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妄事
如懿倒也不回絕,來了便讓坐下,也不與他們多交流,只是靜靜地坐在暖閣裡,捧了一卷詩詞閒賞。如此,那些聒噪不休的唇舌也安靜了下來,略坐一坐,她們便收起了隱秘而好奇的慾望,無趣地告退出去。
面上若無其事並不能掩去心底的波瀾橫生。容珮一壁收拾著嬪妃們離去後留下的茶盞,一壁鄙夷道:「憑著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到娘娘面前調三窩四,恨不得看娘娘和愉妃小主立時反目了她們才得意呢。什麼人哪!娘娘受委屈這些日子她們避著翊坤宮像避著瘟疫似的,一有風吹草動,便上趕著來看熱鬧了。」她啐了一口,又奇道:「今兒來了這幾撥人,倒不見令妃過來瞧熱鬧?」
微微發黃的書頁有草木清新得質感,觸手時微微有些毛躁,想是翻閱得久了,也不復如昔光滑。而自己此刻的心情,何嘗也不是如此?像被一雙手隨意撩撥,由著心思翻來覆去,不能心安。如懿撂下書卷,漫聲道:「令妃懷著第一胎,自然格外貴重,輕易不肯走動。」她揉了揉額頭,「對了,三寶打聽得如何了?」
容珮有些愧色:「御前的嘴都嚴實得很,三寶什麼都打聽不到。好容易見著了凌大人,凌大人也不知是何緣故,這事便一下抖了出來。」
如懿沉吟片刻:「那永琪呢?人在哪裡?」
容珮道:「聽三寶說五阿哥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想了想道,「娘娘,您覺得五阿哥是不是太沉得住氣了,自己額娘都被禁足了……」
如懿垂首思量片刻,不覺唏噓:「若論心志,皇上這些阿哥裡,永琪絕對是翹楚。這個節骨眼上,去求皇上也無濟於事,反而牽扯了自己進去,還不如先靜下來瞧瞧境況,以不變應萬變。」
京城的晚春風沙頗大,今年尤甚,但凡晴好些的日子,總有些灰濛濛的影子,遮得明山秀水失了光彩,人亦混混沌沌,活在霾影裡。偶爾沒有風沙礫礫的日子,便也是細雨蕭瑟。春雨是細針,細如牛毫,卻扎進肉裡般疼。疼,卻看不見影子。
細密的雨絲是淺淺的墨色,將百日描摹得如黃昏的月色一般,暗沉沉的。分明是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時節,聽著冷雨無聲,倒像是更添了一層秋日裡的涼意。那雨幕清綿如同薄軟的白紗,被風吹得綿綿渺渺,在紫禁城內外幽幽地遊蕩,所到之處,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將遠山近水籠得淡了,遠遠近近只是蒼茫雨色。
慎刑司日日傳來的消息卻一日壞過一日,不外是今日是誰招了,明日又是誰有了新的旁證,逼得海蘭的境況愈加窘迫。終於到了前日午後,皇帝便了旨,將海蘭挪去了慎刑司,只說是「從旁協問」。
這話聽得輕巧,裡頭的份量卻是人人都掂得出來的。堂堂妃位,皇子生母,進了慎刑司,不死也得脫層皮。何況那樣下作的地方,踏進一步便是醃漬了自己,更是逃不得謀害皇嗣的罪名了。
永琪自母妃出事,一直便守在自己書齋中,不聞不問,恍若不知。到了如此地步,終於也急了,拋下了書卷便來求如懿。奈何如懿只是宮門深閉,由著他每日晨起便跪在翊坤宮外哀求。
容珮捧著內務府新送來的夏季衣裳,行了個禮道:「皇后娘娘,五阿哥又跪在外頭了呢。真是……」如懿頭也不抬,只道:「這些經幡繡好了,你便送去寶華殿請大師與初一十五之日懸掛在殿上,誦經祈福。」
容珮一句話噎在了喉頭,只得將衣裳整理好,嘟囔著道:「這一季內務府送來的衣裳雖然不遲,但針腳比起來竟不如令妃宮裡。」又道:「今日令妃的額娘魏夫人進宮了。真是好大的排場,前簇後擁的,來宮裡擺什麼譜兒呢。忻妃和舒妃臨盆的時候,娘家人也不這樣啊。」
如懿短短一句:「要生孩子了,這是喜事!」
「十三阿哥才走,令妃不顧著皇后娘娘傷心,也不顧尊卑上下麼?這麼點眼!」
「有喜事來沖傷心事,都是好的!」
容珮正要說話,忽然定住了,側耳聽著外頭,失色道:「這是五阿哥在磕頭呢。他倒是什麼也不說,可這磕頭就是什麼都說了。五阿哥是在求皇后娘娘保全愉妃小主呢,可如今這情勢,他開不了這個口。」
「開不了就別開。他就該安分待在書房裡,別把自己扯進去。」
「不怪五阿哥,親額娘出了這個事兒,他年級小,是受不住。」她小心翼翼看著如懿,「皇后娘娘撒手不管,可也是信了慎刑司的證供。也是,一日一份證詞,眾口一說,奴婢本來不信的,也生了疑影兒。皇后娘娘,您……」
「本宮?本宮信與不信有什麼要緊?全在皇上。」
任憑外頭流言四起,蜚語擾耳,她只安靜地守在窗下,挑了金色並玄色絲線,慢慢繡著「卍」字不到頭的經幡。那是上好的雪色密緞,一針針攏著緊而密的金線,光線透過薄薄的淺銀霞影紗照進來,映在那一紋一紋的花色上,一絲一絲漾起金色的芒,看得久了,灼得人的眼睛也發酸了。
日子這麼煎熬著,外頭鬧騰如沸,她便是沉在水底的靜石,任著水波在身邊蜿蜒潺湲,她自巋然不動。倒是人卻越發見瘦了,一襲霞縐長衣是去年江寧織造進貢的,淡淡地雨後煙霞顏色,春日裡穿著略顯輕軟,如今更顯得大了,虛虛地籠在身上,便又搭了一件木蘭青素色錦緞外裳,只在袖口和衣襟上碧色夾陰線繡了幾枝曼陀羅花,暗香疏影,倒也合她的心境。
容珮看她這般冷淡,全然事不關己似的,也不知該如何說起了。容珮聽著外頭的叩求聲,滿目焦灼:「五阿哥孝心,聽著怪可憐的。皇后娘娘,這個事,怕只能您能求一求情。好歹,別讓她們苦著愉妃小主。」
如懿瞥了她一眼,冷冷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也覺得這事不幹愉妃的事了?原本皇上只是禁足了她,如今人都帶進了慎刑司去了,你叫本宮還有什麼顏面求情,豈不怕對不住本宮枉死的孩兒?」
容珮素知她疼愛永琪不遜於親子,從未見過她如此冷硬面孔,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道:「奴婢不敢。」
「不敢,便安分守己吧。多少官非,便從那不肯安分上來的。」
二人正說話,卻聽外頭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守在外頭的小宮女芸枝喜不自勝地進來,歡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啟稟皇后娘娘,皇上、皇上過來了呢。娘娘趕緊預備著接駕吧。」
容珮一怔,忽然啐了一口,呵斥道:「皇上來看皇后娘娘,這不是極尋常的事麼?瞧你這眼皮子淺的樣子,叫外人看見了,還真當娘娘受盡了冷落,皇上來一次都高興成這樣。別人怎麼議論那也是別人的事,自個兒先沒了一點兒骨氣,才叫人笑話呢!」
芸枝被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通,也自知失了分寸,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忙賠笑道:「姑姑教訓得是。奴婢們也是為娘娘高興,一時歡喜過頭了。奴婢立刻出去吩咐,叫好生迎駕便是。」
容珮這才讚許地看她一眼,又恭恭敬敬對如懿道:「皇上來了,奴婢此後娘娘更衣接駕吧。」
如懿微微沉吟,見身上衣衫著實太寒素了,便換了一襲淺杏色澹澹薄羅衣衫,才出來,便見皇帝已經進了正殿。數月裡寥寥幾次的相見,都是在不得不以帝后身份一起出席的場合。彼此隔著重重的距離,維持著應有的禮儀,她的眼角能瞥見的,不過是明黃色的一團朦朧的光暈。此刻驟然間皇帝再度出現在眼前,是觸手不及的距離,她只覺得陌生,一股在春暖世界亦不能泯去的冰涼的陌生。
皇帝倒是極客氣,對著她的笑容也格外親切,只是那親切和客氣都是畫在天頂壁畫上的油彩花朵,再美,再嫣,也是不鮮活的,死氣沉沉地懸在本空裡,端然嫵媚著。
如懿依足了禮儀見過皇帝,皇帝親自扶了她起來,小心翼翼地關切著:「皇后可還好麼?」
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一併生活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中,從養心殿道翊坤宮並不算遙遠,可是到頭來,卻是他來問一句:「可還好麼?」
若是有心,他想知曉關於她的一切,是何等簡單之事,卻原來,這麼簡單,也要問一問。鼻尖的酸楚隨著她遊蕩的思緒蔓延無盡,她只得繃著笑臉按著規矩給出不出錯的答案:「皇上關懷,臣妾心領了。臣妾一切安好。」
皇帝穿著一身天青色江綢長袍,因是日常的衣衫,只用略深一色的松青色絲線繡了最尋常不過的團福花樣,最是簡淨不過。可細細留意,卻音樂倒映著簾外黃昏時分的日影春光,愈加顯得他身量欣欣。
皇帝遲疑著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那分明是帶了幾許溫情的意味。在他指尖即將觸上肌膚的一刻,如懿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側了側臉,彷彿他的指尖帶著幾許灼人的溫度。
皇帝便有些尷尬,恰好容珮端了茶來,見兩人都是默默坐著,便機警道:「昨兒半夜裡皇后娘娘便有幾聲咳嗽,想是時氣不大好的緣故,所以奴婢給娘娘備的茶也是下火的金線菊茶。」她端過一盞甜湯放在皇帝跟前,恭謹道:「御膳房別的都好,可論這一盞暗香湯,想來是比不過翊坤宮的。」她悄悄看一眼皇帝,「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一點兒慧心。且如今春燥,喝這個也是潤肺生津的。只皇上別怪奴婢準備得不合時宜便好。」
容珮說這便要告罪,皇帝往蘇瓷湯盞輕輕一嗅,慨歎道:「果然清甜馥郁,便是御膳房也比不上的。」他抿了一口,看了眼容珮,道:「既是心意,又哪來什麼不合時宜。你這丫頭一向快人快語,如今怎麼也瞻前顧後起來了?」
「奴婢能不瞻前顧後麼?」容珮輕歎一聲,彷彿一言難盡似的,便垂手退了下去。因著這一聲歎息,連著整個翊坤宮都蘊著滿滿的委屈似的。皇帝看著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才道:「朕原以為是你苛待了田氏才惹出後來種種事端,那麼固然田氏該死,朕心裡卻總也又道過不去的坎兒,所以哪怕記掛著你,總邁不出那一步來看看你。」他的嗓音沙沙的,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又好似春夜裡的細雨敲打著竹枝的聲音一般,「可若朕與你的孩子是被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假借田氏之手暗算,那麼如懿……朕不只是委屈了你,更是委屈了自己。委屈著自己不來看你,不來和你說說話,不來和你一起惦記咱們的孩子。」
他的語氣那樣傷感,渾然是一個經歷著喪子之痛的父親。可是如懿明白,他的傷感也不會多久的,很快就會有新的孩子落地,粉白的小臉,紅潤的唇,呱呱地哭泣或是笑著。那時,便有了更多新生的喜悅。
簷下昏黃的日影,靜靜希翼無聲。庭院中有無數海棠齊齊綻放,香氣隨光影氤氳繚繞,沁人心脾。花枝的影子透過輕薄如煙的霞影絳羅窗紗映在螺鈿案几上,斜陽穿過花瓣的間隙落下來,彷彿在二人間落下了一道無形的高牆。
若在青蔥年少時,聽到他這樣的話,一定會感動落淚吧?然而此刻,如懿還是落淚了。不為別的,只為她的思子之情。她悄然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滑落的淚水,問道:「皇上所說的親近之人,是指愉妃麼?臣妾很想知道個中原委。」
皇帝蹙了蹙眉,道:「朕一早得到刑部的上疏,說田氏之子田俊於前日突然橫死家中,是被人用刀刃所殺。找到他的屍身時,在他身邊發現一枚女子所用的金絲鐲,像是打鬥時落下的。因田俊身份特殊,他母親田氏牽涉宮中之事,當地官府為求慎重,便上報了刑部。刑部派人去看時發覺這金絲鐲像是內務府的手工,便不敢怠慢,找到了內務府的記檔,才發現那是愉妃的東西。而殺人者也很快被找到,正是愉妃的遠房侄子扎齊。扎齊一用刑便招了,說是愉妃如何指使他殺了田俊滅口,又說愉妃曾指使他讓田俊下獄,以此要挾田氏在宮中殘殺皇后幼子,便是咱們的永璟。」
那一字一句的驚心動魄,難以從字裡行間去尋找它的疏漏。如懿仔細傾聽,忽然問:「殺了田俊滅口?為何從前不殺,要到此時才殺?」
皇帝靜默片刻,凝視著如懿道:「那便要問皇后了。皇后可曾讓朕跟前的凌雲徹出宮查訪此事?」
他的目光有難掩的疑慮,如懿一怔,便也坦然:「是。臣妾生怕田氏之事背後有人指使,更不欲打草驚蛇,想起皇上每每提及凌侍衛幹練,所以曾托他出宮方便時探知一二。」
皇帝這才有些釋然,頷首道:「據扎齊所言,他按照愉妃的吩咐,一直暗中留意田俊的行跡。凌雲徹與田俊接觸之事,他也眼見過一二,便向宮裡傳遞過消息,得了愉妃的叮囑,才動了殺機的。誰知事出慌亂,便把愉妃賞賜的一個金絲鐲落下了。而朕也命人細細搜過田俊家中,他與他姐姐的家書中,甚是憤憤不平,道自己與田氏都是為愉妃所害。朕來翊坤宮前,又問了凌雲徹,果然無二。只是凌雲徹說,他查得這些後一直未能深信,所以並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報於你。」
如懿目光一凜,當即道:「是。凌侍衛一向謹慎,若不得萬全並不會告知臣妾。今日臣妾聽皇上所言,即便扎齊所說的這些還對付得過去,那麼愉妃又為何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帝頭痛不已,扶著額頭唏噓道:「如懿,朕的兒子中,永琪的確算是出類拔萃,哪怕朕不寵愛愉妃,也不得不偏疼永琪。可是如懿,難道就因為朕偏疼了永琪,才讓愉妃有覬覦之心,想要除掉朕的嫡子來給永琪鋪路麼?看了這些證詞,朕也會疑惑,愉妃雖然不得寵,但的確溫柔靜默,安分守己,從來不爭寵。可就是因為她從來不爭寵,朕才想,她心裡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不是榮華,不是富貴,還是朕看不透她,她真正要的,是太子之位。」
有風吹過,庭前落花飛墜,碎紅片片,落地綿綿無聲。在紅牆圍成的侷促的四方天地裡,孩子是她的骨血相依,海蘭是她的並肩扶持,而皇帝,是她曾經愛過的枕邊人。這些都是她極不願意失去的人,若是可以,可以再多得到些,她也想得到家族的榮光,夫君的愛憐,還有穩如磐石的皇后地位。
有一瞬間,連如懿自己也有了動搖。人情的涼薄反覆,她並非沒有看過,甚至很多時候,她已經習以為常。做人,如何會沒有一點點私心呢?只是她的孩子只剩了永琪和永琪,她的夫君能給予的愛護實在微薄得可憐。若海蘭都一直在暗處虎視眈眈……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若真是如此,那往後的漫長歲月,她還有什麼可以信賴?
如懿靜靜地坐在那裡,只覺得指尖微微發顫,良久,她終於抬起臉,望著皇帝道:「這件事說誰臣妾都會信,但若說是海蘭,臣妾至死不信。因為臣妾若是連海蘭都不信,這宮裡便再沒有一個可信之人。」
皇帝的唇角銜著一絲苦澀:「是麼?如懿,曾經真年少時,也很相信身邊的人。相信皇阿瑪真心疼愛朕,只是忙於政務無暇顧及朕;相信朕身為皇子,永遠不會有人輕視朕。朕曾經相信的也有很多,但到後來,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如懿的神色異常平靜,宛如日光下一掬靜水,沒有意思波紋:「刑部做事縝密,又人證物證俱在,臣妾也會動了疑心。只是臣妾更疑心的是此事太過湊巧。田氏母子已經死無對證,扎齊的確是海蘭的遠房侄子,可也未必就真的忠於海蘭。若是真正忠心,咬死了不說也罷了,他倒是一用刑就招了,還招得一乾二淨。這樣的人,一點點刑罰可以吐口,那就有的是辦法讓他說出違心的話。」
皇帝沉吟著道:「你便這樣相信愉妃?」
如懿鬱鬱頷首,卻有著無比的鄭重:「海蘭在臣妾身邊多年,若說要害臣妾的孩子,她比誰都有機會。當時十三阿哥尚在腹中,未知男女,哪怕有欽天監的話,到底也是未知之數。若是她忌憚臣妾的嫡子,永琪豈不是更現成,何必要單單對永璟下手?臣妾身為人母,若沒有確實的答案,臣妾自己也不能相信!」她鄭重下跪,「皇上,這件事已然牽涉太多人,既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但求可以徹查,不要使一人含冤了。」
伶仃的歎息如黃昏時瀰漫的煙色,黃寺沉聲道:「這件事,朕必定給咱們的孩子一個交代。」他靠近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到用晚膳的時候了,朕今日留在翊坤宮陪你用膳,可好?」
他的掌心有些潮濕,像有霧的天氣,黏膩,濕漉,讓人有窒悶的觸感。如懿強抑著這種陌生而不悅的觸感,盡力笑得和婉得體:「臣妾日進見到純貴妃,聽她說起永瑢十分思念皇上,皇上若得空兒,不如去看看永瑢。小兒孺慕之思,臣妾身為人母,看著也於心不忍。」她頓一頓,「再者六公主離世後,忻妃一直很想再有一個孩子,皇上若得空兒……」
皇帝面容上的笑意彷彿窗外的天光,越來越暗,最後凝成一縷虛浮的笑色:「皇后垂愛六宮,果然賢德,那朕便去看看忻妃吧。」他說罷便起身,再未有任何停留,身影如雲飄去。唯有天青色袍角一旋,劃過黃楊足榻上鋪著的黃地藍花錦氈,牽動空氣重一卷捲旋渦般的隔膜。
如懿屈膝依禮相送,口中道:「恭送皇上。」
她一直屈膝保持著恭敬婉順的姿態,懶得動彈。直到容珮匆匆進來,心疼又不安地扶著她坐下,道:「娘娘這是何苦?皇上願意留下來陪娘娘用膳,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您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一向最愛惜顏面。您這樣拒人於千里,豈不也傷了皇上?」
容珮絮絮間儘是關切心意,如懿乏倦無比,道:「皇上留下的確不是壞事,可於本宮而言,是太累的事。不止人累,心也累。若彼此間終有隔閡,心懷怨懟,何苦虛與委蛇,假笑迎人。若真這樣勉強,以皇上的心性,到頭來,只怕更傷了顏面。」
容珮半跪在如懿身邊,替她撫平衣上的折痕:「為了十三阿哥的死,皇上與娘娘便隔膜至此嗎?有時候夫妻間,不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馬馬虎虎也就過了。」
憂色如夜霧無聲無息地籠上如懿的面頰,她慨歎道:「只是永璟離世後,本宮才發覺,縱有骨肉情深,有夫婦之義,在皇上心裡,也終究在意虛無縹緲的天象之言。」
容珮猶疑著道:「皇家歷來重視欽天監之言,也怪不得皇上。而且那時候十三阿哥剛離世,皇上心裡不好受,又聽了田氏的誣陷之詞,難免心裡過不去,才疏遠了娘娘。」她歎口氣,無可奈何道:「可皇上就是皇上,除了娘娘讓步,難道還有別的法子麼?」
如懿怔了半晌,恍惚道:「這樣的天家夫婦,還不如民間貧寒之家,做對尋常夫妻來得容易。」
容珮嚇了一大跳,趕緊摀住如懿的嘴,失色道:「娘娘說什麼呢!這話若被人聽見,可輕可重。何苦貧賤夫妻就好麼?奴婢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額娘……唉,咱們女人就是這麼個命!」
如懿自知失言,忙掩飾著道:「本宮也是一時失言。」
她望著窗外,天色暗沉下來,宮人們在庭院裡忙著掌起影羅牛角宮燈。那紅色的燈火一盞一盞次第亮起來,虛弱地照亮芒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