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上)
祥嬪眼尖,尖著嗓子道:「溫太醫真是心繫主子,一進來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請平安脈呢。」
溫實初充耳不聞,只安靜道:「祥嬪小主心浮氣躁,聲音尖細,想是虛火旺了,等下微臣請太醫院送帖清火的藥了,想必服後不會再這麼急驚風的了。」
我為他這樣的坦然平穩而欣慰。玄凌下巴輕輕一抬,李長行至溫實初身前,道聲「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袖口上果如斐雯所言,繡著一朵碧綠的五瓣竹葉。
玄凌的口氣聽不出喜惡,「這繡紋倒別緻,一直都有麼?」
溫實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親素愛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繡一朵小小竹葉,以表思親之意。」
如此微末細節一一對應,眾人心中更增了幾分相信。玄凌冷哼一聲,不作他言,葉瀾依立於玄凌身邊冷眼旁觀,一臉不以為然。敬妃鼻尖沁出一層晶亮的汗意,道:「溫太醫袖口繡的花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見,也當不得准。」
周婕妤連忙附和,「是呀是呀,溫太醫不是說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紋麼。」
祺嬪盯住周婕妤,幽幽道:「這就奇了。一介太醫,見了淑妃自該注重禮節,怎麼倒像進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對面坐下說話,倒也真是愜意。如此下去,以後太醫們進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溫實初聽著不堪,急道:「那日淑妃本是喚了微臣去問淑媛的胎象,淑妃與淑媛一向交好,聽得淑媛胎象無礙,不日就能平安生產,一時高興賞了微臣喫茶。喫茶時卷一點袖子所以不曾顧全禮節。」
祺嬪冷厲的目光盯了溫實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醫,除你之外再不把太醫院任何一人放在心裡,如何會托付你去照顧與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我從前不曾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淑妃與太醫你的情誼真當是不一般。」
祺嬪有備而來,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機,溫實初氣得面紅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別,溫實初把滿腔怒意生生嚥了下去,再不理會。
偏偏祺嬪不肯放過,指著他道:「溫太醫是否心虛,否則臉色怎麼這般紅?」
玄凌的目光從眾人身上緩緩刮過,目光所及之處,不由人人低頭。他森然道:「朕要聽的是實情,你們倒像市井潑婦一般唇槍舌劍,統統轟出去才清淨!」
他心中怒氣積鬱,卻也不肯衝我發作。我心中微微感念,轉首冷眼瞧著跪在地上的斐雯,泠然道:「斐雯,你在宮中這些日子,本宮倒沒瞧出你有這份心胸!」
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懼,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麼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腸都牽掛在娘娘身上。只是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奧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歸根結底,奴婢只能對皇上一人盡忠。若有得罪,還請娘娘恕罪。」
這些日子她在我面前總是低眉順目的乖巧樣子,從未留意到她竟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可人。或許是今日面聖的緣故,更是著意打扮過。
她這樣的神情叫我齒冷,「你對皇上盡忠也算是得罪於本宮的話,豈非要置本宮於不忠不義之地?」我看向玄凌,「若皇上還肯為臣妾的清白留兩分餘地,請容臣妾問斐雯幾句話。」
玄凌凝視我片刻,點頭道:「你儘管問。」
我走到斐雯面前,「本宮允你進內殿侍奉也不過是這一兩月間的事吧?」
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約摸有些日子了。」
我頷首,「本宮也是看你為人伶俐,有心抬舉於你。如此你進內殿伺候也有好幾回了吧。」
「統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噓,「斐雯,不管今日之事結果如何,以後你都不能回柔儀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宮了。」
斐雯微微一笑,帶得頭上一枚溜銀喜鵲珠花上的米珠墜子輕輕晃動,「只要在這宮裡伺候,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點頭道:「好歹主僕一場,今日你既來揭發本宮私隱,想必也知道是最後一遭侍奉本宮了,自己分內的事也該做好。你出來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給擦拭乾淨了?」
斐雯不意我有此問,不覺愣了一愣,道:「已經擦了。」
槿汐不覺拍了一下手,歎道:「你這糊塗東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裡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紋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極力思索著什麼,半晌道:「是奴婢記錯了,彷彿是海紋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撲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記性彷彿不大好呢。虧她還記得溫太醫袖口上竹葉花紋之類的小節,真是難為她了。」
如此一來,斐雯不覺露了三分慌張神色,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細,本宮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還是海紋底的?」
玄凌疑惑地「嗯」了一聲,疑雲頓起。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猶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極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記起來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沒錯。」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盞繡花鏡屏,從未放過什麼琉璃花樽。你是本宮眼下賞識的小宮女,允許你進內殿伺候,你沒把這些正經事放在心上,倒日日只留心哪位太醫的手搭了本宮的手,翻出來的袖口上繡了什麼花樣兒。旁人若真撞見這樣私會情景早不敢細看,為何你連枝葉末節都這般留意,如此居心,實在可疑!」我驟然發作的疾言厲色讓斐雯的慌張無處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來,嗚咽道:「奴婢不過據實回報,娘娘為何這樣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裡日夜只擔心這件大事,哪裡還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余容娘子「嗤」地笑了一聲,對著熠熠燭光照著細白手指上光艷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艷迷離之下映得她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她笑吟吟道:「素聞淑妃處處妥帖和氣,上下無一不服,今日看來倒是百聞不如一見,想來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祺嬪便罷了,斐雯還是自己宮裡人呢。臣妾倒是想,無論斐雯是什麼居心,能說得這麼繪聲繪色,細緻入微,想來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點頭稱是,口中道:「奴婢確實不敢撒謊。」
敬妃入鬢長眉輕輕一挑,道:「余容娘子說得也不奇怪。只是祺嬪與淑妃娘娘的恩怨由來已久,祺嬪也不是第一遭對淑妃不敬了,咱們都是知道的。斐雯麼?淑妃雖看得起她,卻也不是能時時留在內殿伺候的,此中關節……」
敬妃微一躊躇,輕輕地搖了搖頭,幾乎長久不語的端妃緩緩睜開雙眼,靜靜道:「若真如敬妃所說,斐雯既是不常進內殿伺候的宮女,想來若溫太醫與淑妃真有私情也不會在殿外人前私會,這樣的事自然是要防著人的,她又如何回回湊巧得以瞧見,還瞧得那麼真切。難道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來揭露這樁宮中醜聞;還是這丫頭機靈過了頭,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氣,長長的景泰藍嵌珠護甲敲在黃梨小几上「嗒嗒」作響,「哎呀!這私窺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是這丫頭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窺探?她小小一個宮女能有這樣大的主見和膽子,難道真有人主使?」說著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頗為蹊蹺,還請皇上細細查問。若真有人主使,那麼斐雯所說不能盡信不說,只怕還有更大的陰謀。」
婕妤周珮亦跪下,拉住玄凌衣襟下擺道:「臣妾疑惑,祺嬪住在交蘆館,而斐雯是未央宮的侍婢。既然人人皆知祺嬪素來不敬淑妃,與之不睦,怎麼未央宮的宮女還會和祺嬪跑到一起來皇上面前揭發此事?為何不是先告訴皇后呢?」
余容娘子道:「誰不知皇后身子才見好,一時無力理會,若真如斐雯所擔憂的,萬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后一個眼錯不見,宮中這穢亂之事便無人再知道,由得他們胡天胡地去了。」
康貴人本就不喜余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寵,念了句佛道:「我聽說茹素念佛的人心腸都好些,連螞蟻都不捨得踩死一隻。娘娘是在甘露寺為國祈福修行過的人,怎會有這樣穢亂不堪的事。」康貴人曾與我同住,多少有點顧念往日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晉位淑妃之後,她亦來往得十分慇勤。只是玄凌一向不許嬪妃擅自提起我當年出宮一事,她此刻一說很有些不倫不類。
陵容亦勸道:「是呢。姐姐出宮禮佛數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與皇上姻緣更深,得菩薩庇佑懷有子嗣,福澤深厚。」她轉首瞧著我道:「姐姐說是不是呢?」
祺嬪聞言眸中一閃,迸出幽藍的亮光,一雙黑瞳直溜溜逼到我身上。她緩緩站起身來,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這樣撞到我身前,逼視我道:「佛門清淨地,本是供人清修淨心的,甄氏生性淫賤,竟在甘露寺修行時大行穢亂之事。」她的聲音因急迫而有詭異的低沉,似蓄勢待發的獸,有一擊即中的狠決殺意。
我聞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轟頂一般,冷汗涔涔從髮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響著,雙手狠狠蜷緊。
槿汐一把在身後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聖寺,小主如此血口噴人,不怕菩薩責罰麼!」說著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勁,彷彿想把她的力量傳遞到我的身體。
祺嬪似乎很滿意我震驚的表情,推開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凌座下,拉住他墨赤色雙龍凌雲長袍的下擺,懇求道:「淑妃被廢出宮後,溫實初屢屢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處一室良久。皇上若不信,大可傳甘露寺的姑子細問。」她停一停,又看皇后,「此刻人已在嬪妾交蘆館中。」
皇后望著玄凌道:「要不要傳,還請皇上做主。」
玄凌凝視溫實初微微發白的臉色,問:「溫太醫的意思如何?」
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蕩,一切由皇上決斷。」
玄凌看我,憐惜之中有難掩的疑色。我何嘗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傳她進來一問,不是為證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竇。」我停一停,帶了三分自傷之意,「否則日後臣妾與皇上相處,君臣夫妻間若有了難以彌補的裂痕,於誰也是無益。」
玄凌微見難色,若傳,便是對我的不信任;若不傳,疑竇難消,終是禍患。胡蘊蓉依在他身側道:「皇上還是傳罷。要不傳這位人證上來,今日祺嬪生了這許多事情出來,心中一口惡氣哪能消呀,保不準日後又鬧出什麼文章來。」
玄凌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