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琅燁
蕊姬側耳聽了須臾,不以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麼東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綠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雙纖纖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開啟:「不如開窗看看,別是什麼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撣一撣身上極喜慶的桃紅錦彩繡八團起花琵琶襟旗裝,那衣裙上更是遍繡刺銀枝滿卉紋樣,隨著她的動作蕩起點點銀彩光暈。她笑著按住綠筠的手,漫不經心道:「開什麼窗,仔細冷風撲進來傷了身子。」
海蘭側耳聽了片刻,把玩著紐子上垂下的綠瑩瑩翠玉琉璃豆莢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會不呼救,只顧著撲騰?別是什麼貓兒狗兒的,那邊好玩兒了。」
三人說笑著,看了看合上的六稜朱漆窗扇,自顧自閒聊去了。
第一個發覺皇后落水的是凌雲徹。
凌雲徹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衛,因御船比不得養心殿闊朗,而隨行侍衛諸多,最低等的侍衛便被安排到了御船的最末護衛。
夾岸四周隱隱有花香浮動,凌雲徹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桐花的氣味。往日裡在家鄉的時節,這樣並不名貴的花開得夾道都是。桐花萬里丹山路,開也爛漫,落也繽紛。他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文字上雖不精深,卻也知道些許。
那時春日遲遲,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念:「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時模糊而溫暖的回憶。然而記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燦爛的明亮笑顏。嬿婉最喜歡的便是桐花。那絳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鋪地的清甜香氣,讓人幾乎要醉倒其中。嬿婉便跳起來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總是長得那麼高,她一壁極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
「雲徹哥哥,你瞧那桐花開得那樣高,要是做人也能那麼一輩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當日的笑語,如今已然遂願。今時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龍舟上的絲竹管弦和鳴聲聲,水面倒映著夾岸人家的萬千燈火,如同花影浮沉,映著這盛世繁華。而嬿婉,便是這繁華錦繡裡開得極艷的一朵花。
錦上添花,固然美不勝收。
他這樣癡癡地想著,仰首望見天際一輪近乎完滿的月。近乎完美,便總有些許殘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風得意後的一抹殘影。有沉緩的春風柔暖拂過,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紅的波光星點中漾動,連勉強維持的圓滿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勢態,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愛的女子之後,即便想要奮發圖強,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衛,受盡那些出身貴族的侍衛的冷眼與暗諷。
連樣的蒼涼孤寂之中,唯有那個人,那個曾與她一同在死寂如墳墓的冷宮裡掙扎的女子,偶爾投來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勵著他忍耐下去,繼續去尋找可以撐起未來的任何微小的契機。
所謂半分殘缺的圓滿,大概如是。
驚動凌雲徹癡念的,是那一聲突然的響動。
他分明看見,皇后以極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態落入水中。
有那麼一瞬,幾乎是本能一般,他衝上前一步,想要將落水之人救上來。
可畢竟久在宮中,他很快發覺了奇怪之處,儘管皇后的青雀舫與嬪妃所居之船的距離並不近,但皇后的侍女們,都並未隨在身側。
他警覺地止住腳步,不肯再向前。心中驚動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宮的無限苦楚,與眼前落水的女子,無一不隱隱相關。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樣困窘時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敵意。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樣,自己的前程來路有所指望,那麼此刻,是平生再難一得的時機。
已然不能停駐,向前或退後,都是舉步維艱。
河中水花翻騰,隱約是女子的明黃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於河水中央,驚起粼粼波澤,他從未這般為難過,一顆心像是成了一撮煙葉子,被汗濕的手心來來回回地揉搓著。須臾,他的面色漸漸淡然,逐漸成了一種徹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靜靜注目,直到看著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瀾越來越小。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無半分猶豫,躍身跳入水中。
皇后被救上來時,幾乎只剩下一口氣。合宮慌亂,隨行的太醫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診治,連太后和皇帝亦被驚動,急急趕往守在皇后閣中。
皇帝焦急地踱來踱去,懊惱道:「朕本與嫻貴妃在賞畫,因覺得風聲略顯嘈雜,才傳了樂班彈奏,誰知絲竹盈耳,竟未聽見皇后落水之聲。」
太后輕歎一聲:「皇后也真是不當心了。」說罷,便又數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唸唸有詞。素心和蓮心都嚇壞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皇帝看著二人的模樣便生氣,喝道:「李玉,給朕狠狠掌這兩個賤婢的嘴。」
李玉答應一聲,撩起袖子便開始下手。
皇帝聽著皮肉相擊的聲音辟啪作響,猶不解氣,叱道:「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婢,竟然不時時跟著,才致使皇后落水,殺了也不為過!」
嬪妃們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聲。一屋子鶯鶯翠翠沉默不語,氣氛愈加顯得沉悶不已。綠筠聽見說皇后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們閒聊的時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與海蘭、蕊姬在一起而沒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便想自己開口分辯幾句。海蘭在旁側看她嘴唇一動,知道她要做什麼,連忙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袖,望著自己的鞋尖恍若無意地搖了搖頭。綠筠猶自不安,但見蕊姬只是百無聊賴地擰著絹子玩兒,便也勉強安定下心神。
太后聽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道:「停手吧。說到底也是皇后讓她們去取東西才沒跟著的。平日這兩個丫頭都還算盡心,還要留著伺候皇后的。」
太后這句話多半有安慰皇帝說皇后身體無事的意思。皇帝忍耐著道:「罷了。」
如懿立在綠筠身邊,船在水上漂浮,總覺得足下不安穩似的晃動。太后緩聲道:「該罰的也罰了,聽說救皇后上來的是皇帝身邊一個低等的御前侍衛,是麼?」
如懿低眉頷首道:「是。當時凌侍衛發現皇后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點點頭,李玉忙道:「那侍衛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藍翎侍衛,叫凌雲徹,漢軍旗正紅旗包衣出身。此刻剛換了衣裳,在外頭候著回話呢。」
太后頷首不語,只看著皇帝。皇帝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頭,隨口道:「既然是藍翎侍衛,那就傳朕的旨意,救護皇后有功,賞白銀三百兩,升為三等侍衛。不必叫他進來謝恩了。」
如懿淡淡含笑,餘光所及之處,見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轉過首只看著李玉傳旨去了。
齊魯從皇后殿內出來後,面色便灰撲撲的不太好看,但見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后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經控了出來。經微臣和幾位太醫診脈,落水對娘娘鳳體影響不深,但看娘娘脈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狀,此刻痰氣上湧,已經迷了心竅。而且皇后娘娘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說著什麼『一報還一報』的話,只怕……只怕……」
綠筠聽得齊魯的話,不自覺地往裡縮了又縮,恨不得融在人群早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時惱道:「只怕什麼?」
太后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齊魯,長歎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
齊魯道:「皇后娘娘氣虛體弱,是油盡燈枯之兆,只怕是在彌留之際了。」他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道,「但……但……皇后娘娘福澤深厚,上天庇佑……」
齊魯話未說完,和敬公主已經忍耐不住,嗚咽著呵斥道:「你胡說什麼?皇額娘正值盛年,怎麼會油盡燈枯?分明是你們醫術不夠,才胡言亂語!」
太后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聲地勸慰著什麼。太后見皇帝端著茶盞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替皇帝取過茶盞,溫和道:「皇后病得凶險,太醫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齊魯這樣何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說。不管皇后境況如何,皇帝,得趕緊通知內務府的人在京中將喜木準備著,哪怕沖一衝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閉上眼睛,發白的面孔如被霜雪蒙被。殿閣中靜極了,只聽到河水蜿蜒潺涴之聲,恍若流淌的生命,靜靜消逝。良久,皇帝才能出聲:「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微微頷首,吩咐道:「齊魯,好好兒在這兒領人伺候著,有什麼動靜,趕緊來回稟哀家。」她放柔了聲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后吧。」太后揮了揮手,示意嬪妃們出去。嬿婉有些依依不捨,還想跟皇帝說些什麼,但見太后目光嚴厲森寒,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隨著眾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後,徐徐步出船艙,但見凌雲徹已守在船頭,似是戍衛皇帝。她目不斜視,淡淡道:「恭喜,這麼多年,終於迸益了。」
凌雲徹並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謝令貴人。」
嬿婉望著渾濁的河水,彷彿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語道:「拼了性命去救皇后才得一點小小晉陞,值得麼?」
凌雲徹的神色淡得不見絲毫喜怒:「貴人用血肉之軀去換取的,微巨也是一樣。既然貴人覺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會為難。」
嬿婉聽出他語中譏誚,不覺莞爾:「原來,你還是在乎的。」說罷,她只報以一絲瞭然的冷艷笑意,逕自離開。
雲徹本也不欲多留,方纔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來,目似無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會意。眼見嬿婉纖柳似的身姿盈然離去,他只覺得滿腔鬱塞之情亦如明月出雲,稍稍紓解,便覷著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惢心引了凌雲徹進來。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凌雲徹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倖,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
如懿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你是說,你救了皇后,不是偶然?」
凌雲徹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千載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后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如懿的面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凌雲徹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只是微臣眼見皇后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喚過惢心,「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麼,再說給凌侍衛聽一遍。」
惢心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桐油防水,塗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隻下水前便塗抹好的。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麼久,才突然塗上,豈不奇怪?」
凌雲徹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塗上後不過許久就會幹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如懿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后,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綠筠回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蕩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綠筠立刻接過一氣喝下。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
綠筠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琅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海蘭和蕊姬過來說說話,只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后娘娘病重,姐姐這兒離皇后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裡慌得很,還是來姐姐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綠筠正巴不得海蘭來,聽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你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海蘭奇道:「我是借姐姐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后娘娘有什麼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麼姐姐倒盼起我來了?」
綠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纔齊太醫的話你可聽見了吧?說皇后娘娘從水裡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麼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后娘娘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面,不會是方纔我們說的話,那麼巧便給她聽去了吧?」綠筠心慌意亂,「要是皇后娘娘甦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麼好?都怪玫嬪說話沒遮沒攔的,還扯著嗓子說這些話,如今可害了我了!」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綠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海蘭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彷彿二者渾若一色一般。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蘭面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說來,玫嬪不是說話這般不穩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麼了?」
「怕是玫嬪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渾身不自在。都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綠筠見宮人們退下了,復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說皇后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麼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海蘭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后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姐妲麻煩?且到底也是玫嬪說話不謹慎,姐姐且安心坐在這裡,好好兒看著三位阿哥,做您的貴妃娘娘就是。」
綠筠猶自不解,髮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風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海蘭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面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面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海蘭溫言道:「皇后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聽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裡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后,但聽見這些話,只怕皇上心裡也在犯嘀咕,皇后娘娘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
綠筠稍稍鬆一口氣:「真不干咱們的事兒?」
海蘭笑道:「真不相干!」
綠筠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七阿哥死了,皇后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時永璉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海蘭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貴妃姐姐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二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裡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連著皇后娘娘自己,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雙全,正是您曾經積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這樣福壽平安。這正是從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沒有錯事。」
其實自從生下永琪之後,海蘭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醜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也曾在生下永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恩寵於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所以這些年來的海蘭,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遊走於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綠筠聽得她這樣的話,終於鬆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