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結愛
我聞言靜默,與浣碧之間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爾眼神交會的瞬間,彼此的家門之痛和對仇敵的恨意尖銳如針,也有了更深的一層體貼和釋然,甄氏一族沒落到此,人人無還擊之力,唯有我們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於是極力隱忍,因佳儀的出現而重被掀起的沉鬱之痛依舊新鮮而血跡淋漓。我極力忍耐著,把心底的痛和恨隱忍成一根尖銳的刺,深深扎進血肉,只待來日。
這一年的冬天,就在這樣的隱忍和煎熬中到來了。
這一日小雪,玄清策馬而來。
禪房中紅燭如雙如對,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雙瞳。桌上一個素白大瓷瓶中插滿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綠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燒得正旺,屋內又擱了兩個大大的火盆,炭火「嗶啵」一聲跳,燃出更多的熱氣,薰得綠梅益發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風正勁,小雪簌簌,斗室內卻是融融洋洋,只覺春暖。
橘紅的燭火照在一旁,燈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暈散開如行雲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臉上,隱約透著燈光的溫暖橙紅,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著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纔下馬怎麼那麼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塊。」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邊,道:「想著有四日沒見你了,下馬便有些急。不要緊的,一件斗篷不值什麼。」
我看他一眼,略有責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難走,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趕著過來,晚幾天等雪晴了再來又有什麼妨礙。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傷了自己可怎麼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紅:「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麼?」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應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傷了自己,若傷了怎麼能來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這樣不小心,誰還肯巴巴兒地給你補衣裳。隨便你穿件破衣裳滿街逛去。」說著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處縫了一朵小小的六合鳳尾雲紋,掐斷了線頭。
他只看著我一針一線縫補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頭問:「明日就要走了麼?」
他側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過了。」
「那……」我依依不捨,「一個月就能回來了麼?」
他仔細算了算日子,直直望著我,道:「一月之內,我一定回來。」
「嗯」,我抱膝而坐,用紫銅剔子輕輕撥了撥燭焰,把它挑亮,緩緩道:「一個月,月亮又圓了一回呢。」
他的手憐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輕輕道:「一個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溫暖如春,「我已經都安排好了,等我這次回來,就可以接你離開這裡了。」
我心中一喜,脫口而出,「真的麼?」
「是」。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打開,卻是潔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搖頭,神情有些神秘,「這是溫太醫配過來的假死藥,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羅花粉製成,服下之後如死了一般,呼吸全無。就這樣昏迷七日之後,自己就能甦醒。」
「是溫太醫親手配製的麼?」
「是。我親眼見他調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脫離這裡。」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是他親手配製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終究還是肯幫我的。」
玄清亦是頗為感動:「溫太醫為我們用心良多,的確要好好謝謝他。我已經安排妥當,只等我此番從滇南回來,一切都可完滿解決了。」他攬我入懷,眼中有如璧的光華湧動,「嬛兒,咱們終於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燈光映得人的心境溫潤如白玉華澤,聲音亦溫柔如春水了:「等你回來,等一一事畢,我才能真正安心,再來說這番話吧。」
他望著燈光,道:「滇南毗鄰南詔,從前的擺夷等部族歸順之後都併入滇南數州。這幾年天災人禍,民心浮動。況且滇南出玉陝關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關係著我大周小半的糧草絲綢,一旦與赫赫交戰,是十分要緊的地界。且那裡邊民混雜,只怕有赫赫的奸細混了進來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煩惱。而我生母出身擺夷,也惟有我能走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撫人心。」他看著我,目光懇切,「事關社稷,我不得不去。畢竟擺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體裡留著一般半擺夷人的鮮血,我不能不聞不問。」
我瞭解地頷首,輕輕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處理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我脈脈望住他的雙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來時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讓你放心。」
我軟軟「嗯」了一聲,彎下身,拉起他的品藍色遍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鄭重其事地結了一個結,徐徐含情道:「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1」
結挽得似雙手合攏成心,他輕聲接口:「始知結衣裳,不知結心腸。坐結亦行結,結盡百年月。1」
我淺淺笑的溫婉,亦有些離別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極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裡。
我忍著眼中的淚,躺在他懷抱裡,一壁勾著他的袖子,雪白的蠶絲團花隱約在品藍色的平錦裡,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他和我一樣,都喜歡這樣素淨的顏色。
他的氣息離我這樣近,我的世界,歡悅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自在一起,從未和你這樣分離過,一想到哪怕只是分離一度,也很想千回百會的把咱們兩個人的衣襟連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結一樣不要分離。」他輕輕吻著我微閉的眼瞼,輕柔似若有若無,我只道:「從前聽江南來的姨娘說,杭州西湖邊上有一座橋,名叫『長橋』。」
玄清問:「這橋很長麼?」
我微微搖頭,「其實長橋並不長,之所以叫長橋,是因為當地人總說當年梁山伯和祝英台這對情人在此告別,依依眷戀不捨,所以原本很短的橋也顯得特別地長。」我淡淡一笑,手指張開套進他的指縫之中,雙手牢牢扣緊,唏噓道:「傷離別之情,古往今來,都是一樣。」
他急忙摀住我的嘴,笑道:「咱們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們一個哭嫁一個吐血早亡,最後只化蝶離開人世,咱們可比他幸運多了。」
他一說,我頓覺不祥,忙笑著道:「我可是胡說了,拿了他們來混比。不過也是傳說罷了,咱們聽聽就是。」
他一笑對之,「也是。我如今總是多心,聽不得薄命之語。可見一個男子的心腸若被心愛的女子所繫,亦是灑脫不起來了。」
我仰面望著他,只是笑道:「你自灑脫去,清河王風流倜儻,還怕沒有曼妙女子前仆後繼而來麼?」
他一急,便來呵我的癢,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這人真經不得說,一說便惱了,這樣來欺侮我。真真是惱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惱了?」
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說話就是,你成什麼樣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結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絆,兩人倒在了一起,他半個身子壓在我身上,兩人倒在榻上,姿勢太過曖昧香艷。他離我這樣近,卻不讓開,只說:「你還胡說不胡說了。」
我只得討饒,道:「你先讓開,算我胡說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著指著衣襟上的結道:「這可是你自己幹的。」見我更是羞惱,他用手指夾一夾我的鼻子,眼中頑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說,一定把你鼻子給拔下來,看你再這樣頑皮。」
我趁他一鬆,忙推開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語,斜斜睨他一眼道:「誰要和你頑皮啦?」
他順勢抱住我,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指一指衣襟上的結,「始知結衣裳,不知結心腸。如今可知道好處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別過頭去,想了想,才緩緩道:「你回來時,總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沉吟,「陌上花初開,風光何等美妙。」
他與我對望一眼,心意俱是瞭然,想起那一年他來探我我卻賞春去了不在,於是他寫了一張紙箋,溫情無限,卻是這樣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陌上雖然花開,但請務必急急歸來」,我心中溫柔而傷感,低聲道:「因為……我在這裡等著你回來。」
他的手掌貼在我的臉頰上,那麼燙,彷彿他皮肉與我的皮肉貼合在了一起。他低聲耳語:「你在這裡,我便歸心似箭。連我的御風也知道要載我千里歸來,什麼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應一聲,埋首在他懷中。想到只消他歸來,我便能朝朝暮暮與他相守如一,滿心滿肺便都是清甜的歡悅,像小胡桃剛剛敲破那一瞬間乍然破溢而出的堅果才有的那種穩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綿甜。
只覺他應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撲撲地打著窗紙,沙沙聲安靜入耳,和著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內愈發暖洋,春意無邊。
也不知是幾時了,阿晉低低在外頭扣了兩下門,我迷迷糊糊地轉一個身,倏然想到是來催清起床趕回王府的。腦中陡地一驚,彷彿涼水湃頭,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他悠悠轉了轉身子,手臂已經牢牢把我攏在懷中,一絲也不鬆開。
我心中無端地難過了起來,把頭靠在他胸口。門外阿晉略略提高了聲音,催促道:「王爺,該起來了,還要趕回王府去一趟呢,總不成從這裡出發呀。」
玄清的眉頭在睡夢裡微蹙了蹙,我不願催他,忙假意閉上眼睛,裝作還在熟睡。
片刻,只覺得身邊安靜,玄清一動也不動。慢慢睜開眼來,卻見他已經醒了,只無限情深地看著我。
我一時害羞,低聲道:「醒了?」
他微微頷首,低頭輕吻我的額頭,抱著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輕聲在我耳邊道:「還未別離,已覺別離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輕輕道:「先苦後甜,等你回來,清,咱們就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再不分開了。是不是?」
他用力點點頭,語氣堅如磐石:「是。等我回來,我便和你再也不分開了。」
我心底的歡喜自酸楚之中開出一朵爛漫明麗的花來,越開越低,幾乎要漫到塵埃裡去。可是那樣歡喜,連這世間的塵埃灰燼也埋不住的歡喜,那種希望充盈心間的感覺,滿滿地填滿一顆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輕輕道:「阿晉在外頭要等的急了。快出去吧,別落下什麼話柄。」我的聲音低語如呢喃,「咱們,不在這一時。」
他話語裹在綿密如雨的親吻裡,清涼如小雨,「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不曉得,我現在多麼厭惡這句話。過了這些日子,咱們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淚幾乎又要落下來。他的肩並著我的肩,我鄭重道:「咱們拉勾。」
他笑著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樣。」然而他亦鄭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從不對你食言。」
我微笑。誠然,他從未失言於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從來都做到。我這樣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貼在我的手背上,貼了整整一夜,緊貼著的肉身分開的一剎那,忽然有一種什麼被生生剝離開身體的感覺。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無聲無息地似碎裂了什麼。整個人都空落落的虛空起來。
那種他離開時,肌膚與肌膚生生分離的感覺,好像他和我的皮膚,本該就是生長在一起的。那種親密脫離後的觸感,熱熱的滾燙,像被烙鐵生生地烙過,彷彿他的手心,依然還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難過,愈加濃重了。
抬頭時,卻見他已經穿好了貼身的小衣,正望著床前衣架上掛著的衣衫微笑出神。
我看了一眼,亦「嗤」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昨晚睡前,我與他的外衫分別掛起,卻在袍角結了一個牢牢的結。
我輕笑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你這麼跟我說,卻也還做這樣的事。」
他轉身過來,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臉龐如天邊升起的第一道日光,執過我的手道:「已結心腸,再結衣裳,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
我微微羞澀,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悅微笑,「我總覺得你的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緩緩解開袍角的結,親手披到他身上,柔聲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齊,再度道:「等我回來。」
我用力點頭,輕輕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註釋:
1出自唐代孟郊《結愛》。全詩為:「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