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錦囊計
因玄凌提過照應玉照宮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時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這一日眾妃嬪給皇后請安事畢,皇后便讓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宮。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為表鄭重,也不叫剪秋繡夏等大宮女送去,只囑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見了陵容出來,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宮?」
陵容滿面含笑,親熱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裡的。」
我蓄了淺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宮門口吧。若是妹妹願意,我宮裡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願意一起來烹茶閒話?」
陵容笑吟吟道:「姐姐開口,陵容怎麼會不去呢。不過得勞煩姐姐等我完了這趟差使才好。」於是言笑晏晏,攜手並行。彷彿還是在從前,剛入宮的時候,青蔥的歲月裡,我與陵容也是這樣的交好。而如今,世事變更,人心也盡數變了,變得殘破而可怖,充滿功利與計算之心。這樣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時的真心單純,而是虎視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著,玉照宮的路彷彿很近,幾步便到了。我站在門外,看著劉德儀迎了陵容進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隨意進去,在這等一會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來了,劉德儀陪在一邊,連打了幾個噴嚏,雙手情不自禁地抓著身體,似乎渾身發癢,十分難耐。
我關切道:「劉德儀怎麼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樣子。」
劉德儀不顧儀態,雙手亂抓,樣子十分痛苦,道:「嬪妾身上突然很癢,實在失儀。」
此時端妃恰巧領著溫儀經過,見劉德儀這個樣子,不由駐足皺眉道:「像是吃壞了東西過敏了,趕緊叫太醫來看看。」
最近的太醫,便是時常伺候在徐婕妤身邊的衛臨。他疾步趕出來,請過劉德儀的手臂一看,道:「是過敏了,只是不見有疹子發出來,倒也不嚴重。」又問:「請問德儀小主對何物過敏?」
劉德儀邊想邊道:「魚蝦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還有麝香。」
「那請問小主這兩日食過魚蝦沒有?」
劉德儀搖頭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會去食用呢。」
衛臨神色微變,看了我與端妃一眼,道:「此事頗為蹊蹺,兩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與端妃對視一眼,端妃肅然道:「既無魚蝦,那就牽涉到了麝香。劉德儀方才去了徐婕妤處,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斷斷容不得疏忽。本宮這就遣人去回稟皇上,玉照宮中人等一例不許走動,全都留在此處徹查。」端妃停一停,道:「本宮是晚來的,自然沒有牽涉其中,那麼此事就由本宮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與安領容身上,「委屈兩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宮最早,言行頗有份量。一時間在場人等都被看管了起來,不許擅動一草一木。不過多時玄凌和敬妃都趕了過來。玄凌見一切如儀,紋絲不亂,不由向端妃露出讚許的神色。
端妃臉上微微一紅,很快別過頭去,道:「眾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徹查了。」
玄凌點一點頭,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關切道:「嬛嬛,你也懷著身孕,沒有什麼事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聲道:「臣妾並沒有覺得不適,想來不會受什麼影響。皇上放心就是。」
他轉臉問衛臨,「徐婕妤呢?可有什麼損傷?」
衛臨道:「徐婕妤向來身子弱些,現下有些心悸頭暈,還未知是什麼原因。」
玄凌臉色微硬,目光掃過安陵容、劉德儀與一眾侍奉徐婕妤的宮女桔梗、黃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們就由端妃安排著一一搜檢吧。」他的目光劃過安陵容的臉龐時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憐惜與溫和,道:「容兒,委屈你。」
安陵容微顯蒼白的臉色顯得她越發形容綽約,她纖細的腰肢微動,盈盈柔聲道:「臣妾並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聲,轉臉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開她一人不查,豈非不公?」
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駭色,道:「莞妃有著身孕,躲麝香都來不及,怎麼還會用?」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場,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測。」
玄凌還要說什麼,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說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還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開口,玄凌也不再說什麼,只叫端妃看著我們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飾物擱在紫檀木盤子裡讓衛臨搜檢,又請來皇后身邊的劉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塗抹帶麝香的脂粉。
不過一盞茶時分,衛臨舉起一個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玄凌臉色微變,道:「那個香囊是誰的?」
盤裡托著一個金累絲繡花香囊,絹制的袋子輕軟秀美,上用褐綠色彩線繡了柳枝,又用淺綠和鵝黃絲線添上細巧的葉子,底下用棕線拈金線打的絡子,精美異常。
安陵容的臉色遽然變得雪白如紙,無半分血色。她腳下一軟,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頭來,一雙含淚的大眼睛淚光閃爍,楚楚可憐。
玄凌遏制不住怒氣,拿起香囊厲聲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盡驚嚇的小獸。
玄凌冷著臉問赤芍,「最近有誰常來看你們家小主?」
赤芍磕了個頭道:「只有安貴嬪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東西來,偶爾也陪小主說幾句話。」
玄凌登時大怒,隨手揚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臉上,喝道:「你佩戴裝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雖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擊之力甚大,香囊擲到安陵容的髮髻上,她的髮髻立時墮倒,青絲紛紛散落了下來,滿面狼藉。陵容一臉的倉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氣更盛,「朕一向看你溫順安分,這些年來待你不薄,連出身世家的妃嬪都未必及得上,你還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你自己怎麼說?」玄凌胸口起伏未定,眾人也不曾想到會是她,俱是面面相覷,伏地叩首不已。
我暗笑一聲,忙行至玄凌身邊,撫著他的胸口婉聲道:「皇上切莫太生氣了,看氣壞了龍體可怎麼好?」一面又去看衛臨,肅然道:「衛太醫可察看清楚了麼?這可是大事,關係皇上的子嗣和妃嬪清白,斷斷不容有錯。」
衛臨躬身行禮,頗有一絲自負,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斷斷不會聞錯的。」
一時間眾人皆是鴉雀無聲,端妃長歎一聲,悠悠道:「安貴嬪,你何以這樣糊塗呢!」
安陵容也不辯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個玉照宮前只聽得她幽幽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如孤舟嫠婦1一般,傷心欲絕。
玄凌見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厭煩,「你還有什麼話好說?!這幾年你在朕身邊雖無所出,但是朕也沒有說過你半句,何以你還要心存嫉妒,去害別人的胎兒,當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暈厥了過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裡的份量,何以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
寶鶯和寶鵲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腳亂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氣惱又是失望,一時也不發話叫身邊的衛臨去照看安陵容。
驟然橫斜裡衝出一個人來,搶過紫檀木盤子裡的香囊,雙手高舉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聲道:「皇上明鑒!」卻是陵容身邊第一得力的宮女寶鵑,她伏在玄凌腳下,高聲道:「皇上明鑒,這香囊雖然是我們家娘娘貼身所用的,也隨身佩戴了兩三年,卻不是我們娘娘自己做的!」
玄凌一時有些愕然,道:「那是哪裡來的?」
寶鵑把香囊高舉到玄凌面前,哭訴道:「請皇上細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繡活送給皇上,皇上應該看得出來這香囊上的針腳不是娘娘自己的繡功。奴婢記得這還是前兩年楊芳儀送來的,娘娘瞧著繡樣好看,一直貼身帶著。誰曾想裡頭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說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未有生育,太醫又說裡頭有麝香,娘娘才發昏暈了過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這香囊裡麝香的緣故!」
玄凌一時愕然,一壁叫小廈子去傳楊芳儀來,一壁向衛臨道:「糊塗!還不快去看看安貴嬪怎麼了。」
端妃退後兩步,不動聲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驚愕,此事之峰迴路轉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時間連劉德儀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邊不作聲。
楊芳儀很快被叫了來。她也是近年來在玄凌身邊頗為得臉的妃嬪,長得也好,並無妖嬈之氣,卻是有些閨秀風範。她尚不知是什麼事,只安靜行了禮,向玄凌溫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暫不發作,只把香囊遞到她面前,道:「這可是你做的香囊?」
楊芳儀仔細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幾年前送給安貴嬪的。作為回禮,安貴嬪也送了臣妾一個扇墜子。」說著解下手中團扇上的玉色小扇墜子,遞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發白,緊緊捏住那枚扇墜子負手在身後。玄凌面無表情,只問:「你可看清了,這香囊真是你做的?沒有假手於旁人麼?」
楊芳儀越發不解,只恭順答道:「是。當年安姐姐送了扇墜子給臣妾,臣妾為表感激,是親手做的。」
寶鵑發瘋一樣指著楊芳儀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為你,娘娘怎麼會一直沒有孩子!」
楊芳儀不解其意,只是看見寶鵑那樣的神情,也是駭然驚懼,連連退步,指著寶鵑驚道:「你……你說什麼?怎敢對我這樣無禮?」
楊芳儀這樣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猶未全信,遲疑道:「夢笙,這香囊裡的麝香真是你做的麼?」
楊芳儀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並不知道什麼麝香呀!」
寶鵑一臉護主的激憤與忠義,道:「楊芳儀適才說了,這香囊是她親手所製,並無旁人插手。若不是楊芳儀下的麝香讓我們娘娘一直未孕,難道會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麼?!」
寶鵑的這一聲質問讓玄凌神色大為震動,怒色愈盛。楊芳儀張口結舌,道:「臣妾沒有要害安貴嬪啊!」
正當此時,陵容在衛臨的銀針扎穴下「哎呦」一聲悠悠醒轉過來,她淚眼迷濛,輕輕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頗有愧色,「容兒,你可好些了麼?」
他這句話甫一出口,我與端妃對視一眼,皆知今日這一番功夫算是白費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發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蹺,若真是楊芳儀所為,她何必坦然承認是自己所為?推脫乾淨豈不更好!」
寶鵑忙道:「娘娘細想,咱們都知道這香囊是楊芳儀親手做的,她無可抵賴。若一口推得乾淨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認了,還可推說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瑟瑟不已的楊芳儀,輕聲向玄凌道:「楊芳儀雖然是親手製成的香囊,然而已經兩年多了,或許到了安貴嬪手裡後又有旁人碰過也未可知,未必是楊芳儀做的手腳。」
陵容倚在玄凌懷中,似被勁風撲過的柔柳,柔弱無依,「臣妾所有貼身佩戴的飾物一向都是由寶鵑打理,她很穩重,絕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寶鵑亦道:「這個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歡,若不是隨身佩戴著,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會有旁人碰到的,連寶鶯和寶鵲也不會。」
如此一說,矛頭更是直指楊芳儀,叫她百口莫辯,楊芳儀慌得睜大了眼睛連連辯解。玄凌恍若未聞,一手抱著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頭髮疼惜道:「方纔你怎不告訴朕這香囊是楊氏送給你的?叫朕這樣誤會你。」
安陵容依舊垂淚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顧著自己傷心了。」她盈盈拜倒,漣漣淚痕洗去嬌艷粉妝,「臣妾命薄,無福為皇上誕育子嗣,還因自己的緣故險些牽連了徐婕妤腹中胎兒。幸好劉德儀對麝香敏感而發覺得早,若真是傷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該萬死。」
玄凌的怒意在這句話後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轉頭向李長道:「把楊氏帶下去吧。」
李長恭謹道:「請旨……」
玄凌的話語簡短而沒有溫度,「褫奪位份,先關進復香軒。」李長大氣不敢喘一聲,忙張羅著小內監帶著已經嚇呆了的楊芳儀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緒,柔聲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驚,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幾句?」
玄凌遲疑片刻,望著懷中弱不禁風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兒回去,等下再回來看徐婕妤,這裡先叫太醫先好生看著。」
我莞爾一笑,道:「這也是應該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驚嚇呢。」又喚寶鵑,「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見她們都走了,劉德儀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氣溫和道:「沒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讓衛太醫幫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劉德儀點一點頭,回轉身去,忽然失聲道:「徐婕妤……」
不知何時,徐婕妤已經半倚在玉照宮門內。她在禁足之中,無旨不得出玉照宮半步,但她到底也沒出宮門,算不得違抗聖旨。她嘴角含了一抹淒涼的微笑,駐足看著玄凌擁著陵容離開的身影,眼下的一點淚痣鮮紅如血珠一般。她玉蘭色的輕紗薄衣被風揚起如霧,身形單薄如紙,倚靠在朱漆大門的陰影裡,淒楚得似一片無人注目的落葉。
我一時不忍,上前攙住她的手,道:「婕妤受驚了,好好進去歇息吧,免得傷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邊綻開,聲音哀涼如冬日裡凝結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嬪妾受驚了,皇上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心口拂過一絲淺薄的難過,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會來看你的,婕妤別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比哭泣更叫人傷感:「那麼,今日懷著孩子受驚的究竟是嬪妾呢,還是安貴嬪?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嬪妾的啊……」
她的傷懷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難過,心思牽動。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純,為情所動。我招手讓竹茹取了一件披風出來,親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聲道:「妹妹進去吧,傷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撫著自己的肚子,動作輕緩而柔軟,低低道:「是,我只有這個孩子了。」話未說完,身子往後一個趔趄,已經暈了過去。
幸好衛臨就在近旁,我與端妃也顧不得嫌隙,手忙腳亂扶了徐婕妤進空翠堂。衛臨搭一搭脈,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低聲向我道:「婕妤小主脈象混亂微弱,是受了打擊心智受損的緣故,且伴有胎動不安之像。只怕孩子會保不住,大人的母體也會損傷……」
端妃慨歎一聲,痛惜道:「又是一個可憐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醫,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溫實初來,你們一同來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兒……」我直瞪著衛臨,「本宮要你拿命來抵!」
衛臨一驚,忙道:「微臣必當竭盡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盡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們母子兩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麼請溫太醫一同到此斟酌。」
我頭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請溫太醫到空翠堂,就說本宮以當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給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驚動,轉瞬平靜了下去,道:「有太醫在這裡,咱們就別在旁吵擾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黃芩,「趕緊去回稟皇上一聲,說徐婕妤不大好,請皇上即刻來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姐姐糊塗了,皇上現在在她那裡,黃芩一個宮女怎麼能請得來,不如叫黃芩把話傳給李長,叫李長去請。」
端妃點頭道:「黃芩,你可要記牢,快去吧。」說著看我一眼,道:「你隨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頭萬緒,亦道:「我也有話對姐姐說。」
端妃微微頷首,逕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幾句,才選了另一條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時,端妃已經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裊裊之間,讓人渾然忘卻了方纔的種種心機較量,緊繃的神經也漸漸鬆弛下來。
端妃喝的是一盞檳榔參草茶,她徐徐飲了一口,見我神色凝重,便對吉祥道:「去煮一劑桑菊涼茶來。」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氣。」
我反問:「姐姐不生氣麼?」
端妃微微一笑,「生氣歸生氣,我也只當看好戲罷了。這一次雖不能助你扳倒她,卻又何必認真生氣呢?」她歎,「只可憐了楊芳儀,無端背了這個黑鍋。」
「我與楊芳儀並不熟識,也不瞭解她為人。姐姐認為她當真無辜?」
端妃點頭,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聲道:「楊芳儀性子很好。」她停一停,「連螞蟻都不捨得踩的女子,得寵是很應該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記錄,不覺感歎,「她飛來橫禍,只怕是因為得寵的緣故吧。」
端妃臉上泛起淒楚的冷笑,「這些年裡,連你、連過去了的華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寵的妃嬪都沒有好下場。屹立不倒的唯有一個安陵容,可見她的厲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這一招連消帶打、借刀殺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歎弗如。」
「的確很妙,」端妃凝眸於我,「你我算計良久,她自然不會早早就料到咱們突然發難,能如此機變至此,是咱們小覷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著端妃窗外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彷彿就要流淌下來一般。我雙唇微動,輕輕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禍楊芳儀。」我轉過臉來,緩緩道出心頭所想,「我早告訴過姐姐,她香囊中的氣味和她從前給我舒痕膠完全一樣,所以我斷定有麝香在裡頭。」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我沉痛道:「我當年小產固然有華妃之失,然而歸根結底卻在舒痕膠上。」我見端妃凝神細聽,便接著道:「所以我再次聞到這個氣味的時候,比誰都害怕,也更警覺。每次安陵容與我說話的時候都很靠近我,並且都佩戴著這個香囊。而不與我接近的時候,我留意到她並不佩戴這個香囊。所以我揣測,她佩戴這香囊不過是想故計重施而已。能讓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發現時,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楊芳儀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無論我是否落胎,楊芳儀都遲早會被陷害,只不過是一箭雙鵰和一箭一雕的區別罷了。」
端妃明瞭,她彈一彈指甲,默然道:「我們原本是要劉德儀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沒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為楊芳儀所贈,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別的妃嬪的胎兒。如此重罪之下,楊芳儀根本百口莫辯。因為孩子才是後宮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誰也不會覺得一個受寵的妃嬪會自己帶著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所以,不僅能除去得寵的楊芳儀,連安陵容自己也會更得憐惜而固寵,當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端妃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可是否除去楊芳儀,對安陵容來說並非是緊要的事。」
我攏一攏寬大的衣袖,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坐姿,輕聲道:「姐姐這樣聰明,豈不聞借刀殺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縷涼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漸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懶懶揚了揚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宮裡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攜的緣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們算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本來這事該讓敬妃幫你,怎麼倒來找我?」
我輕輕一笑,「敬妃與我一向親近,又有朧月的一層關係,倒是束手束腳的叫人疑心。而姐姐從來甚少理事,偶爾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隱隱不快,有一層緣故並未向端妃說出口,便是敬妃已經一連數日不曾將朧月帶來柔儀殿了,卻聞得她向皇后請安的時候多了起來。
端妃「嗯」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詳,是該如此。」她似想起什麼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時候你這樣緊張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樣子。」
我輕輕一笑,淒微道:「姐姐相信麼?我看見徐婕妤對皇上的樣子,就像看見從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樣都是頗負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沒有你這般得寵了。有時候我瞧瞧她的樣子,也真是可憐。」她望向窗外陰陰欲雨的天色,歎道:「也不知道她這頭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顧忌著天象也不多過問。」
有劇烈的風四處湧動,烏雲在天空蕩滌如潮,似乎醞釀著一場夏季常見的暴風雨。我幽幽歎息了一聲,再無他話——
註釋:
1出自蘇軾《赤壁賦》。原句為「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兮嫠婦」。嫠婦指寡婦,以此來形容哭聲的悲傷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