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故人來
槿汐忍不住去問,那邊廂主事的靜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話打發了,「敢問一句,莫愁她是奉旨來修行呢還是來享福的?」一句話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們可分不出黑炭還是銀炭才算是好炭,你們家娘子見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從別處求來的好。」
槿汐再好修養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臉皮紫漲起來,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剛出月,不知靜白師傅可否多多照顧,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靜白人長得敦實,聲音卻是與她身量不和諧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給外頭人知道好聽的,咱們寺裡的人,姑姑可不用說這樣的話了吧。俗話說的好,瞞上不瞞下。真打量咱們全是傻子呢,誰不知道莫愁是被趕出宮來的!」說完,一群人便哄笑起來。
靜白的嗓門本就大,揚起聲來說話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鑼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與她們是說不通了,正要出來,卻有個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個好法子告訴你,後山裡頭樹多的是,你們好好去砍些來燒柴火也是一樣的。」說著捂著嘴嘻嘻笑。
這樣的天氣,山路陡峭,如何還能再去砍柴,這話分明是調侃切為難了。
槿汐不欲與她們多言,轉身便走。
然而末了,靜白的一句話更是刺耳,還是傳入了她耳中,「請恕貧尼再多嘴說一句,這兒可不是宮裡讓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從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這句話說得極重,槿汐臉色微變,直直走了回來。
她回來時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朧朧醒著,只懶怠起來。浣碧獨自在門外院中洗衣,見槿汐雙手空空回來,不由急道:「又受了她們排揎了?」
槿汐也不說話,只坐在她身邊一同漿洗衣裳,片刻向內探頭道:「娘子呢?」
浣碧小聲道:「小姐睡著呢,還未醒來過。」
槿汐微微鬆了口氣,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曉得那些人說話多難聽。」
浣碧捲一捲將要落下的袖子,搖頭道:「再難聽的話,從前小姐剛進宮不得寵的時候,黃規全他們在內務府說了多少難聽的話出來,咱們不也生生受了麼?」
槿汐擺手道:「那也罷了,到底是宮裡,拜高踩低、跟紅頂白是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們說出來的話有多少難聽、多少傷人。」她們都以為我睡熟了,於是槿汐娓娓道來,將一應經過全說與了浣碧聽。
浣碧聽完,不由又驚又怒,道:「這是姑子們會說的話麼?簡直連市井潑婦也不如。小姐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何必再要踩上這一腳呢?落井下石又對她們有什麼好處來著。」
槿汐歎一口氣,愁苦道:「剛來就已經是這樣了,以後的日子娘子可要怎麼熬呢?」
我只安靜聽著,一點一點縮進被褥中,一點一點把自己包裹起來。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入冬了。一說話,便有淡薄的白氣從口中溢出。可是天氣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復寒冷呢?
到哪裡,當真是到哪裡都逃不開是非和糾葛麼?
甘露寺已經是最後一重退路了,我還可以逃到哪裡去?連一個安身留命的棲身之地也沒有了。
我緊緊咬著被子。寺裡的被子,自然不能與宮中輕軟的雲絲綿被相較,硬邦邦壓在身上,一點也不覺得暖和。我咬的牙關發酸,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只落了一滴,我卻再也不願為此流淚了。早早就知道,即便來了甘露寺,也不是來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經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難過受些什麼苦呢?
我拭一拭淚,輕輕起身走到外頭。浣碧與槿汐聽到腳步聲,俱是嚇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飾過方才臉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就起來了。」
我笑著拉過她們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夠醒。」屋外的天氣比裡頭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單薄了。我緩緩道:「萬事求人不如求己。不過是些炭而已,實在不能用,咱們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們有手有腳,必定餓不死,也凍不死。」
槿汐曉得我是聽到了,含笑道:「有娘子這句話,咱們還怕什麼呢?正是這話,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覺擔心,「小姐還未出月子,怎麼好這樣勞動呢?而且小姐向來養尊處優慣了的。」
我笑笑,「再養尊處優,也是從前的事了,咱們如今有什麼兩樣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紅了,道:「小姐說這樣的話,到底叫人傷心。」
我拉著她們坐下,挽起袖子,道:「我雖在月子裡不能沾水,可是給衣裳上漿總是無礙的。總不能老是見你們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這樣說了,咱們也不能說什麼。只一樣,娘子身子到底還沒出月,要是落下什麼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動,去撿些柴火就可以,砍柴這樣的重活,就交給奴婢與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曉得槿汐與浣碧一心一力要護著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來,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見靜白帶來兩個姑子出去,見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幫我院子裡也去割一擔來。」
她說得理所當然,我自然也不願意與她起衝突和她爭執,於是唯唯應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還沒有人,我興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靜白的住處。她只看了兩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懶了,挑了這些來敷衍差事麼?你瞧瞧這些草,哪裡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頭掐在草莖上,碧綠的汁液立刻洇了出來,她斜著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樣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後坡的,只看著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燒。原看你一副聰明面孔,卻是個笨肚腸,連拾個柴火也不會。到底是宮裡出來的娘娘,五穀不分、四體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說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來。
旁邊一個姑子叫莫覺的,正是靜白的徒弟,忙順板搭橋,諂笑道:「師父說的是呢。你瞧她那個狐媚樣子,哪裡會拾柴火,只會一味地矯情喬張作致,哄人可憐兒罷了。她以為她還在宮裡頭呢,想必在宮裡也是一味狐媚聖上那種狐媚子罷了。」
我只木木聽著,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頭。只木然想著,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麼?怎麼亦這樣往人傷處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處得罪了她們。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懶得去爭辯什麼。
靜白見我呆呆的,也不分辯,更覺厭惡,道:「去罷。我瞧了就心煩!再去拾兩擔柴火來,要不不許吃飯。」
我木然上山,這次記了教訓,只往前坡的撿去。正割了兩下,卻見莫言悶頭走了上來。
她打量我兩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問:「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並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話不說,將整個籮筐翻轉過來,將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數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別吃驚!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靜白的數落。」
我微微慚愧,低頭道:「我並不曉得要拾怎樣的。也沒人對我說。」
莫言頭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話,怎麼會告訴你要撿哪些。」她只顧低著頭,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邊拾邊道:「拾柴火,聽起來是輕巧的活兒,其實也不容易。」她折了幾枝柴草指給我看,「這種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燒。然後是白渣棉。還有一種叫『鵓鴿蛋』長得像小竹子,燒起來啪啪作響。」
她說得草我多半沒見過,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記,以便自己今後能分辨出來。
莫言又道:「方纔靜白有句話沒說錯,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後坡。後坡潮濕,草長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燒。割前坡草為的是前坡朝陽乾燥,野草長得矮小敦實,份量又輕,燒起來耐用。」
她手腳靈快,不多時已經割了一大把了,統統裝在我籮筐裡。我跟在她身後手忙腳亂學著,割了還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當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著,還這樣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著一張臉道:「你本就沒做過這樣粗重的活兒,慢慢學著吧。我還瞧著你們那繡花的功夫難學呢,要交到我手裡,頂多給她繡個鴨蛋。」
我瞧她人雖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熱腸,卻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她肯這樣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時日漸漸轉向中午,忙了一上午,兩擔柴火高高堆了尖,雖是冬天裡,卻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莫言一堆堆幫我踩實了,道:「這些足夠你燒上兩天了,也好去跟靜白交差。」
我拭一拭額頭,抬眼望向四周,只見黃草茫茫,大多枯萎了,於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靜白哪裡肯,不由皺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這般死撐活撐的撐給誰看。你還沒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麼毛病,以後有你的苦頭吃。」她本是臥蠶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氣蜷曲起來,更覺嚇人。
我忙笑道:「好好。聽你便是。」我感激不已,道:「我初來時病著,多謝你拿紅糖來為我救急。如今更是要謝謝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聲,道:「說什麼這樣見外的話。」莫言力氣大,這樣一記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靜白掐過的地方,不覺「哎呦」了一聲。莫言聽地不對,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靜白掐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烏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記大腿,道:「我去告訴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緊的,回去抹點藥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過是拾錯了柴火麼,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這樣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還是假笨,她這樣羞辱你,你也不曉得還手麼?不曉得告訴住持麼?」
我望望她,「那麼,如果我還手或者告訴住持又怎樣?」
她脫口而出,「住持自然會好好辦她!」
我低頭默默行走了幾步,道:「是啊。若是告訴了住持,住持自然會秉公處理。然而這樣一來,我得罪她們也更深了。住持一個人,護得了我一時護不了我一世。若她們懷恨在心暗中做什麼手腳,我真當是防不勝防。所以只能忍耐這一時,但願日後會好一些。」
莫言憤憤不平道:「你真當是太好脾氣了,若換做我,必定立刻兩個大耳刮子上去,叫她們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她說話爽利潑辣,真不像是個出家人的樣子。我一徑只是笑:「是啊。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氣,自然也不會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這個自然。你瞧甘露寺裡,誰敢欺負我莫言麼?」
我笑著點頭,「自然是誰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曉得我哪裡得罪了她們,總是對我這樣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還有什麼?左不過你年輕漂亮,又是宮裡出來的,從前得皇帝的寵愛。她們看了自然不順眼。」她低低嗤笑了一聲,道:「她們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輩子連男人也沒好好見過。」
這話說的露骨,我臉上一紅,只作沒聽見,跟在她身邊走。然而她氣力實在是大,挑著兩筐柴火,依舊是健步如飛。要不是顧及著我身子虛弱放慢了腳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靜白見我後來挑回來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閒話也沒有,只皺著眉頭撂下一句話,「以後每日挑兩擔柴火去。」見我轉身默默告辭,又粗聲道:「好好洗洗去,宮裡有人來看你,別好像咱們委屈了你什麼似的。」
我心頭一怔,宮裡會有誰來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宮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頭忽然一熱,會不會是眉莊呢?呵,也只有眉莊才會這樣牽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這數十日來過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了?
可是妃嬪不得輕易出宮,眉莊又是如何才能出來看我的呢?
如此想著,足下腳步也快了不少,一顆心怦怦跳著,直向自己的住處奔去。
木扉應手而開,卻見住持陪著一個四十上下的宮裝婦人,頭上是素白銀器,斜簪一朵暗紅色絨絹通花,一色蔥綠盤金彩繡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緞織掐花對襟外裳,眉眼藹然,不是芳若又是誰?
我腳下一滯,卻沒想到是她,不由脫口而出喚道:「芳若姑姑!」
她連連道了兩聲「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語聲已經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話未完,不又眼角帶上了不悅,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無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會旁的事。於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經對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這才罷休,請了住持出去,轉了笑容拉著我坐下,親熱道:「有好些東西要叫娘子過目呢。」
我微微疑惑,卻見她攤開了包袱,一樣一樣取出來道:「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賞賜下來的,專給娘娘補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該好好吃些烏雞、燕窩滋補的,但佛門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則不能開葷,二則太貴重的東西也不方便送進來。」她一樣樣列開來,「這是太醫開的產後調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請溫大人開的方子讓奴婢送來的,溫大人一向為娘子診脈,所以這張方子是最對娘子體質的。連藥也配好了,娘子照著吃就成了。還有這些個益母草、山藥、桂圓干、荔枝幹,都是太后給娘子的。還有幾件絲綿袍子和棉襖,是給娘子過冬御寒用的,還有些炭火,雖不如宮裡頭的,用著卻也還好。」芳若環顧四周,「娘子這裡簡陋了些,被褥也不夠暖,只怕過冬還是不成的,尤其是這山裡頭,到時奴婢再著人送些來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還這樣百般垂憐,我真真是不敢當。」
芳若歎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麼會不知道呢。太后心裡一百個疼娘子,只是不好說出來。畢竟皇上是太后親生的,皇后是太后的親侄女兒,有了什麼錯處,太后不能不護著。」芳若覷我一眼,小聲道:「雖然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個七竅玲瓏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氣,似是安慰,更是叮囑。
彷彿有森冷的風生生擦著眼眸刮過,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淚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芳若點點頭,道:「娘子是個十足的明白人,也該知道太后娘娘隱居宮中多年不問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難的,但心裡卻還不糊塗。有些事太后娘娘也無奈,只能明白卻不能插手,更何況還是牽連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無奈道:「這一個月來,皇上還在氣頭上,提都不許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裡,敬妃娘娘陪著皇上說話,不過偶然誇了一句說朧月帝姬長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氣,連茶碗也砸了,指責敬妃娘娘居心叵測、擅提罪婦。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氣,等閒的事都不輕易動怒的,可見是真生氣了。當時奴婢侍奉在側,幾乎也嚇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兒。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氣尊重,何曾用這樣重的話說過敬妃娘娘,敬妃娘娘當時也嚇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只曉得磕頭認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氣,背心幾乎要沁出汗來。若敬妃出事,我的朧月便當真沒有人護持了。這樣一想,登時神色也變了,忙問:「然後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別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與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幾句,還罰了兩個月的月俸,又接著好幾日沒與敬妃娘娘說話。雖然如此,帝姬卻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話說『見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樣討皇上喜歡,到底漸漸也平和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仔細一想,又覺不對,細細問道:「敬妃並不是這樣鹵莽的人,怎麼會輕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當時還有誰在?」
芳若曉得瞞不過,只得道:「當時祺嬪小主也在。正因為祺嬪小主說了句『孩兒家都長得像極了父母雙親』,皇上當時並沒說什麼,許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對娘子的舊情,所以說了這一句,惹得皇上立時發作了起來。」
我心中暗想,這些年來對敬妃虎視眈眈的人並不多,她差不多是與世無爭。後來華妃一死,敬妃更是穩坐正二品妃位,高枕無憂的日子多了,難免太大意著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憂心忡忡。
芳若見我愁眉緊鎖,知道我擔心些什麼,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宮中多年,別人能讓她著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佔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護得住帝姬。何況這次敬妃娘娘沒有失寵於皇上,也是得益於帝姬。敬妃娘娘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當然曉得要與帝姬互為援引,保護彼此,所以更不會對帝姬掉以輕心。」
我一顆心吊起的心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確也是我過分緊張了,叫姑姑見笑。敬妃娘娘的閱歷老道與沉穩,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隱隱有些於心不忍:「何況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卻一直沒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鏡一般,為敬妃的歎惋中亦感到一絲難言的莫名欣慰,「因為她沒有孩子,所以會善待我的朧月,視她如珠如寶。就如端妃娘娘待溫儀帝姬一般。」
「簡直如命根子一般,愛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悵,如秋風隔著簾子簌簌吹過,有落葉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處,萬一來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朧月難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靜一靜聲,緩緩道:「皇上雖然常去敬妃娘娘那裡,卻甚少過夜。畢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儀與祺嬪等人,哪個是好相與的。何況敬妃娘娘未晉淑儀前,是與從前的華妃同住宓秀宮的。」芳若的語氣意味深長中透著一點古怪,她一向和藹的眸子中有陰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驚,電光火石間已經明白。「歡宜香?!」我一時怔住,良久,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池魚何其無辜!敬妃自己知道麼?」
芳若搖頭,「不知道。太醫只說敬妃的身子不是適合有孕的體質。敬妃一直被蒙在鼓裡,也曾打算冒險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經受損了,怎麼是自己願意冒險就能有孕的呢?終究是無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濕潤的亮澤一閃而過,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個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連累。當日敬妃娘娘還是正四品容華,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開殿掌事,所以隨得寵的華貴嬪居住。歡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當時還是馮容華的敬妃隨華貴嬪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開這歡宜香。」芳若穩一穩神情,悲憫道:「否則,敬妃雖然好,可是宮中嬪妃那樣多,個個一心爭寵,皇上又怎會一直給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裡的悲涼忽然無法可說,敬妃多麼可憐。而當時與華貴嬪同住一宮的妃嬪那樣多,受牽連的又豈止是敬妃一個。我問道:「那麼當日與華貴嬪同住而受牽連的還有誰?」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見我不解,道:「華貴嬪也不是傻子,在華貴嬪雖然得寵,卻也不是專寵。這些人裡頭敬妃還是很得寵愛的。華貴嬪小產之後,因見人就煩,所以把本同住著的幾位小主遷了出去。卻也怕這個時候皇上又對敬妃舊情復燃,所以乾脆稟告了皇后,把敬妃遷到了自己的宓秀宮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當時華貴嬪有多得寵,連皇上都不輕易違拗她的意思。甚至連皇后娘娘也去親自勸說,說華貴嬪性子剛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著才和得來,於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驟然涼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歡宜香的藥力的啊!我大驚,「那麼住了多久?」
「總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瞼微微垂下,「華貴嬪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當日在她宮中住著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後華貴嬪晉封為華妃,敬妃娘娘由婕妤進為貴嬪,另居別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損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歡宜香,歡宜香!每一想,華妃臨死前的激憤與傷心猶自歷歷在目。她為歡宜香的秘密觸牆而死。那滿牆的鮮血,如盛開了一樹鮮艷桃花,在無數個我無法入夢的夜裡,叫我觸目驚心。
芳若不動聲色,只柔聲道:「端妃娘娘與敬妃娘娘無有所出,昔日的慕容華妃作孽不淺啊!」
我喉頭一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華妃自然作孽不淺,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歡宜香的功效的啊,還讓敬妃去了宓秀宮。事後至今,還一直待敬妃這樣客氣禮遇,彷彿所有的事,她的雙手從未沾染過一絲血腥,只這樣冷眼淺笑旁觀。
也難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協理六宮、頗得眷顧,皇后也能這樣氣定神閒,不以為意。除開敬妃為人聰敏、不喜張揚之外,更是因為她知道,沒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別得寵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敵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彷彿什麼蟲子的觸足,又癢又刺地劃在肌膚上,幾乎刺痛起來。
芳若的聲音愈發溫柔而篤定,牢牢壓迫住我,「娘子要記得,是華妃作孽,也只有華妃作孽,與旁人無關。」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髮絲。皇后心機之深沉,我幾乎無法抗衡。聰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裡。從她用一件純元皇后的故衣便輕而易舉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機心城府,可見一斑……心裡的害怕沉沉地墜著,彷彿胃裡墜了一把沉重的鉛塊,沉得人發痛。
我忽地想起一個人,「那麼,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關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會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朧月,我的朧月,萬一皇后對她起了殺機……不……我簡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可怕,眼神淒厲而無望。槿汐不自覺地扶住我,輕輕道:「娘子……」
我勉強鎮定著,可是如何鎮定得下來……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會有事,有敬妃娘娘,還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緣本就好,如今時常帶著帝姬去太后處問安。又因為同是養育帝姬,所以與端妃娘娘也頗為友好。」她輕聲道:「奴婢冒犯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叫娘子傷心著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實在不可輕舉妄動。如今這個節骨眼上,雖然娘子被逐出宮,再無回宮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別的人,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護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著報仇或是別的什麼,那麼首當其衝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愛護帝姬,那麼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話說得極溫和,然而利害相關,以及說得極清楚明白了。我反握著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著她的手。我的心裡空落落的,好似什麼都被掏空了,只想抓著點什麼實在的東西。我緊緊抓著芳若的手,抓得指節都泛白了,渾然不覺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卻也不出聲,只輕柔地拍著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過的。當日是奴婢為娘子的教習姑姑,親自侍奉娘子進宮的,眼瞧著娘子得寵得意、眼瞧著娘子在宮中沉浮,遲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卻突然這樣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無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淚。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盡辦法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場的一點心。」她的聲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遺體,溫大人和沈婕妤已經想法子籌錢安葬了。娘子再傷心,一則人死不能復生,二則此時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經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寧的慘死,我心頭瞬時大痛,彷彿一根雪亮的鋼針,朝著本已潰爛的傷處狠狠地紮了進去,扎得那麼深,眼見暗紅的血汩汩地滾出來。
安陵容!!!
我恨得幾乎要一口鮮血嘔出來!
她的目光迫牢我,「時勢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為了自己呵!」她那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隱忍光芒,「甄大人與甄公子雖然遠離娘子,卻也不啻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顧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著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渾然不覺。只覺得有液體熱熱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熱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紅色的小花,無聲而柔軟。槿汐慌忙取絹子來為我擦拭。我揮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許過了很久,我若無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跡,聲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啞,道:「好。全當是為了朧月,也是為了還活著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還恨著誰,恨到切骨,也不會輕舉妄動。」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開來,欣慰而妥帖。此時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沒有人敢到我面前說這些剖心之語,也不會有人對我來說。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潤澤撕痛的嗓子,緩緩道:「也請姑姑轉告太后,我會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於帝姬,太后若肯看顧,那便是帝姬的福氣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於太后,不過是交易罷了,以我的安分來換取她對朧月的悉心照顧,也是以我的安分來換皇后她們的安心。
芳若的聲音沉穩入耳:「其實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經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開國以來,君王在位而出宮修行的,除了您,還有從前幾位萬歲的粹妃、楊淑妃等人,無一不在高位,無一不是老死宮外,再無回宮之理,更遑論其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微末嬪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終老於此了。對於不愛見娘子在宮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時日長了,事情慢慢過去,也便能好些了。畢竟說句實在話,宮裡頭的煩心事層出不窮,誰有心思一直看著娘子呢。」
我也不作聲,只道:「也是。」
芳若說完,笑吟吟打開一個團花軟綢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這個,看可好不好?」
卻是一色的嬰兒衣裳,有衣衫、褲子、襪子、圍脖、肚兜、春夏秋冬,一應俱全。我眼中一熱,哽咽道:「這是我朧月的衣裳麼……」
芳若含笑點頭,「正是。再過兩日就是帝姬滿月的日子,皇上說了是要好好操辦的。這些衣裳都是賞賜給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熱,彷彿驟然喝下了一口滾燙的湯水,至於積在喉中心上,肺腑間皆是熱辣辣的酸痛。
我的朧月,還有兩日就要滿月了呵。我這個為娘的,自她出身後,竟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槿汐「呀」了一聲,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寧和蜀中新進貢的質料吧。」
芳若讚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這夏衣是江寧進貢的軟綢,最貼身吸汗的,夏日裡頭穿又透氣又涼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錦,色彩鮮亮,花樣都是新織的,大方好看。皇上還特特囑咐了,衣裳的裡子一定要用素錦來做,才不會傷了帝姬皮膚的嬌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麼好怎麼做,弄得內務府翻箱倒櫃子,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給掏出來。」
我情不自禁地摸著這些衣裳。柔軟的料子質地,觸手只覺得綿軟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襪,什麼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紅、豆芽綠、亮光黃、葡萄翠、寶石藍,織金妝花,無一不美,無一不精緻。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話在先,宮裡的娘娘小主有哪一個不肯奉承巴結的,那些長命金鎖呀如意元寶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貴嬪還說笑話兒,說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發了大大一筆橫財呢。」
槿汐微笑道:「也難怪欣貴嬪要說這話,她的淑和帝姬滿月那時候,因華妃壓著,辦得多冷冷清清,連溫儀帝姬那時候也不過按著規矩而已。對咱們朧月帝姬,真當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撫摸著那些將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覺得親切而疏離。我身為她的生母,竟還不如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擁抱她。我轉身小心拭去眼角將要流出的淚水,輕聲歎息道:「只可憐我這個做娘的,什麼拿的出手的能送與我孩兒滿月的東西都沒有。」
槿汐見我傷心,連忙安慰道:「娘子這是說的什麼話。您是帝姬的生身母親,您這份愛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難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這樣牽掛她,必定也十分高興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歎道:「我白白傷心做什麼,有她父皇待她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說句實話,皇上待我再嚴苛,待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謝謝太后,勞煩她這樣費心,巴巴兒地要你拿這些給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愛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會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體會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實向太后轉達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側頭,忽然道:「娘子如今還寫字麼?」
我一時未能明白,道:「什麼?」
芳若笑道:「從前娘子為太后抄錄佛經。太后總說娘子的字很好,又寫的大,讀經的時候特別清楚舒服,只說娘子的字還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為太后抄錄佛經罷,就當習字打發時間也好啊。奴婢每月會來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經。請娘子以每月為期,為太后抄錄佛經祈福罷。」說罷,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說一句:「太后說過,一定要是娘子親手抄寫的祈福才有用,否則不作數的。」
宮裡的佛經那樣多,何必巴巴兒地要老遠來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轉瞬已經明白。於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請為我多謝太后關懷之意,莫愁必定盡心盡力為太后抄錄佛經,為太后祈求上蒼福澤。」
芳若會心微笑,正一正髮髻上的銀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覆命了。」
我起身相讓,道:「我送姑姑出門。」
門外聚著幾個好事的姑子,正張頭探腦瞧著,芳若見人多,於是止步道:「娘子請回吧,外頭冷了呢。」她故意揚一揚聲,道:「太后請娘子抄錄的佛經奴婢每月都會來取,請娘子為太后盡心抄錄就是。」
我曉得她是說給那些姑子們聽,免得我受什麼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讓過,見她遠遠走了,才安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