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玫凋(下)
「你要謝本宮替你好好安葬了你的孩子?」如懿淒微一笑,「本宮這一世都注定了是沒有孩子的人,替你的孩子做了旁人忌諱的事,就當了了當年見過他的一面之緣。」
玫嬪的眸中盈起一點兒悲艷的晶瑩:「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一個怪物,可是多謝你,願意為我的孩子做這些事。」
「他不是怪物,是個很好看的孩子。」如懿的聲音極柔和,像是撫慰著一個無助的孩子。「他很清秀,像你。」
一陣斜風捲過,如懿不覺生了一層惻惻的寒意,伸手掩上撲稜的窗。玫嬪癡癡地坐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唯有眼中的淚越蓄越滿,終於從長長的睫毛落下一滴淚珠,清澈如同朝露,轉瞬消失不見。片刻,她極力鎮定了情緒:「謝謝你,唯有你會告訴我,他是個好看的孩子。不過,無論旁人怎麼說,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最好的孩子。」
如懿懂得地凝視著她:「你的孩子進不了宗譜玉牒,死了只能無聲無息地去亂葬崗。本宮曾經想做這件事,但終究不敢。如今選了風水寶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兒超度了孩子,就當是送你一程,讓你們母子地下相見,再不用生死相離了。」
玫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面上細細一層淚痕水珠瞬間凝成寒霜濛濛,綻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這個做額娘的,到了地下,終於可以有臉見我的孩子了。他剛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單單的。都沒個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兒。你猜猜,這個時候,我的孩子是會和孝賢皇后的二阿哥永璉在一起呢,還是更喜歡和他年紀相近的七阿哥永琮?」
如懿見她這般冷毒而篤定的笑容,驀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永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玫嬪,「永琮好好兒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開干係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記鞭子,玫嬪霍地抬起頭:「自然了!孝賢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兒子的一條命來賠,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如懿極力壓著心口澎湃的潮湧,不動聲色地問:「七阿哥是怎麼死的?」
極度的欣慰和滿足洋溢在玫嬪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繡的瑞枝花,不真實的繁複花枝,色澤明如玉,開得恣意而絢麗,是真實的歡喜。她撥弄著胸前垂下的細米珠流蘇,緩緩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見過茉心,我也見了,她求不到你,便來求了我。」
如懿一怔:「茉心求過你?」她的眉頭因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過是小小嬪位,不易接近孝賢皇后的長春宮,也未必有能力做這些事,茉心怎會來求你?」
玫嬪語氣一滯,也不答,只顧著自己道:「我為什麼會生出那樣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麼死的,我都蒙在鼓裡呢。那時候,你被指著害了我和怡嬪的孩子,其實我的心裡終沒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進了冷宮,皇上才會看見我的可憐。看見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見我們母子倆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著你朝皇上哭訴!沒辦法,我坐南府裡出來,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裡過那種孤苦下賤的日子!」她含了幾分歉然,「皇后娘娘,對不住!」
如懿也未放在心上,緩和道:「本宮知道,那個時候,人人都認定是本宮害了你們,你怒氣沖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宮出了冷宮之後,你並未為難過本宮。」
玫嬪頷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終於知道了仇人是誰,該怎麼報仇!我一點兒猶豫都沒有,立即讓人將春娘送去浣洗的貼身衣物偷偷拿去給茉心穿了幾日再送回來。茉心穿著那些衣裳的時候,身上的痘都發成膿包了。她還怕不足,特特兒刺破了膿包塗了上去。我再讓人用夾子夾了取回來混進春娘的衣物裡,真好啊!春娘毫無察覺地穿著,每天都抱著永琮餵奶,神不知鬼不覺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輕噓一聲,晃著水蔥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後合,「可憐的孩子啊,就這樣斷送在她狠心的額娘手裡了。」她痛快地笑著,眼裡閃過惡毒而愉悅的光,「孝賢皇后活著的時候害得你和愉妃那麼慘,你們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們,你們居然不答應,白白把這麼好的時機給了我。」
如懿張著自己素白的手掌:「因為本宮的手沾過不該沾的血,因為本宮發覺,有些事,看似是孝賢皇后所為,其實未必是她所為,許多蹊蹺處,本宮自己也不明白。」
玫嬪狠狠白了如懿一眼:「不是她,還會有誰要這麼防著我們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裡痛快極了!」
閣中靜謐異常,四目相股,彼此都明白對方眸中刻著的是怎樣的繁情復緒。
如懿如在夢囈之中:「如今,心裡痛快了麼?」
玫嬪撫著心口,緊緊攥著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蘇珞子,暢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這麼白白被人算計了,死得那樣慘!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運多了,至少她是看著她的兒子死的,而我,連我的孩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玫嬪狂熱的痛楚無聲無息地勾起如懿昔年的隱痛,那個曾經害過自己的人,那個或許還隱隱躲在煙雲深處伸出利爪的人,還有那個被自己與海蘭,綠筠靜靜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玫嬪,又何嘗乾淨過。有時候,人靜處,瞧著自己保養得宜的雪白細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紅的指甲,會驟然心驚,恍惚看見了指甲縫裡殘留的暗紅髮烏的血跡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氣,無論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塗上艷色的蔻丹,套著尖銳而優雅的護甲,以寶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艷,以護甲冰冷的堅硬,來樹起自己看似的堅不可催,呼吸的悠緩間,她沉聲道:「惢姬,都已經過去了,至少你的喪子之痛,那人已經感同身受,甚至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慘烈不下於你!」
玫嬪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臉因為強烈的恨意而猙獰扭曲:「還好我見到了茉心,否則我這個沒用的額娘就什麼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裡!」
如懿靜了靜心神,輕聲問:「本宮聽說,茉心痘疫發作,是跪在地上朝著鹹福宮的方向死的。」
玫嬪微微頷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燒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緊緊攥著手,直到指節都泛白了,「那些日子,聽著長春宮的哭聲,我真是高興啊!我從沒聽過比那更好聽的聲音,一報還一報,這是皇后的報應啊!」她的嘴角銜著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彷彿鋒利的刀片,沙沙劃過皮膚,劃進血肉,泛出暗紅的沫子,「我原以為,這輩子連我的孩子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兒子的那一刻,我真高興!我苦命的孩子,額娘終於替你報仇了,額娘這輩子都沒這麼高興過。」她眼中的淚水越來越多,洶湧而出,如決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額娘卻連你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來日到了地下,咱們母子怎麼相見呢?額娘多怕,多怕見不到你,認不出你。」
心底有潮濕而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像是孩子軟軟的手柔柔拂動,牽起最深處的酸楚,如懿柔聲道:「母子血濃於水,他會認得你的。」
玫嬪的眼神近乎瘋狂,充斥著濃濃的慈愛與悲決,嗚咽著道:「也許吧,孩子,別人嫌棄你,額娘不會,額娘疼你,額娘愛你。」她向虛空裡伸出顫抖的枯瘦的手,彷彿抱著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溫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都是額娘最愛的好孩子。」
如懿看著她,好像生吞了一個青澀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發苦了,在這華麗的宮殿裡,她們固然貌美如花,爭奇鬥艷,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獄的阿修羅,可心底,總有那麼一絲難以言說的溫柔,抑或堅持,抑或瘋狂,如懿不自禁地彎下腰枝,伸手扶住她:「惢姬,你又何必如此?」
玫嬪彷彿在酣夢中醒來,怔怔落下兩滴清淚,落在香色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黃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罷了。」她抬起臉,死死地盯著如懿,「你想想知道為什麼?你敢知道?」
如懿靜靜相望:「從本宮踏進這裡開始,不管你說了什麼,她們都會以為你什麼都對本宮說了。」
玫嬪的眼睛睜得極大,青灰色的面孔因為過於激動而洇出病態的潮紅,襯著盛妝胭脂柔麗如霞光的紅暈,一雙占漆黑眸燒著餘燼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頹然一笑:「你說得不錯。所以不管我說什麼,都只是為了還皇后娘娘今日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頭悶悶一震,彷彿有微涼的露水沁進骨縫,讓如懿隱隱感知即將到來的迷霧深深後的森寒,她的點頭有些艱澀:「有什麼便說吧。」
玫嬪仰著臉,神色堅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卻是冷冽的嫵媚與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為什麼要害慶嬪?是誰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視著她略帶嘲諷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歡,驟然驚道,「難道是……」
玫嬪哧哧地笑著,那聲音是透明而堅韌的絲線,扯著尖細的尾音,繃著如懿因極度震驚而混亂的腦仁,雪白的牙齒切切咬在玫嬪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說是不是?你不敢說,便是猜準了哈!」她止了笑,厲聲道,「太后固然老謀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個真正足以托付的枕邊人,一個男人,能把在深宮裡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給算計了,讓太后吃了虧都說不出來,只能怨自己選錯了人在皇上身邊,這樣的手段,你說厲害不厲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訴我,我便吸人五體投地,心悅誠服,我便知道太后贏不了皇上。罷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壞透了,不過就是這幾年的命,從我的防衛鐨後,從我報了仇之後,我已經沒有活著的心勁兒了,一個黑鍋背下來,能換來家裡人幾輩子的榮華富貴,便也值得了。」她逼視著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話,您都明白了麼?」
如懿的背抵在牆上,彷彿不如此,便不能的的抵禦玫嬪這些言語所帶來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玫嬪冷笑道:「借誰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憐我,臨死了還給我這麼個機會,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個不得寵的棄子,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顆棋子,能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價值所在,否則它就不該留在這世上,不是麼?」
如懿的牙根都要顫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衝口而出的話語:「皇上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曲院風荷那一夜,或者更早,為柔淑長公主勸婚的時候。」她瞥如懿一眼,「皇后娘娘,我記得那時您也為柔淑長公主進言了吧。仔細著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輕笑道,「咱們這位皇上啊,疑心比誰都重,卻什麼也不愛說出來,只自己琢磨著,他以為自己琢磨上什麼了,不管你說什麼,也都認定自己是琢磨對的了。皇后娘娘,陪著這樣一個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過吧?」
如懿心底有些難過,那難過像吃著一個帶了蟲子的果子,想咽咽不進,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著道:「好不好過,本宮都是皇后。」
玫嬪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意,眼裡卻有著深深的希翼。「皇后娘娘,告訴您這些話,便處是報了當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長,只怕受的苦也不會比我眼下少,好好兒過著吧。」她的眼中漸漸平靜如死水,「皇上打算怎麼賜死我?白綾吊了脖子會成個吐著舌頭死的鬼兒,往身上插一刀會有個洞眼,皇后娘娘,我想體體面面齊齊整整地下去見我的孩子,不想嚇著他。」
如懿的眼底有點潮潮的濕潤,她別過臉道:「鴆酒已經替你準備好了,是皇上御賜的,你不會走得太難過。」她擊掌兩下,三寶捧了酒進來。
玫嬪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這樣打扮好看麼?」
心頭的酸楚一陣陣泛起湧動的漣漪,如懿還是勉力點頭:「很好看,你的孩子見了你。會很驕傲他有一個這麼美的額娘。」
玫嬪繃緊的神色鬆弛下來,溫婉的點點頭,接過鴆酒一飲而盡,並無一絲猶豫,她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下,閉上眼,含著笑,彷彿期待著有一個美夢。藥性發作得很快,她的身份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終於回復沉睡般的平靜。
那是如懿最後一次凝視玫嬪的美麗,恰如晚霞的艷沉裡含露的薔薇,凝住了最後一刻芳華。這些年,玫嬪並非寵冠後宮,可年輕的日子裡,總有過那樣的好時候,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樣迷醉,總以為一生一世都是那樣的好時光,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只是,終究年華會老,容貌會朽,情愛會轉淡薄,成了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空繞萬年枝。
如懿摘下手釧上繫著的素色綾絹,輕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兒去吧。你最愛的孩子在下面等著你,和你再續母子情分。」
春風吹過,如懿覺得臉上濕濕的,又有些發涼,風吹得滿殿漫漫深深的珠繡紗帷輕拂如繚繞的霧,讓人茫然不知所在。
緊閉的門扇戛然而開,有風乍然旋起,是惢心閃身進來,她慼然望著錦榻上玫嬪恬靜的容貌,輕聲道:「娘娘,玫嬪小主去了?」
如懿微微頷首,夜風撲著裙裾纏絲明麗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間蝴蝶的翅,扇動她的思緒更加煩亂,她按下心神,問道:「方纔揆常在說玫嬪遣了自己的貼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裡?」
惢心眼波微流,低聲道:「奴婢去查了,玫嬪遣了她的貼身侍女去過啟祥宮,但啟祥宮的人並未見她,連宮門都不曾開。奴婢想著,玫嬪與啟祥宮素無來往,怎麼巴巴地派人去了,問了那宮女,她也說不出什麼頭尾,只說玫嬪著她向嘉貴妃磕個頭,若是見不著,在啟祥宮外磕個頭便走就是了。」
惢心答得行雲流水,想是細細查問過了。如懿微瞇著眼,有一種細碎的光凝成疑慮的波彀,在她的眼眸裡流過:「你告訴了玫嬪為她孩子超度善後之事,她要見本宮言謝,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啟祥宮這便奇怪了,沒頭沒尾的,去做什麼呢?」
惢心揣度著道:「奴婢想著,玫嬪小主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結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謝娘娘。且說來玫嬪小主也夠委屈的,一輩子的苦楚說不得言不得,不能說出口一句,怕許多事許多話,一輩子也要爛在自個兒肚子裡,帶到地下去了。」
惢心說者無心,如懿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像是被一根銀針挑動了最痛楚的神經,她啞聲道:「是金玉妍!一定是金玉妍!孝賢皇后的七阿哥莫名染上痘疫離世,玫嬪說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個嬪位,哪裡有能力做到這樣左右逢源,天衣無縫!只怕,是因為她想著臨死前謝了所有該謝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見本宮一般。所以……所以……」
惢心一步上前,緊緊扶住被怒火與恨意燒得灼痛的如懿,隱忍著道:「皇后娘娘,如果孝賢皇后臨死前的話是真的,許多事她沒做過,那麼如今的事,真的很可能是嘉貴妃指使,若是連孝賢皇后的七阿哥都能死得無聲無息,那這個女人的陰毒,實在是在咱們意料之外。」她越說越痛,情不自禁俯下身撫摸著自己傷殘的腿腳,切齒道:「皇后娘娘,她能害了奴婢和您一次,就能害咱們許多次。」
如懿緊緊地攥著手指,骨節發出咯咯的脆硬聲,似重重叩在心上,她的聲音並不如內心沸騰的火,顯得格外平靜而森:「惢心,無處防範是最可怕的事,只要知道了是誰,有了防範,便不必再怕。」
惢心垂著頭,懊喪道:「只可惜,嘉貴妃有李朝的身份,輕易動她不得,只是,不能除去這樣的人,日日在身邊,真是芒刺在背。」
如懿搖了搖頭,將無奈躁鬱之情深深摁入情緒的最底處,輕吁道:「即便我貴為皇后,許多事也不能如願以償,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她在踏出殿門的一刻,最後望向玫嬪沉浸在死亡中顯得平和的臉容,有一瞬間的恍然與迷茫;若有來日,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玫嬪好一點點?還是一樣,終身限於利用和被利用的漩渦之中,沉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