣子,加之聞得事情經過,不由得又驚又怕,悲從中來,哭得越發傷心。
玄凌神色變了又變,眉莊始終是恍恍惚惚受了驚嚇的樣子。我抽泣道:「臣妾也不曉得哪裡得罪了這位公公,竟遭如此報復,要臣妾宮毀人亡,幸而奴才們發現得早,否則臣妾就沒命見皇上了。」
玄凌冷道:「區區奴才哪裡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覷了她。」
祺貴人在旁只牽住了玄凌的衣袍苦苦道:「臣妾的兄長和莞貴嬪的父兄都是平汝南王與慕容氏有功,臣妾又聽聞慕容選侍向來與莞貴嬪不睦。如今貶黜,自然深以臣妾和莞貴嬪為恨。要不小小一個內監為何要火燒棠梨宮,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請皇上做主啊!」
我髮髻散亂,只得隨手挽了頭髮道:「慕容選侍就算不滿也只是對臣妾,不想卻連累了祺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拉了我道:「哪裡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絕,想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誰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罷了!」他眉心挑動,向李長道:「告訴皇后和敬妃,連夜審問慕容氏,若經屬實,即刻打入冷宮賜死,不必來回朕了。」
我回首,見眉莊嘴角凝了一絲冷笑,亦是從心底冷笑出來,倏然憶起我那失去了的孩子,只覺得痛快和傷痛,交雜著激上心來。皇后和敬妃從來與慕容世蘭為敵,落入她們手中,即便她沒有指使縱火也會證據確鑿,何況現在「鐵證如山」呢。
我靠在玄凌肩上,復又嚶嚶哭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