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
(一)
初夏的天氣,風中已帶了晴暖的氣息。如金的日光透過輕薄的煙霞綠的蟬翼紗濾出幾許清涼的意味。窗前門外湖藍色織暗花竹葉的紗帳皆懶懶委地垂著,透過半朦朧的紗帳一眼望出去,庭院裡的梔子花開了雪白燦爛幾樹,映著滿架緋紅如霞光的薔薇,倒也紅紅白白的妍麗。滿宮裡皆是靜謐無聲,只有偶爾不知名的小雀兒飛過,扇動著翅膀撲拉拉飛過,輕啼一聲如水。
香夢沉酣。那雙眼睛一直這樣瞧著我,無限關愛,彷彿是看不夠的樣子,專注凝望著不肯移開,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見我一般。目光溫和得似能洇出水來,是泉露宮裡珠湯那樣的水,有微藍的星芒璀璨流轉,更有刀鋒樣的決絕,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雙眸之中。是多久的時候,見過這樣的眼睛。那不是皇帝哥哥的眼睛,皇帝哥哥的眼睛裡有江山無限的抱負;亦不是晉王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太多溫文沉默;也不是旁的皇兄的眼睛,他們的眼裡沒有那樣的深情與淡定,他們只會小心翼翼的對我,恭敬卻不失身份的喚我「雪魄。」
那雙眼睛的主人是怎麼喚我的,那聲音像在喚永不可得的至寶——「芊羽」。那是我的小字,沒有旁人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是怎麼?
「嚶嚀」一聲翻側了身子,流素緞的寢衣吸附在身上,有微微的熱,卻是慵懶著不肯睜眼,含糊著喚貼身的宮女:「芷兒,打水來。」卻不聽她答應,鼻尖湧過一陣熟悉的西府海棠的香氣,下意識的睜眼,撒嬌著撲進她懷裡:「母后怎麼來了?」
午睡剛過,母后只穿著家常的品月色素緞衣裙,疏疏繡幾枝折枝玉蘭,頭上亦不過幾點素色珠翠,在燕尾髮髻上橫貫一支金釵。只是容光如珠輝熠熠,清月皎皎,似乎這些年朝政操勞與歲月波折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母后攬著我含笑道:「來了一會兒,怎麼喚你也不肯醒。」
斜旖著身子賴在母后懷裡,膩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對母后道:「母后,兒臣又夢見了那雙眼睛。」
母后漫不經心道:「什麼眼睛?」
「一個男人的眼睛。」我道:「母后,他叫兒臣『芊羽』。」
「芊羽,你夢到你父皇了。」
我微微搖頭:「不是。」不是父皇,父皇雖然寵溺我,可是他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瞧我,父皇的眼睛,沒有他好看。我不敢說出來,這是大不敬的話,母后聽了會生氣。
母后怔一怔,目光微微一凜,彷彿三春的花朵遇上了讓它們黯淡的暴雨,隨即笑容又浮在靨上,如宛轉的春風:「哀家的芊羽可是想郎君了?母后替你擇一佳婿吧。」母后的話甫一出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來,身後的槿汐姑姑亦抿著嘴笑。
我羞紅了臉,轉過身去不理母后,嗔道:「母后這樣壞,盡會欺負兒臣。」暑天快到了,那樣熱,連母后身上的海棠氣息也帶了溫熱,整張臉如同火燒一般燙。睡的久,髮髻也鬆散了,幾綹碎發貼在額前被汗膩住了,潮潮的難受。
母后輕輕拍一拍我的背脊,聲音如珠落玉盤:「咱們的芊羽已到了出閣的年齡,還要這樣撒嬌麼?」
心裡無端的難受起來,轉身摟過母后的脖子:「兒臣不嫁,女兒永遠陪著母后。」
母后的聲音似漫不經心,卻如刀鋒劃過心口:「大周朝已經有一個終身不嫁的帝姬了,還要再搭上一個麼?」我知道說錯了話惹母后傷心了,只低了頭不敢再言語。母后抱我一晌,方徐徐道:「滿朝未娶的兒郎都在上林苑等你,咱們的帝姬也不能太擺架子了啊。」話音剛落,槿汐姑姑一揚臉,服侍梳洗更衣的宮女捧著金盆悄然魚貫而入。
我自揀了一襲月白繡桃花長裙比劃,母后笑道:「芊羽,你這是要去選婿,大喜之事怎能這樣素淡而去。」眉毛輕輕一挑,已有宮人捧了一疊衣裳到我面前,母后道:「試試這件。」
依言穿上。母后道:「雖說你是在紗帳之後並不用露面,只是這天家金枝玉葉的氣度不可輕墮了半分。」……「紅乃新嫁所穿,明黃又太厚重威懾,粉色雖顯裊娜可愛,可是於鳳台之上卻不夠端莊雍容。」……
櫻紫的霓裳宮裝,襟前袖管繡滿一小朵小朵顏色微深的薔薇花瓣,每片花瓣皆綴三五米粒大小的真珠,外披一襲淺金絲線織成的紗衣,上面時隱時現著翟鳳臨風凌雲的花紋,繡著如意雲朵的真絲披帛纏繞在兩臂間,含蓄的璀璨如水波輕漾,繁華如夢。
下面是軟銀輕羅百合裙,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挽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裙上系深紫蹙金飛鶯腰帶,安靜垂下玫瑰色比目纏絲佩。裙角綴以明珠鑲邊,為的是遇風也不會揚起裙角失了端莊之態。
梳雲近香髻,正中一尊玲瓏精緻的紫金翟鳳冠,左右攢珠金玉步搖的瓔珞長長垂下,,動靜之間,唯聞得珠玉脆響,像是遠在林梢的黃鶯滴瀝啼囀。項上戴一個綴滿珠玉的七寶赤金盤螭瓔珞圈,再在眉心點上一顆飽滿的金珠花鈿。
我站在象牙雕花鏡奩前,鏡中的人如粉荷露垂,杏花煙潤,風致娟然,翩翩如畫。撒開裙擺轉一個圈兒,母后盈盈笑道:「哀家的芊羽是我大周開得最美的一枝玫瑰呢。」母后向著槿汐姑姑道:「哀家年輕時未必比得上芊羽。」
槿汐姑姑笑道:「太后過謙了。當年誰不知太后容貌動天下,連赫赫一族的王子,如今您長婿的父汗也……」說罷低眉一笑。
母后睨她一眼,嗔道:「越發胡說了。」又微笑:「年輕沒心事的孩子到底嬌俏些。」說著便又議論我的衣裳。
槿汐姑姑自母后進宮之日起侍奉至今已快三十年了,昔日母后在宮中數番起落,也是她出生入死跟隨,因此在宮人中輩分極高,資歷最長。連皇兄見面亦要客氣尊稱一句「姑姑」,等閒不敢勸說的事也只有槿汐姑姑能勸上兩句。皇兄即位後特下了恩旨,槿汐姑姑除一向的宮人分例外,更享嬪禮的待遇,以慰數十年侍奉太后的勞苦。
我瞧母后只閒閒看著我梳妝,並沒有要更衣的意思,不由問:「母后,你不陪女兒去麼?」
「你自己去看,我大周朝最好的兒郎們都已在上林苑了,你自己放出眼光好好去挑,為自己擇一個好郎君罷。」
槿汐姑姑側身向我福了福,笑吟吟道:「奴婢願帝姬擇得乘龍快婿,福壽無極。」
我一轉臉,低低道:「姑姑也笑話我呢。」
槿汐姑姑道:「奴婢怎敢笑話帝姬呢。只是不想那麼快,帝姬已然長成了。」
清淺一笑,乖巧侍女跟隨身後,施施然踏出宮門。自我住的芳菲殿去鳳台路途不遠,因此連輦轎也不坐。經過靈犀姐姐居住的飛霜殿時不由凝佇了腳步。
這樣好的午後,姐姐的的飛霜殿朱紅宮門緊閉,靜得如嫦娥的廣寒宮一般,人聲不聞。心裡瀰漫起一股哀涼,姐姐,她真是要把自己長閉在這飛霜殿中度過一生了麼?
只一剎那的佇望,芷兒已經不安,悄聲道:「帝姬,咱們快些走吧,時辰不早了。」
我微微頷首,姐姐是外柔內剛的女子,既然心意堅決,連母后也是無奈之至,只能放任自流。輕輕的歎一口氣,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