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嬿婉
就在前一天,如懿聽見宮中喜樂和鞭炮囂響的聲音,她知道,嘉嬪已經順利誕下了皇四子。這個在乾隆四年正月十四誕下的孩子,成為皇帝登基四年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也是皇帝失去了嫡子永璉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幾乎是彌補了他那痛失愛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皇帝喜不自勝,親自為皇子取名為永珹,日日設宴,又賞賜啟祥宮上下,連著皇子的生母嘉嬪也春風得意,恩寵不衰。
而長春宮的皇后,卻沉浸在失卻親子的痛苦與打擊之中,日復一日地病重下去。
四阿哥永珹出世後便被許養在生母嘉嬪身邊。這是格外的恩寵與榮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嘉嬪與四阿哥盛寵與榮耀的象徵,亦是在向嘉嬪的母族李朝昭告嘉嬪在後宮與皇帝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四阿哥出生到滿月的歡宴足足持續了一個月,連李朝也特地不遠千里派來特使,向朝廷貢賀人參與特產,並且送來了嘉嬪素來愛吃的家鄉小食,聊慰她思鄉之情。
而與此同時,撫養著兩位皇子的純嬪亦被晉位為純妃,一時間由默默無聞而至舉足輕重,風頭頗健。連皇帝亦在閒暇之餘,除了逗留嘉嬪宮中之外,往純妃的鍾粹宮亦漸漸去得多了。皇帝為著端慧太子早逝,實在也不放心皇子公主在阿哥所撫養,加之純妃與嘉嬪每每哭勸,捨不得母子分離,皇帝便也答應了。如此一來,從前熱熱鬧鬧的阿哥所也清淨了下來,只是形同虛設罷了。阿哥所中除了最低等的灑掃宮人,其餘的都分配去了各宮伺候。嬿婉便在此列,分到了純妃宮中。純妃又喜她眉目清俊,看著柔婉可人,便專門撥了她去伺候大阿哥茶水點心。
這一日純妃與海蘭在庭中閒坐,賞著冬日微微乾枯的枝頭用彩紙點綴的花朵,讚賞道:「還是妹妹有心,在枝頭點綴些彩紙的花朵,看著也沒那麼冷清清了。」
海蘭凝睇一眼,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這個花本是要用彩絹裁剪了才最好看的。只是如今不能罷了。」
純妃悄悄向外看了眼,點頭道:「這也太糜費了,若是讓皇后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訓誡。」
海蘭輕聲笑了笑,扯著純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飛金妝緞狐肷氅衣道:「如今皇后娘娘之下便是慧貴妃和純妃姐姐您了。您又有著兩位皇子,地位不同尋常,穿得好些用得好些,旁人自然是奉承的,有誰敢說什麼呢。」
純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順勢將手上一串瑪瑙赤金九環鐲推到了她手腕上,親熱道:「若沒有妹妹勸本宮為了三阿哥冒險一次,本宮哪裡有今日與三阿哥共聚天倫的歡喜,又哪裡有封妃的好日子呢。」
海蘭悄聲笑道:「純妃姐姐這也值得說,便是見外了。」
兩人看著嬿婉陪著大阿哥和三阿哥與幾個乳母在廊下嬉鬧著玩耍。卻見皇帝正好過來,笑著道:「朕走到哪裡,都是鍾粹宮最熱鬧,遠遠便聽見笑鬧聲了,朕聽著就覺得高興。」
純妃與海蘭忙屈膝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虛扶了二人一把,笑道:「海蘭,你也在。」
海蘭笑盈盈望著皇帝,目中秋波流轉:「皇上喜歡熱鬧,就不許臣妾也來羨慕一番熱鬧麼?」
純妃笑道:「海貴人這是羨慕臣妾有個孩子了,說來海貴人若是也能生個皇子便好了。皇上說是不是?」
皇帝的笑意中含著幾分欷歔:「朕何嘗不是這樣想,孩子是越多越好。聖祖康熙爺子嗣繁盛,咱們皇室也能跟著興旺起來。」
皇帝看著三阿哥跟著大阿哥玩得起勁,便道:「只是熱鬧是好的。三阿哥如今也四歲了,是該好好認些字,別一味只是貪玩,連帶大阿哥也不好好讀書了。」
純妃聽皇帝這句話分明是有幾分不愉之情了,正要替兒子分辯幾句,卻見嬿婉盈盈施了一禮,道:「回皇上的話,大阿哥說,三阿哥剛回到純妃娘娘身邊,母子兄弟間難免疏離,所以下了學便陪著三阿哥玩耍,也增兄弟之情。而且三阿哥如今可乖巧呢,大阿哥在屋子裡讀書溫課的時候,三阿哥都跟著身邊聽著,大阿哥還教三阿哥認字,真是兄友弟恭。」
皇帝喜道:「真的?三阿哥已能認字了麼?」
大阿哥牽著三阿哥的手晃了晃,指著鍾粹宮正殿內的匾額道:「三弟,那是什麼字?」
三阿哥好奇地仰起頭來,看了一會兒道:「溫和。大哥,是溫和。」
純妃原當三阿哥一字不識,一顆心提得緊緊的,正暗怨大阿哥竟挑了那麼難的幾個字給兒子認,卻不想匾額上「淑慎溫和」四字,兒子卻能認識兩個,也不覺大鬆了一口氣。
「從前大字不識,如今能認兩個,已經是不錯了。」皇帝含笑,伸手撫一撫大阿哥的腦袋,「好孩子,不愧是朕的大阿哥,能教養幼弟,用心向學。」
大阿哥忙跪下道:「皇阿瑪明鑒,不是兒子用心,而是覺得三弟其實資質聰穎,只是以前阿哥所的嬤嬤乳母們太過寵愛才會認字識物太晚,所以想自己多教教三弟,以盡大哥的責任。」
純妃十分欣慰,亦笑道:「大阿哥純孝友愛,實在是諸位阿哥的表率。」
大阿哥牽過皇帝的手道:「不過皇阿瑪,兒子近日讀書有幾處不明,可否請皇阿瑪指教,教教兒子和三弟。」
皇帝大悅,帶著兩個兒子便往暖閣裡去。他正要抬步,卻見嬿婉一臉溫柔恭順,彷彿一朵欲綻未綻的小小迎春,嬌嫩而羞怯,卻帶了一抹獨佔春光先機的小小得意。
皇帝不覺注目:「你是伺候純妃的?怎麼從前沒見過。」
嬿婉的聲音清澈如山間泉水,娓娓動人:「奴婢從前是在阿哥所伺候的,如今撥來了純妃娘娘宮裡。蒙娘娘不棄,讓奴婢專責伺候大阿哥的茶水點心。」
皇帝見她言語得宜,便道:「朕看你挺機敏聰慧,用心伺候著大阿哥吧。」說罷,便帶著兩個阿哥入內了。
純妃見皇帝如此歡喜,不覺大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皇天保佑。皇上居然不嫌棄三阿哥了。」
海蘭笑著寬慰道:「否極泰來。妹妹就說麼,只要三阿哥養在親額娘身邊,那一定會好的。果然有姐姐和大阿哥調教著,三阿哥便討皇上喜歡了。」
純妃撫著心口道:「本宮也不承想大阿哥這般機敏,想著替三阿哥露這個臉。真是老天有眼了。」
海蘭看了看守候在殿門外一身宮女裝束卻不失清艷容色的嬿婉,笑道:「純妃姐姐要賞大阿哥,更要好好賞大阿哥身邊這個宮女了。若沒有她,皇上今兒還沒那麼高興呢。」
純妃一迭聲笑道:「賞,自然要賞。可心,去把御膳房今日送來的糖蒸酥酪賞給這個宮女,叫……」
嬿婉乖覺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名叫嬿婉。賤名能入娘娘的尊口召喚,是奴婢的榮幸。」
純妃愈加眉開眼笑:「可心,便把糖蒸酥酪都賞了嬿婉吧。」
海蘭見機忙道:「純妃姐姐,趁著皇上高興,您快進去吧,妹妹就先告退了。」
次日海蘭往嘉嬪宮中看了四阿哥回來,正攜了葉心過御花園,見新開的迎春星星點點閃著鵝黃的星光,掩映在蔥蘢綠枝之間,果然已經是春臨世間了。海蘭想著這一冬嚴寒,本該早些個請江與彬去冷宮給如懿醫治風寒的,只是二阿哥早夭,四阿哥出生,宮中的事一樁連著一樁,幾乎沒有緩過來的餘地。如今天氣稍稍回暖,也該想辦法召這個江與彬入延禧宮問一問,摸摸他的底細。
海蘭正想得出神,卻聽得前頭浮碧亭後有人語喁喁,其中一人之聲十分熟悉,不覺站住了腳,示意葉心噤聲。
一灣碧水如薄薄春綢無聲蜿蜒過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裡花木日漸萌發出鵝黃翠綠,芳草青郁如茵。隔著叢叢佳木枝丫微葉的空隙,一抹明黃之色意外地撞入眼簾,皇帝只對著身前的青衣宮女道:「朕記得昨日在純妃宮中見過你,怎麼今日你又在御花園中撞進朕的眼睛裡。」
那宮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后召喚大阿哥去慈寧宮,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書房,便往御花園走回鍾粹宮,不是有心要打擾皇上的。」
皇帝笑著托了托她小巧圓潤的下頜道:「朕有說過你打擾朕了麼?春色撞入眼簾為歡悅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
那宮女旋即明白,忙從皇帝的手指底下閃開,含羞帶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誇獎。」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樹樹的花開艷灼:「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極好,念來口舌生香。是哪個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帶了幾分調笑的意味,「南朝沈約的《麗人賦》中說,『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可是從女旁的嬿婉?」
嬿婉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好像天邊的雲霞凝在她細巧的眉目間,依依不肯離去。她似乎有些畏懼,聲音雖柔和,卻有些克制的疏遠,道:「皇上念的詩真好聽,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裡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為你便是那個嬿婉如春的麗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與明白了。」
皇帝似想起什麼,便問:「嬿婉,你姓什麼?」
嬿婉似提到不悅之事,卻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漢軍正黃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寬慰:「魏這個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兒。但是漢軍正黃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郁的眼:「雖然是漢軍旗上三旗出身,父親死得早,又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不算什麼好門第。」
皇帝的手似乎無心從她手背上撫過:「門第好不好,長輩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爭氣,爭出一副好門第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迴避與羞澀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嫵動人。她嬌怯怯道:「奴婢不過一個弱女子,可以麼?」
皇帝一笑:「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湧過,迷亂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著有一日,『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皇帝獨自離去,唯余一襲青衣春衫的嬿婉,獨自立在春風斜陽之中,凝思萬千。
嬿婉走到冷宮前的甬道時,已覺得雙腿酸軟不堪,好像自己已經走了千里萬里路,將這一生一世的力氣都花在了來時的路上。凌雲徹冷不丁見她到來,不覺喜不自禁,忙囑咐了九宵幾句,便趕上前來道:「嬿婉,你怎麼來了?」
嬿婉勉強一笑,便道:「我正好沒事,就過來看看你。」
雲徹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
嬿婉縮回手,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低聲道:「九宵大哥在呢。」
九宵看見二人都望著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個鬼臉,往遠處去了。
雲徹關切道:「你現在在純妃娘娘身邊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來見我了。」
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雲徹溫柔的語調像輕輕流過手背的碧綠春水,帶著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頑皮的年紀,你得學著給自己偷些懶,別太辛苦了。」那聲音一向是溫柔慣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時此刻,她聽來卻只覺得遙遠而陌生,像浸浴在艷陽底下的人,一腳踩進了冷水裡,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讓人著驚。她心底反反覆覆念著皇帝那一句:「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那便簡單了,那便簡單了。這句話不能不讓她動搖,漢軍旗包衣出身,雖比下五旗高貴些,可還是個包衣。且阿瑪犯事丟官,棄下他們一門孤苦。罪臣之後,這是一生一世的禁錮,會隨著她的血脈一代一代傳延下去,掙脫不得。她看著眼前的雲徹,心下更是難過。雲徹,他何嘗不也是這樣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宮多年,也只能是個看守冷宮的侍衛,沒有出頭之日。她伸手替他撣了撣肩頭沾染的蛛網塵灰,心疼道:「只能在這裡,沒有別的辦法麼?」
雲徹雖然無奈,卻也寬慰她:「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
嬿婉的手輕輕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機會。而我到了二十五歲就要出宮,在這之前沒有機會,便沒有可能了。」
雲徹有些糊塗:「什麼機會?你在純妃宮裡不好麼?」
嬿婉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覺得鬢邊一隻紫雲絹蝴蝶的絹花,顫顫地在風裡顫動著,恨不能張開翅膀立時飛起來。這樣振翅飛起的機會,真是稍縱即逝吧,或許今生今世,都沒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終於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雲徹似乎被一個悶雷狠狠打在了頭頂,嘴唇有些發顫:「你說什麼?是不是純妃娘娘不許底下的宮女和侍衛來往?」
嬿婉不敢看他,只是迅速地退開兩步,盯著自己的鞋尖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是漢軍旗包衣出身,我也是包衣出身,我們若是在一塊兒,以後的孩子也不過是包衣,一輩子奴才的命,生生世世都脫不了。你就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吧,別再理會我這個人了,就當不認識我便是了。」
她說完,便逃也似的走了。雲徹愣在當地,幾乎目瞪口呆,只覺得甬道裡無窮無盡的穿堂風如呼嘯的利劍,冰冷地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將血液的溫熱一分一分地,冷冷凍住。
嬿婉回到鍾粹宮的時候,大阿哥已經下了學,正在四處找她,見了她進來便道:「嬿婉,我一向愛吃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怎麼今天點心不是你準備的麼?居然拿青菜蘑菇餡的應付我。」
嬿婉鬱鬱不樂,見大阿哥纏著,只得打起精神道:「好阿哥,今日就將就吃了吧,明日奴婢一定給您準備好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好麼?」
大阿哥纏著嬿婉進了書房。海蘭陪著純妃在暖閣的窗下冷眼看著。
海蘭輕聲道:「這丫頭這麼晚才回來,不知上哪兒去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了。」
純妃含著壓抑的怒氣:「妹妹方才說的可都是真的?」
海蘭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清澈而澄明,蘊著十足十的關切:「純妃姐姐覺得妹妹編得出這樣的謊話麼?妹妹想著,皇上如今常來姐姐這兒,怕是已經對那小丫頭留上了心思,若再被那小丫頭狐媚幾下子,宮中可又要添新人了。純妃姐姐您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榮寵,難道要被這狐媚子分去麼?」
純妃咬了咬唇,苦惱道:「可是皇上要喜歡她,本宮能有什麼辦法?再說皇后病著,嘉嬪才出月子不能伺候皇上,怡嬪也歿了,後宮裡統共就只剩下了這麼幾個人,皇上要納一個新人,咱們也沒有辦法呀。」
「就算皇上要納新人,也不能出自姐姐宮裡。純妃姐姐您細想想,您已經有了兩個皇子,若嬿婉得寵,旁人必定以為是姐姐舉薦的。這本是無心事,落在有心人眼裡便以為姐姐趁著皇后病重私下勾結,迷惑皇上,要捧高了三阿哥爭寵。姐姐倒也罷了,那三阿哥不就成了眾矢之的了麼?」
純妃大驚失色:「那怎麼行?本宮自己不要緊,但不能害了自己的兒子!」
海蘭烏黑的眼眸微微一轉,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而且能徹底絕了皇上的心思。」
純妃又驚又喜,笑紋裡都是舒展的笑意:「妹妹真有把握?」
海蘭笑著彈了彈指甲,低聲道:「姐姐是第一天認識我麼?」她附耳低語幾句,純妃喜上眉梢道:「可心,去傳嬿婉過來。」
嬿婉即刻便過來了。她低眉順眼地請了個安,顯得格外恭敬。純妃本來覺得她清秀可人,眉眼間隱隱有幾分親切,可此時看著她,即便是一身青碧的素色宮裝,亦覺得她妖妖調調的,大不成個樣子,不覺皺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海蘭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取過一枚橙子,用並刀慢慢切著。
純妃揚了揚絹子,緩緩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本來本宮是想讓你留著繼續伺候大阿哥的,但今日欽天監過來替大阿哥算流年,本宮拿你的生辰八字和大阿哥的一合,發現不僅和大阿哥犯沖,和皇上也犯沖,這就不大好了。所以本宮思量來思量去,為了皇上和大阿哥,只好委屈你了。從今日起,你就去花房伺候花花草草吧。如此,也不會再有犯沖相剋之事了。」
嬿婉本聽純妃誇獎,顯是分外器重。想著日後若是在皇帝身邊,想來純妃也不會反對了,卻不承想純妃驟然說出這一篇話來,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那花房本在後宮最偏遠之地,除了幾個花匠便是宮人,事務繁重,想要出來亦不能了。沒想到自己剛有轉機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處,沒有翻身的餘地。
她聽著純妃口氣雖然客氣,但卻決絕到底,求情必定是無用了。想來想去,只得磕頭謝了恩道:「奴婢謝純妃娘娘恩典。只是大阿哥一時還離不開奴婢,能不能請娘娘稍稍通融,容奴婢和大阿哥交代幾日再去。」
海蘭慢悠悠道:「既然命數相剋,多留又有何益?趕緊去了,免得生出什麼意外,那就不是去花房能了的了。」
嬿婉死死咬著嘴唇,忍住眼底泫然欲落的淚水和喉中的酸楚欲裂,磕了個頭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
她緩緩站起身,看見海蘭將切好的橙子遞到純妃手中,笑臉盈盈:「姐姐嘗嘗。並刀如水破新橙,便是這種滋味了。」
嬿婉望著那被剖成八瓣的橙子,自己的腔子裡幾乎要沁出血來。她無望地想著,自己的人生,何嘗不是如那只橙子,由著人肆意劃破、剖開,半分由不得自己,也從來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