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5
然而兩天後,樓歸遠上呈給皇兄和母后的,並不是一份辭婚書。而是一份聲淚俱下的表願書,表明婚後一定善待雪魄帝姬。皇兄龍心大悅,當朝便嘉許了他。
我吃驚之餘,在後宮氣得頓足,被他如此一來,我倒被動了。皇兄和母后必定更不願意取消婚事。
我大恨。匆匆起身去尋持逸。
他知道我讓樓歸遠辭婚不成,歎道:「都是持逸的過錯,才惹出恁多事端。」
我忿忿不已,「他是小人!明明應允我要上書辭婚。如今反而叫我騎虎難下。」
持逸擺首道:「樓大人何其無辜!芊羽,你何必為難他辭婚。你有沒有想過,他得選鳳台不易,且詔文公曉天下,他怎麼會肯?」他的神情有些悲涼,「芊羽,你太天真,也太嬌縱了。」
清晨的霧氣最濃,瀰漫整個上林苑,我的聲音和霧氣一樣濕潤和傷感,「持逸,我只是想嫁給你,做你的女人。」
他閉目片刻,道:「小僧是出家人。」
「持逸!」
他輕聲道:「小僧喜歡帝姬已是莫大的罪過,切不可再傷了帝姬和樓大人的婚約。」
我心傷不已,似有什麼絞著我的心口,酸楚到一絲一縷都在疼痛,目光凝在他臉上,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己想,如若我不是雪魄帝姬,也不是這宮裡的人,只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普普通通的一個農家丫頭,那你或許會更喜歡我一些,我要和你在一起,也更容易些。持逸,你說是不是?」說完,自己心下也有些淒楚了。
大霧還未曾散去,黎明時分的天氣,霧氣這樣濃,潮潮的濡濕。我只看得見他,他也只看得見我,再遠,誰又能看見呢?
他的眉毛上凝著晶瑩的露水,一滴兩滴,映得眉毛越發的濃黑,英氣逼人。
他亦凝視著我,清澈的雙眼是兩潭不見底的深色湖水,我情願溫柔沉溺到底。他輕輕說,「在持逸心中,無論你是帝姬還是貧家女,芊羽,你都是一樣的。或許,只是我可以給你的不夠多。」
或許他的喜歡只有那麼多吧,無論我是誰。我有些灰心有些傷感,側頭靠在他肩上,只是默默不出聲。
良久,我低聲道:「我曉得的,你心中其實也捨不得我。只要這樣,我便高興得很。你是才子還是和尚,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是才子,我便做個佳人,你是駙馬,我跟著你做公主嫁與你。你是和尚,我便剃了頭去做姑子。你心中想的是佛祖,也放不下我,所以總是為難。可是持逸,我心中想的,唯獨你一個。我才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總是喜歡你。」話一說完,我胸口起伏著有些喘氣,只愣愣的望著他,熱淚盈眶。
他拭過我的淚痕,柔聲道:「你這樣忽嗔忽羞,忽喜忽愁,弄得我的心也跟著你七上八下,又歡喜又煩惱。」
我忽然生了惱意,推開他的手,道:「我鬧我的,你跟著我煩惱什麼!」
「真真是女孩兒家氣。」他眼中柔情百轉,含笑歎息,「我若不在意你,何必為你煩惱。」
我破涕為笑,重又靠在他肩上,挽住了他的手臂。
作為一個帝姬,在有生之年與情愛狹路相逢,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這一刻,我無比確定的堅信,遇見持逸,是我人生之大幸。
他重重的歎息了一句,拉住了我的手。持逸肩膀的溫度隔著衣服溫暖著我的臉頰。太液池的湖水輕拍著湖岸,似是溫柔的囈語,又似情人的低喃。
我的心情如這湖水一般,淒涼的溫柔著。
霧氣包圍著我們。我以為這樣的相會是安全的,沒有人察覺的。
殊不知母后,正輕悄站在我身後,牢牢地注視著我們。
濃霧阻隔了我的視線,卻沒有阻隔住母后的。
天氣熱,日子越發長了。我陪在母后身邊,輕輕撲著團扇,心思恍惚。母后坐在我對面,執了一枚黑子氣定神閒。
日光隔著細密的竹簾一道道篩進來,明明暗暗的光線落在母后髮髻中央的碧玉鳳翅步搖上,映出幾色近乎通透的潤澤,反照到鬢角拇指大的珍珠上,晃得人眼暈。
母后微笑道:「芊羽,在想什麼?該你落子了。」
我一怔,方醒悟過來正在陪母后下棋,胡亂落了一子。母后笑吟吟道:「持逸師傅不錯,講佛經口齒明白,人也清爽,是極好的。哀家已經囑咐了主持,要好好器重他。」母后彷彿無意一般,又道:「皇后的冊封禮已過,是該讓清涼寺的幾位師傅回去了。」
我一驚,忙掩飾了神色,笑道:「母后不是說持逸很好麼?怎麼又急著叫他們回去了。宮中的法事還多得很呢。」
母后愛憐地拂一拂我額間的汗珠,道:「再好也是清涼寺的人啊,難不成要在宮裡住一輩子麼?宮裡自有宮裡的和尚做法事,原本就是為了立後的事才請過來的,如今事情已經了了,再住著就是名不正言不順,言官們就要給你皇兄上折子嘮叨了。」
「可是……」我正欲尋個由頭反駁,母后的笑容已經凝在了臉上,「芊羽,樓歸遠好端端的上了一道表願書,你曉得是為什麼嗎?」
我心下一凜,猶自維持著笑容道:「兒臣怎麼曉得他要做什麼,左不過是表表他的忠心罷了。兒臣就瞧不慣他的那個樣子。哎?母后,快下棋呀。」
母后的手指拈著棋子反覆摩挲,似笑非笑地望著青花大瓷缸裡供著的一座大冰雕,原是用來降暑的,又兼觀賞,是而都雕作了「童子捧桃」、「鹿含靈芝」的福壽圖案。冰漸漸融化了,一滴接著一滴,「叮咚」的脆響,彷彿是在敲心一般。母后道:「還沒下降呢,先說起未來駙馬的不是來了。那麼,前幾日夜晚,你又為何召見了樓歸遠呢?上林苑的睡蓮開得可好麼?」
「母后!」我的手腳有些發涼。
母后慢慢道:「母后老了,有的地方確實不如年輕時那麼洞若觀火了。可惜,老歸老,宮裡的眼睛還是有幾雙的,要不然憑你母后一個人,怎麼看顧得過來。」
「母后!」我急得臉色都變了,手指微微發顫,「你把持逸怎麼了?!」
母后微瞇起雙眼,看了看天色道:「這個時辰,清涼寺諸僧應該也快出宮門了。」母后的笑容瞬即開放起來,「芊羽,你有一定要留他們的理由麼?」
我額上冷汗直冒,道:「母后,兒臣不願嫁給樓歸遠。」
母后依舊微笑,姿態嫻雅,捋一捋竹簾上垂下的金絲流蘇,慢裡斯條地扯下了一根揉得碎了,隨手扔進了香爐裡,「持逸這孩子不錯,哀家不想可惜了他。」說著看我,「聽繡院的掌事姑姑說,你的嫁衣已經做成了,明天晌午就拿來給你試試,若有大小不合適的再改。」
我盯著母后手中的金絲流蘇,心裡驚心動魄一般翻騰著。我決不能讓持逸出宮。
我狠狠咬一咬嘴唇,道:「兒臣有留他們的理由——就是兒臣的婚事會如期舉行,要請清涼寺諸僧祝禱。」
母后舒心地笑了,笑中有欣慰和身為人母的擔憂,「芊羽,母后不希望你的婚事出什麼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