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7

    (十七)

    母后的眼淚一滴滴滾燙落在頸間,灼的刺痛。彷彿是許久竭力自持,撫摸著我的脖子,緩緩道:「你和你朧月姐姐不同,不用為母后分擔社稷家國之累;也不像靈犀,非要為了予澈拚個魚死網破不可。母后膝下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后身邊,嫁個疼愛你的夫婿,一輩子過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溫儀姐姐她們一樣,做個安樂享福的帝姬。不好麼?」母后緩一緩又道:「你好好想一想,不要說大周開國百年來未曾聽過,即便放眼歷代諸朝,何曾聽過有和尚還俗做駙馬的?」

    我垂淚,倔強著疑惑道:「母后,這是兒臣真心中意歡喜的男子,緣何這樣能不如意呢?只因我是帝姬之尊麼?」

    這世間上,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不得已、不如意。成千上萬,我所見識過的真正不多。我的人生,一直那樣安逸無憂,有母后和皇兄的照拂。所有的情傷愛痛,全是靈犀姐姐留給我的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所有所有的不如意,唯有一個持逸,唯有這一段姻緣。唯有這一個,這不如意似一串佛珠,冷硬的四散開來,牢牢地硌進心裡,一個,又一個,逼迫著我生疼生疼地疼著。

    母后眉頭微皺,無限酸楚,抱著我的頭道:「孩子,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八九,又豈只你這一樁。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哪怕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和持逸,不要勉強了罷。」

    我哽咽了嗓子,抹一末淚,仰頭道:「我偏要勉強。」

    母后凝望著我,久久道:「你勉強得了自己,也能勉強得了他麼?他一心入佛門,更是親口為他求來的。」母后沉聲道:「持逸自然有他的好,可是樓歸遠也並非十分不好,畢竟鳳台選婿,他是你自己選來的。」

    「嫁給樓歸遠,被他小心呵護珍視,他會容忍我的一切,我們可以做一對普通的帝王家的夫妻,安樂到老。原也不是不可以。」我抬頭定定看著母后,「可是我遇見了持逸。母后,你不曉得,我遇見了持逸,我愛上了他。這是命數。佛要他來到我的生命裡,如果我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我不能愛著一個人而去做另一個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我不能夠。」我的聲音裡有了剛硬和強悍的底氣,「母后,若換作是你,你能夠麼?!」

    母后大震,面色白了又白,竟是笑了起來,「哀家能夠麼?」母后笑著反問。

    母后的笑容這樣淒涼,每一絲笑紋裡都飽含著痛苦的痕跡,幾乎是有些慘烈的意味了。我心下害怕起來,長這麼大,我幾乎沒見過母后這樣古怪的笑容。槿汐姑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跪在了地上,看著母后,大聲喚道:「太后,太后——」

    母后對我和槿汐姑姑的呼喚置若罔聞,只是那樣微笑著,微笑著。

    片刻,母后轉過頭來,已經是平日的平靜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母后的失態,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我驚訝著,母后只是如常的樣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縷凝聚的電光。

    母后鬆快地笑一笑,對我說,「有什麼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腸,只以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得到了。」我心裡氣憤極了,母后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母后不是一個人,母后有你們,你、靈犀、朧月,還有你皇兄,有你們,母后再做不到的事,也得做,還要做得彷彿甘之如飴。」

    母后的話我並不十分懂得,而槿汐姑姑,卻已經是老淚縱橫了。她扶著母后的手,輕聲道:「太后,您別再說了……」

    我只是不懂,不懂,多少的前塵往事,淹沒在大周的風煙曉霧之中,我俱不知曉,我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如母后所說,怎能愛著一個人而去做另一個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

    我只深深的覺得,母后的說法,是錯誤的,不近人情的。

    我霍地站起,驟然拂袖而去。

    臨近八月十五,我愈加急怒,急怒之下也是無計可施。

    母后已經下令,通明殿從即日起要為雪魄帝姬出降祈福,要沐浴齋戒,輕易不可出殿。而看守芳菲殿的侍衛也突然增加了不少,美名其曰「帝姬即將出降,需得加強宮中禁衛」,如此,我和持逸想再見一面,也是難於上青天了。

    蕭蕭的雨連綿落了三五日也不見有放晴的跡象。一層秋雨一層涼,暑熱的尾聲也漸漸消弭在秋雨的纏綿蕭索裡了。

    彷彿只是一個夜晚,青郁蔥蘢的梧桐樹葉就有枯黃的痕跡,細細一脈,似心上一縷不能彌合的傷口。

    我與母后,終究是隔閡了。

    連著幾日,我都不去向母后請安,對於母后的探視,也只作不知。

    我知道,我是任性的,可是母后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看到她如常般美好寧靜的深情,忽然覺得陌生而疏離。

    如是,母后也只遠遠看我一眼,不再敢和我說話。

    我急於想見持逸,急不可待。這種心情無計可施,亦無法言說,只逼迫得自己內心如焚、坐臥不寧。

    我想念這個男人,十分,非常。

    我想要他帶我走。

    因為我無法做到,愛著一個人,卻與另一個人同床共枕,以夫妻相稱。
《後宮·甄嬛傳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