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3

    (三)

    黃昏的頤寧宮庭院裡有安靜遐適的氛圍,雪白的荼蘼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細細的靜吐芬芳。天氣已有隱隱逼人的暑意,母后素來畏熱,斜倚在廊下涼榻上,侍女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搖著孔雀羽扇。

    想必今日「鳳台選婿」的鉅細事宜母后早已知曉,但她仍是微笑著聽完我略帶抱怨與無奈的敘述。我坐在母后身邊,輕輕啜飲一盞密瓜露。

    「那麼,雪魄,你想要怎樣的駙馬?」母后的雲淡風清的問。

    微風裡有青郁潤澤的水氣,我仰頭看著那無邊無盡潑翠絢爛的晚霞,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縷笑意:「雪魄想要的駙馬,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有一日突然到我面前,擁我入懷,對我說:『芊羽,我們終於不必再等彼此』。」我略頓一頓,「他須得對我好,卻不因為我是帝姬的緣故。」

    我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懷的幻想裡,半晌才發覺母后含笑瞧著我,我紅了臉道:「母后在笑話兒臣呢。」說罷嘟了嘴道:「才不是樓歸遠這樣唯唯諾諾的人。」

    母后撩了撩衣襟,道:「少女懷春。母后並無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我脫口問道:「母后年輕時可有想過自己要嫁給怎樣的人?」

    母后的目光略一怔忡,彷彿是被積年的往事絆住了思緒,淡淡笑道:「母后十五歲便嫁與你父皇為妃,哪裡會去想這些事。」

    我不依不饒,扭股糖似的纏著母后:「兒臣不信。母后必得說給兒臣聽。」

    母后見拗不過我,只好說:「好罷。母后當年心氣甚高,想要嫁與這世間最好的男子,與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我拍手笑道:「母后果然如願以償。父皇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兒麼?」

    母后的笑容像燭火似的一跳,遠遠地望向殿宇深處,聲音如在夢囈,幾乎細不可聞:「嫁與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麼?」見我疑惑,垂手摸一摸我的鬢角:「你的父親,的確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能遇到他,也算不辜負我這一生了。」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極幼的時候,乳母抱著我經過母后寢殿的長窗下,寢殿富麗而空闊,母后倚在七寶琉璃的貴妃榻上,窗欞上「六合同春」的鏤花裡透進明媚的陽光來,投下團團如意的淡影在母后如月般皎潔明亮的臉上,像是遮住了月光的烏雲。母后的神色似乎是平靜,可是那平靜下面竟讓我覺得像海潮般洶湧著難言的哀傷,是收了羽翼不能飛舞的蝴蝶。

    突然就怔怔的看著母后落下了眼淚,嗚咽的哭向乳母的懷裡。那是我記事起第一次哭泣,哭的無端而莫名,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什麼。後來見的多了,才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父皇,他去的那樣早。獨留母后被哀傷籠罩。

    母后看著我道:「芊羽。樓歸遠會是個好駙馬。出身名門,少年有為,人也忠厚。如今在你小姨面前應承了要愛護你,必定不敢食言。好好嫁為人婦吧。」

    我默然不語,也許吧。

    譬如溫儀姐姐和淑和姐姐,她們的夫婿便是這樣的。也算不得不好。

    禮部辦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欽天監選的吉日,奉上來讓母后與皇兄擇選。

    皇兄說:「八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就那天吧。」

    母后亦覺得不錯,想了想又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在娘家過完中秋再出閣吧。」於是出降的吉日便擇定了八月十六。

    已是五月的時節,離我出降不過是百餘日的事情。那是身為帝姬最後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會依照祖制冊封我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義詞。從此便嫁為人婦,是另一重歲月光景了。

    婚儀的事全權交由禮部去操辦。母后的長女朧月姐姐嫁得風光無比卻不甚得意,靈犀姐姐的婚禮是母后畢生難忘的痛楚。如今母后親生的帝姬只餘了我一個,我又是女,自然是大費周章,極盡所有,妝奩食邑三倍於大長公主(2)。終於連言官也上了折子諫言:「自陛下登基以來一向節制用度,如今雪魄帝姬出降,資送三倍於昔日大長公主,似顯過奢,有違祖制。」

    母后聞言只淡然一笑。皇兄批復道:「雪魄帝姬乃朕身邊唯一同胞親妹,又為先皇與太后素日鍾愛,為孝義、手足之故,一切妝奩禮儀均須大長公主出降故事,斷不可從儉。」

    我的婚事成為宮中最引人興致和注目的話題,只是再怎樣熱鬧,也是交由旁人經手,我所做的不過是靜待時日披上嫁衣罷了。

    吉日定下後的第三天,我依例去向母后問安。

    母后素喜焚香。此時,殿中烏金鳳翔大鼎中焚著清淡宜人的蘇合香,淡白若無的煙縷散入殿堂深處。還未到掌燈時分,內殿光線晦暗,錯金青鸞雕花長窗裡透進淡薄微藍的天光,顯得輕煙之後的母后精神並不太好。

    母后正和敬德太妃說話。敬德太妃一見我進來,忙含笑向我招手。我心下歡喜,忙走過去。太妃拉了我的手笑道:「羽兒來了,又長高了不少呢,越發好看了。」又道:「我宮裡做了你最愛吃的芙蓉餅,特意帶了來正想送去你宮裡,可巧,現下快去嘗嘗吧。」

    我不好意思,母后在旁向太妃笑道:「姐姐這樣寵著雪魄,可要寵壞了她。」說著嗔我:「見了太妃也不先請安,一味的撒嬌胡鬧。」

    太妃忙護著我道:「太后別嗔著羽兒,自從溫儀下降,也就羽兒最能哄我高興。」又軟語道:「芙蓉餅涼了不好吃,快去罷。」

    我正要往外走,太妃又道:「這孩子性喜甜食,倒和從前的淳順妃是一個口味。」

    母后似笑非笑,「喜歡甜食的人心事淺,也好。」

    待我用過了餅,敬德太妃已經回去了。母后略說了幾句閒話,道:「你六皇叔的生忌快到了,去清涼寺為他祭禱吧。」

    母后說:「你六皇叔於社稷有功,與你父皇手足情深,當年母后若無他極力救護,恐怕早已身死。」

    母后說:「芊羽。你的六皇叔極疼愛你。你小時候他常常抱你。」

    其實六皇叔長什麼樣子我實在不記得了。自我記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廟無數牌位上的一個名字而已,並無太大的意義。自然更不記得他是怎樣抱過我的。

    皇兄即位後,六皇叔的靈位便從太廟移至了清涼寺。清涼寺,六皇叔在那裡獨享一分祭禮。尊榮無比。

    母后最後說:「你要誠心祝禱,讓六皇叔的在天之靈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會保佑你婚後夫妻和樂,白頭到老。」母親的語氣裡已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傷感,像這個季節瀰漫在空氣裡一縷微薄的水汽。

    我知道母后為什麼會傷感,六皇叔的獨子澈哥哥與靈犀姐姐……我不敢再去回憶那一幕分崩離析的慘烈,那是母后最大的打擊,即便母后曾經是那樣一個鐵腕的女子,手握江山乾坤,萬眾黎民,也必定是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疼痛的情腸。

    我無比乖巧順從的說:「好。」心中傷感難言,這是唯一剩下的可以在母后身邊朝夕承歡的時日,即便日後可以常常出入於宮中,也不能再像如今一般時時得見慈顏了。
《後宮·甄嬛傳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