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四章 挽斷羅衣留不住
這樣想著,心裡也是歡喜而雀躍的。這一日見大雪融化,日色明麗,去安棲觀看望了舒貴太妃回來,正坐著喝茶,聽得外頭有尖聲尖氣的聲音稟報:「莫愁師太,有宮中貴人到訪。」
我與浣碧相顧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來「莫愁師太」便是我。而宮中人,會是誰呢?芳若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不過一個恍惚,卻見一個盛裝麗人扶著侍女的手翩然而進,那麗人披著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風毛蓬盛,一時看不清什麼樣子,而身邊攙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頭大喜,幾乎還不敢相信會是眉莊,卻聽得采月道:「惠貴嬪來了。」
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兜頭解下,露出眉莊雪白姣好的面容來。
眉莊比從前略略豐腴了一些,梳著如意高寰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精緻的六葉宮花,橫簪一支金廂倒垂蓮花步搖,珍珠與翡翠的瓔珞交纏墜下,看上去簡潔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領錦衣,織進銀絲金線的鳥銜瑞花旋雲紋;配以碧色緞織暗花攢心菊長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細瞧的星星點點白邊,加一件青緞子珍珠扣對襟旋裳。雖是尋常服色,卻益發襯得她高貴雅致,氣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卻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貴嬪娘娘金安。」
話還未說完,眉莊的手已經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淚來,「嬛兒,是我不好,到如今才來看你。」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的淚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來,相對無言,只細細打量著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別來無恙。
眉莊見我亦是哭,忙拭了淚道:「咱們姐妹多少年才難得見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麼?」又拿了絹子來拭我的眼淚。眉莊環顧我的居所,蹙眉向跟著進來的住持靜岸道:「好端端的做什麼叫本宮的妹妹住這麼偏僻的地方,本宮從甘露寺過來即便坐轎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這樣照顧出宮修行的娘子的麼?」
眉莊的口氣並不嚴厲,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貴嬪的身份壓著,靜岸尚未說話,她身邊靜白的額頭上已經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見了眉莊已經喜不自勝,懶得為靜白這些人掃興,也不忍住持為難,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這裡來養病的,並不干住持的事。」
靜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靜白連連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來的。」
眉莊眉頭微擰,然而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你們且出去候著吧,本宮與莫愁有些體己話要說。」眾人正要退出,眉莊又道:「旁人就罷了,靜白師太身體強壯,就為本宮掃去回宮必經山路上的殘雪吧。」
采月抿嘴兒笑道:「為表誠意,對貴嬪娘娘的這點孝心,請師太獨力完成吧。」
靜白面色發白,此時雖說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積雪殘冰還不少,眉莊回宮必經的山路又遠,要她一人去掃,的確是件難事了。
我見靜白一行人出去,笑著向眉莊道:「何苦這樣難她?」
眉莊不答,只拉著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裡可受盡了委屈罷?」
我搖頭,「並沒有。」
「你便是太好性兒了,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麼,你是從宮裡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況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莊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方纔我要來看你,那個叫靜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勸阻,一說天冷,又說路滑。我見了你才說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了你不少。我便是個眼裡揉不進沙子的,當你的面發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二則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為難你。」
我心下溫暖,道:「難為你這樣細心,為我打算。」
我仔細端詳她,見她氣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發好了。」
眉莊看不夠我似的,上下打量著,忽而落下淚來,道:「還好還好,我以為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住持說你大病了一場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過來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形容更見標緻,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裝束,果然服彩鮮明,愈加歡喜道:「聽說你晉了貴嬪,我可為你歡喜了好多天。」
眉莊蹙一蹙眉,唇角輕揚,卻含了一點厭棄之色,道:「貴嬪又如何?若沒有當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許還會歡天喜地。如今,這貴嬪一位於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區別?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莊原本綺年玉貌,脾性溫和,心氣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於人於事更見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難過,問道:「即便你不在意貴嬪之份,又何必一個人搬去棠梨宮住?」
眉莊似笑非笑,只摸著手腕上了一串瑪瑙鐲子,輕輕道:「你的消息倒也靈通。」她眉目間有淡如煙霧的厭倦,道:「棠梨宮是你住過的地方,他是不會再踏足,更不會叫住在棠梨宮的我去侍寢,於我,這是一件好事。」眉莊目光輕輕劃過我的臉龐,輕聲道:「你一走,我在宮裡連個知心相惜的人都沒有,敬妃雖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讓我守著你住過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點念想。」
我唏噓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莊撫一撫臉頰,道:「很苦麼?我並不覺得。你走之後,皇上也召過我兩次侍寢,然而對著他,我只覺得煩膩。我這樣清清淨淨的身子,何必要交給他這樣一個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煩膩,連我自己也討厭了起來。所以,保留著嬪妃的名位與敬妃一同照顧朧月,為你伺機謀求而不為他侍寢,於我是最好不過的事情。」眉莊的笑意涼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輩出,皇上也顧不上我,只對我待之以禮。不過也好,有了貴嬪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莊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飾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為玄清重新妝飾之後,因凌雲峰的禪房並無什麼人往來,因此也並不常穿著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淺藍的緙絲衣裙,鬆鬆挽一個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莊奇道:「你不是落飾出家了麼?怎麼還這樣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對眉莊出口,於是笑著掩飾道:「下著雪衣裳換不過來了,才取出從前的衣衫先穿著。」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飾出家,我又何必事事聽他的話。」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來,聽我與眉莊說話,一壁且悲且喜著容色引開了話頭:「惠主子不曉得,我們小姐也是牽掛您的緊,往常每每芳若姑姑來看望,小姐除了問候帝姬,便只問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著淚道:「我們小姐何嘗不是,為了娘子出宮一事想盡了辦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還惹惱了皇上。要不然這些年下來早進了貴嬪了。」
我心中隱隱發酸,道:「我離宮之前千叮萬囑,要你千萬要留意安陵容與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為我使意氣,安心保重自己要緊。你怎麼還是不聽,為我惹惱了皇帝呢?」
眉莊臉色微微發青,似一塊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為著你叮囑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發作了。只是我再隱忍,再不願去求皇上,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宮的日子我幫不上,你被廢黜出宮我也幫不上你,可我總能為你求一些名分,讓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畢竟有沒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許多的。」眉莊目中冷光一閃,犀利道:「可惜君心無常,他不僅不肯看在朧月的面上恢復你的名位,也不顧他從前欠我的情分,我幾番求情,差點又把我禁足起來。我總以為他待我薄情,當年那樣寵你總與你有些情分,不料卻涼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靜了一靜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莊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著的金殼鑲琺琅護甲的尖端,縱然金光閃爍,只叫人覺得冷。「不錯,確實無須再提這種負心薄倖之人。」
眉莊這般為我,奮不顧身,我心中感動不已,柔聲道:「芳若姑姑能常常來瞧我,也是因為你求太后的緣故。你這般盡心盡力地為我……」
眉莊擺一擺手,道:「若換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這般為我的。我聽了你的勸,這些年收斂鋒芒,不叫皇后她們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與敬妃照顧朧月。只為找一個時機可以一舉幫你洗雪沉冤,奈何她們的馬腳當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莊眉心一跳,忽而淺淺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無所作為。」
她淺淺而笑,珠玉玲瓏下的容色更見清麗,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後的機鋒。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無心地畫著圈兒,木質溫潤平實的觸覺讓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後宮中可有與皇后一黨分庭抗禮之人?」
眉莊摸著衣襟上柔軟的風毛,淡淡道:「世上有幾個慕容華妃呢?敢與皇后分庭抗禮。皇后執掌後宮,端、敬二妃協理六宮之權形同虛設,只能安心撫育各自的帝姬,謀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經心道:「那麼晉康翁主家的昌貴嬪呢?」
「你是說胡蘊蓉?她的來頭倒是不小?晉康翁主的女兒,舞陽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家世顯赫僅次於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連皇上對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雖然入宮時位份低了點,如今也是貴嬪了。」眉莊微微沉吟,「我瞧著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著妃位。若是生下了兒子,只怕皇后的寶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飲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來吧?」
眉莊挑一挑眉毛,語氣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乾著急,什麼法子也沒有。」眉莊端起白瓷纏枝的茶盞,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著她能生下個兒子來和皇后鬥上一鬥,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來了。」
我揚一揚眉毛,漫不經心道:「溫實初和你說了?」
「說了,只是都瞞著胡蘊蓉,我也不許溫實初和旁人說,一是怕胡蘊蓉脾氣鬧上來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鬥志,連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莊的心思日漸沉穩,我不由讚道:「很好,你勢單力薄,謹慎些是不錯的。」
眉莊優雅的斂一斂手,輕聲道:「自從傅如吟死後,皇后的日子倒愈發安耽無憂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幾分疑問。
「不知芳若有沒有對你說起,便是上一次選秀入宮得盡寵愛的傅婕妤。又因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賜死了,一門俱被牽累的傅如吟。」眉莊的眸色如幽暗四濺的火花,「其實選秀那日一見,大家都以為傅如吟必定是選不中的。」她幽幽唏噓道:「因為她長得實在和你太相像了,雖說不上一模一樣,但那臉龐輪廓一看見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這些年那麼氣你,連敬妃偶爾提了一提就遭了訓斥。如今來了一個和你相像的,皇后當下連臉色都變了。」
「可是她偏偏被選上了,還得盡寵愛。」我嘴角微動,浮出一縷若有似無的冷笑。眉莊沒見過純元皇后的,而宮中皇后又諱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選不是因為長得像我,而是像另一個與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錯。當時人人都以為皇上還在生你的氣,傅如吟必定不會選上。唯有端妃說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選』。」眉莊目光微微一轉,精光微閃,「她在那屆入選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宮當日即被召幸,雖然不及你當年的椒房之寵,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內連升數級,又要晉封貴嬪,幾乎連最得寵的胡蘊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腦後,若不是朝臣力諫,只怕連朝政都要疏忽了。」
「於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實即便沒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寵至此,六宮怨憤,只怕也是活不長的。」眉莊的護甲有意無意劃過木質的桌面,留下淺淺的幾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個字,死。」
我低眉斂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專寵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該這樣寵她,觸及太后最不能觸碰的東西。」
眉莊輕哼一聲,不屑道:「太后賜死她之後,皇上連一句歎息也沒有,彷彿從來沒有寵過這個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實我也不明白,皇上為什麼會寵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責你,卻寵一個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後又絲毫不憐惜。」
玄凌怎麼會憐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與純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擁有再多的才華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眉莊又道:「傅如吟其實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麼也不會,當真是個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寵,皇后便越是怏怏不樂。我雖然不能幫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傷心難過現成就有一個傅如吟。」
我意味深長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鍾蓋子上叮噹輕響,「你多半是慫恿了傅如吟去爭寵了。」
眉莊妙目微睜,蘊了一縷同樣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錯。我不過略施小計而已,她便更加得寵了。安陵容和管氏風光許久,終於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們嘗嘗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淺淺笑,隨意取過一枝綠梅花輕嗅,「我原本以為她長得有幾分像我,你會對她格外憐惜。」
眉莊駭笑,「起初確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在宮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幫朧月穩固恩寵,她不過是空有美貌和好勝之心而已。」眉莊忽然止了笑意,悵然道:「只是這位空心美人被賜死之後,宮中再無人能輕易動搖皇后一黨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愛惜地撫一撫她的手,「其實你不必為我費心這樣多,你的日子還長著呢,顧好自己要緊。」
今日得以重見眉莊,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幾乎是歡喜極了。然而歡喜之中更是有難言的酸楚。一別四年,終於能彼此見上一面,然而玄清回來,等他回來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離開甘露寺,離開凌雲峰,從此隱姓埋名生活,再也見不到眉莊了。想到此處,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離愁,如這屋外的寒氣一般,漸漸迫到臉上,迫出兩行清淚來。
眉莊心疼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哭起來。」
我含淚道:「你總是這樣為我……」
眉莊忙不迭地為我拭去眼淚,放柔了聲氣道:「這有什麼。你我本來就是和姐妹一樣。你的朧月,我便也當作自己女兒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沒有見過朧月,不曉得她有多可愛。若沒有她,我在宮裡的日子當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見過朧月呢?每隔兩月,玄清便會為我送來朧月的畫像,她長高了多少,胖了還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這話當著眉莊是不能說的,於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總是放心的。」我緩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問道:「出宮不易,你今日怎麼能出來的?且還在正月裡。」
眉莊的神色驟然複雜而不分明,陰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墜的天際,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瑞嬪麼?」
我一怔,過往的記憶分明在腦海中劃過。瑞嬪洛氏,那個如流星樣燦爛又剛烈的女子,那個會說「若墮塵埃,寧可枝頭抱殘而死」,眼神澄靜無波的女子。終究一語成讖,一索自縊表明清白。
眉莊道:「瑞嬪是自縊而死的。宮嬪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撥,坐實她挾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後梓宮一直停放在延年殿,連送入妃陵安葬的資格也沒有。這麼些年了,因為皇上皇后都沒有開口,所以誰也不理會,就一直停在延年殿裡。到了正月初的時候昌貴嬪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熱不止,雖然看了太醫,可通明殿的法師說是有妃嬪亡靈未得超度所致,算來算去只有瑞嬪一個,因為是死後獲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只得把靈柩送來了甘露寺。」
我道:「這事在正月裡辦終究不吉利,怎麼交給了你?」
「通明殿的法師說要長久沒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靜才能辦這樣的差使——當然不止我一個,只是其他的妃嬪嫌晦氣不肯,才輪到我來的。瑞嬪是個可憐人,也想著可以來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聲,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然而哪裡不對,卻是說不上來。我怔怔支頤思索,忽然瞥見眉莊眼角微紅,彷彿欲言又止。
眉莊如今心性見冷,性子又一向剛硬,並不是會輕易落淚的人。況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檢點,平日決不會沾染奉送亡靈超度這種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莊,你當真是只為了送瑞嬪的靈柩來甘露寺超度順道來看我麼?」
眉莊慢慢沉靜下笑容,對著窗外幽幽歎了一口氣。彼時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猶有未化的殘雪零碎散落在路邊石上,積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發烏,沾染了無數塵埃,猶覺不堪入目,初時的潔淨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靜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著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覺了,我也不能再瞞你,這次出來見你我是煞費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點發熱的藥,又買通通明殿的法師說起瑞嬪梓宮要超度一事還要長久不得寵幸的妃嬪護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見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發燙,喉頭微微發痛,愈加覺得不安,盯著她道:「你這樣費盡心機,一定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是不是朧月病了?!還是,皇后對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朧月,我的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發顫,眉莊一把按住我,迫視著我的眼眸,「不是朧月,她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我驟然鬆下一口氣,還好不是朧月。眉莊的神情憂慮而焦急,她銀牙微咬,閉眼道:「是你的兄長,甄珩——他瘋了!」
我怔怔呆住,幾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氣逼人的哥哥,他怎麼會瘋了?怎麼會?!他只是流放嶺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麼會呢?!
我心口劇烈地跳動著,下意識地咬著嘴唇,生疼生疼的。那麼疼,不是在做夢,眉莊也不會和我開這樣的玩笑。眼淚滾燙地流下來,那溫度幾乎灼傷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會——絕不會——哥哥好好的怎麼會瘋呢!」
眉莊深沉道:「的確不會。你哥哥雖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這事我與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後十來日,清河王府安在嶺南照拂你哥哥的人傳來的消息——你哥哥曉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訊,一時承受不住打擊吐了血,醒來就神智失常了。這本該是報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們也拿不定主意,只好來稟報敬妃,敬妃連忙告訴了我。」
我靜靜的聽著,身子一動也不能動,熱淚酥酥的癢癢的爬過臉頰,像有無數只蜈蚣鋒利的爪子森森劃過。
眉莊道:「我自己也猶豫了兩天該不該告訴你,你在甘露寺裡清修,這些事你知道了只會傷心。可是擔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說。我本可以讓溫實初轉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腸軟,拿不定主意也不會忍心告訴你,我就索性連他也不說。我也可以告訴芳若轉告,可是我不放心。現在宮裡,除了我自己我誰都不放心,這樣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來告訴你。」
眉莊的護甲掐在我肩膀上,銳利的一點刺痛,一點點延展開去,我驚覺起來,「哥哥怎麼會知道嫂嫂和致寧的死訊,不是一直瞞得好好的麼?怎麼會突然知道了!」
眉莊容色深沉,壓低聲音道:「問題便出在這裡,明明是瞞得紋絲不漏,怎麼清河王前腳去了滇南,後腳嶺南那邊就走漏了消息?」
我心思電轉,剎那分明,恨道:「她們是有備而來的!一定是宮裡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機把嫂嫂和致寧的死訊露給了哥哥!」
「不錯」。眉莊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邊動得手腳,出了她們,要麼是管氏在外頭的人。只是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她們竟還這樣窮追不捨。」
我身上一陣陣發冷,嘶啞了聲音,沉沉道:「更叫人費解的是,為什麼哥哥剛流放去嶺南時沒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還有人窮追不捨。」
其中種種,加之去年秋遊時見到顧佳儀,種種不解與哀痛,我腦中一時紛亂如麻,糾結一團,幾乎無法想的明白。
眉莊用力把我按著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時候。第一要緊的事就是你兄長已經被人暗算,焉知下一個她們要對付的不是你?你雖然在修行中,已遠離宮廷,還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為什麼想盡辦法出來見你的緣故。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長從嶺南接回來醫治,悉心調理或許還治的好。你與清河王不太往來想是不熟,這事我會想辦法和敬妃告訴清河王,等他回來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醫治。」
我勉力鎮定心神,死死抓著自己的衣角,「眉莊,你說的對。死者已逝,要緊的是為活人做打算。為哥哥醫治的事我也會盡力想辦法。」
眉莊意欲再說些什麼,外頭白苓進來道:「回稟娘娘,時辰到了,咱們得趕在天黑前回宮去的。該啟儀駕了。」
眉莊點一點頭,「本宮曉得。你讓轎子先準備著吧。本宮與莫愁師太再說兩句。」
白苓欠身道:「是。娘娘別誤了時辰就好。」說罷恭敬退去。
眉莊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靜,道:「我要走了,你只記住我一句話,好好保全自己。這才是最要緊的。」
我用力點一點頭,熱淚不止,「我曉得。若我連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說去為別人打算。我一定好好的。」
眉莊動容道:「你兄長的事既已發生,那麼再傷心也無用了。總之咱們回一齊想法子。」
我點頭,含淚道:「宮中險惡,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再相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眉莊聞言傷感不已,微微轉過臉去,「只要彼此安康,見面不見面又有什麼要緊呢。」
采月為眉莊披上鶴氅,又喚了白苓進來,一左一右攙扶了眉莊出去。眉莊頻頻回首不已,終究禮制所限,再不能多說一句,上了轎去了。
眉莊的暖轎迤邐而去。我極目遠遠望去,群山隱隱深翠,零星有殘雪覆蓋,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數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轉首,我甄家的苦難便這般無窮無盡麼?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歸來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與我相對之時亦是垂淚不止,焦急萬分,只盤算著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醫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過去,玄清卻依舊遲遲未有歸期。不僅沒有歸期,並且連一點音訊也無,清河王府不曉得他何時歸來,清涼台也不曉得他何時歸來,連舒貴太妃亦不曉得,彷彿斷了線的風箏,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過去,十五天過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貴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遠迢迢,遠隔數千里,而且體察民情這種事最是細緻不過,怕是路上耽誤了時間也是有的。」
我擔心著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嶺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彷彿吞了一大口黃蓮汁在口中,漚得心肺五臟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貴太妃膝下,太妃撫著我的脖子,柔聲勸慰道:「嬛兒,你別急。等清兒回來,接你離了這裡,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醫治,雖說神志混亂是難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聖手不少,頂多花上兩三年總能治好的。你別憂心太過了。」太妃的語氣輕柔而疼惜,輕聲道:「等清兒回來就好了,什麼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氣味,柔軟的質地緊緊貼著我的面頰。已經是二月裡了。天氣漸漸回暖,萬物復甦,新草吐露嫩芽,鵝黃淺綠的一星一星,夾雜著遍地開如星辰的二月藍,一小朵一小朵的藍花,春暖的氣息就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憂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來……我臉上微微一紅,胸腹中窒悶的噁心再度襲來,我抵擋不住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別過頭跑了出去。
乾嘔雖過,頭腦中的暈眩卻沒有減輕。舒貴太妃急急奔出來拍著我的背,急切道:「怎麼了?可是吃壞了什麼東西了麼?」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珊瑚色的紅暈漲溢滿了玉色雙頰。舒貴太妃略略思索,驚喜道:「難道你……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羞澀低首,手指不自覺地捻著袖口的風毛,聲如蚊訥,「他走的那時候……已經一個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勝,「好好好!眼見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著我的手道:「嬛兒,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潤,「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無名無分的跟著清兒。」
我微微低首,下頜抵在粉藍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繡了一枝玉蘭花紋,細密的針腳帶來的觸覺叫人妥帖。我輕聲道:「我心裡看重的並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點柔亮的光澤,動容道:「好孩子,你這點性子最像我。這世間,終究是一個情字比虛名富貴都要緊的。」
我低聲呢喃,「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太妃拉著我一併坐下,又叫積雲墊了個鵝毛軟墊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兒,我不曉得清兒對你承諾過什麼。只是我這個兒子我最曉得,他若一心喜歡一個人,就會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沒有名分,他也不會再娶。對著外頭,就讓他去做一個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們能長長久久在一起,別這樣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涼台都好。做人呢,總是裡子最重要。」
這樣的未來,或許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個孩子沒能生下來,朧月我不能親手撫育。而現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親自陪著他一起長大了,感受一個母親真正的喜悅和幸福。
我心中無不和軟,依依道:「清對我如何,我對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負他,他也不會負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來,太妃先別告訴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風拂面,道:「這個自然,你們小夫妻自己說就好。我只等著抱孫子呢。」
我伸手撫著還不顯山露水的小腹,心裡翻湧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來,只等清回來。
時光在等待裡緩緩地流淌過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爾的凝滯,彷彿被天空牽扯住的一帶流嵐,凝視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結,我未嘗不明白。我招手讓她過來,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語聲溫軟:「你聽,裡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嬈都不在,餘生恐怕只有我們姐妹相依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後咱們一同撫養他好不好?」我的語氣是誠摯而懇切的,帶著長姊對妹妹的憐惜和疼愛。
浣碧眼中淚光瑩然,如一枝負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麼?」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戰慄,然而無盡喜悅,「長姊與王爺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鄭重允諾,「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無法改變,有任何改變也只會傷人傷己。但是我能給你的我都會給你。」
浣碧低頭微微惻然,如清露含愁,「我曉得的。命裡沒有的事終究不能強求。」
我攬住她的雙肩,低低而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山風化去了寒氣,吹暖了融融綠色。然而這樣殷切的等待中,等來的卻是溫實初的一襲身影。
他來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綻,院子裡的老桃樹綻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這天氣真是怪了,明明還在二月裡,山裡天氣又格外冷些,竟然那麼開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開放在枝頭,俏生生顫巍巍的,迎風立在枝頭。那花瓣的顏色紅而單薄,遠遠看起來竟有一點妖異的濃艷。
溫實初拿了幾副安胎寧神的藥來,道:「這藥是我新為你開的。你先吃著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烏青,不免心疼道:「這兩日夜裡都沒睡好麼?不是叮囑你要定時吃安胎藥了麼?」
浣碧隱隱含憂道:「王爺說了去一個月便回來的,可是現在一走已經五十日了,還是半點歸來的消息也沒有。小姐難免焦急,昨晚又做噩夢了,可不是又沒睡好。」
我的手指拂過綿軟厚實的雪白窗紙,淡淡微笑若風中輕揚的梨花,道:「噩夢是不當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了。」
溫實初自進門就一直悶聲坐著,聽到這句話,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頭來,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會回來了。」
我一時沒有聽清,回頭笑道:「你說什麼?」
溫實初的臉色不斷地灰敗下去,他用力閉一閉眼睛,突然硬聲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話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鑽入耳中,像是無數只灰色的小蟲雜亂地扑打著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雜著,吵得我頭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轉過頭來,喝道:「你胡說什麼?!」我的聲音淒厲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質問道:「你怎麼能這樣咒他?咒我孩子的父親!」
溫實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長這麼大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嬛兒,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清河王前往滇南遲遲未歸,宮中也沒有一點消息,皇上派人出宮去尋,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隻在騰沙江翻了船,連屍骨都找不回來。」
我怔怔地聽他說著,很安靜的聽,只覺得身上像被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銼磨著,磨得血肉模糊,眼睜睜看它鮮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齒間,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制。溫實初絮絮而談,我只不言不語,恍若未聞。
清死了!他就這樣死了!這樣驟然離我而去,說都不說一聲,他就死了。
溫實初含淚依舊道:「騰沙江的水那樣急,連鐵船都沖成了碎片。就算屍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響著,彷彿什麼東西狠狠地裂開了,心裡的某種純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齏粉,揮灑得漫天滿地,再補不回來了。
此時浣碧正端著煮好的安胎藥進來,聽得溫實初的話,藥碗「匡啷」一聲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濃黑的藥汁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灘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裡,顧不得藥汁滾熱,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銳聲尖叫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淒厲而尖銳,一聲又一聲,彷彿是一塊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聲音,聽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無聲蜿蜒在我的面頰上。只悶頭悶腦想著,他死了,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溫實初死命地晃著我的身體,「嬛兒!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人死不能復生了!」
人死不能復生?他連魂魄也不曾到我的夢裡來啊!這樣想著,胸中愈加大慟。五臟六腑像被無數只利爪強行撕扯著,扭擰著。唇齒間的血腥氣味蔓延到喉中,我一個忍不住,嘔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紅粘稠的液體從口中傾吐而出時,彷彿整個心肺都被痛楚著嘔了出來。
強烈而痛楚的絕望,讓我的身體如寒冬被吹落枝頭的最後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