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幾重雲深費思量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面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著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兒自然難以治癒,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止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炷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俱是神色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只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有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麼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斐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只低頭做事,似一徑把週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既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麼只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只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裡,叫用布摀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面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面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髮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熟睡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彷彿是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捨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肯否相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麼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麼!」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面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日初初長成之時,玄凌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佔了去。我和皇上只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只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嘗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顯出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裡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裡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只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白銀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面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艷,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濛濛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只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裡,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春花,「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捨,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籐,「貴嬪看這青籐費力纏樹,只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籐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面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裡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閒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裡,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只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必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制的陰冷,「只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婉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裡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著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麼?」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制著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漫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嘗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經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環向上盤旋在手臂上,彷彿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無拘無束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笑出了聲音,「在這宮裡,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如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只會落人把柄。」
浣碧瞭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只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了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進宮門,便見槿汐領著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臘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嘗嘗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只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裡,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性寒滑,能入血破瘀,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麥芽。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只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復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裡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捻著手中的碧玉玉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只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盡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