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霜被雪如帶回了房裡。
丫頭們穿穿梭梭,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絞毛巾的絞毛巾,倒茶的倒茶,捧薰香的捧薰香。香綺把乾淨衣服拿來了,雪如親手解開了吟霜的髮髻,要給她洗頭髮。吟霜被動的站著。淚,仍然不停的流下來。她心中愴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無法平靜下來。
「我是白狐……」她流著淚喃喃的說:「我怎麼會變成一隻白狐?!人人都把我看成白狐,道士居然對我作法,無論我怎麼說,沒有人要相信我……這樣子對我唸咒灑雞血,要我現出原形……現出原形……」她泣不成聲:「我的原形到底是什麼?我怎麼會陷進這樣的局面呢?」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別再傷心了!」秦姥姥連忙給她拭了一把淚。「來!快把這髒衣服換掉!」她伸手解開她的衣扣,脫下她已弄髒的衣裳。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雪如喊著:「我可以證明你百分之百不是白狐呀!但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又怎會讓你陷進這局面呢?」雪如說著,就繞過去,撈起了吟霜腦後的長髮,幫助秦姥姥給吟霜換衣裳。衣裳從吟霜肩上褪了下來,雪如觸目所及,又是那朵「梅花烙」。
雪如的眼光,再也離不開那個烙痕,頓時間,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憐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全體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對她迅速的衝擊淹沒過來。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崩潰的撲下身去,一把就緊緊的抱住吟霜,哭著大喊:「再續母女情,但憑梅花烙!」
吟霜還沒有從「作法」的驚慌中恢復,就又被雪如的激動陷進更大的驚慌。她皺著眉頭,微張著嘴,睜大眼睛,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秦姥姥一陣瞠目結舌之後,就慌忙把室內的丫頭們,連同香綺一起趕了出去,她又忙著關門關窗子。「吟霜呀!」雪如哭泣著喊了出來:「你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二十一年前呱呱落地,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你是我和王爺的孩子呀……怎會是白狐?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你肩上,還有我親手烙上去的記號呀……」
吟霜大大吸了一口氣,腦中紛亂已極,她掙扎著,拚命想掙開雪如的擁抱。一面錯愕的急喊:
「你在說些什麼?我一個字也不懂!」
滿面淚痕的雪如,已繞到吟霜的正面,伸出雙手,她緊握著吟霜的手,不讓她逃了開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雪如痛極的,不顧一切的說著:「吟霜,咱們是母女呀,真正的骨肉至親,你聽清楚了嗎?我是你娘,你親生的娘呀!」
吟霜往後一退,臉色慘白的轉向秦姥姥。
「秦姥姥,你快來!」她急促的,慌亂的喊著:「福晉大概受了太多刺激,腦筋糊塗了……她說這麼奇怪的話,我聽都聽不懂……」秦姥姥衝上前來,忍不住也淚眼婆娑了。
「吟霜!福晉所言句句屬實,她確實是你嫡嫡親的親娘啊!你原是王府裡的四格格呀!」
吟霜再往後一退,但,雪如緊拉著她的手,她又無處可退,無處可逃了。她眨動著眼睛,困惑昏亂已極,不住的看雪如,再看秦姥姥,看了秦姥姥,又看雪如。
「梅花簪!梅花簪!」雪如立刻從懷中掏出那個簪子,自從發現梅花烙以後,這支簪子她就一直隨身帶著。她把簪子直送到吟霜眼前。「看見這簪子沒有?當年我忍痛把你送走,在送走前,我就用這支簪子,在你的右肩後面,烙下了一個『梅花烙』!你自己摸摸看!」她拉著吟霜的手,去觸摸那烙痕。見吟霜一臉茫然,又急急嚷:「秦姥姥!拿面鏡子來,讓她看!讓她自己看一看!」於是,秦姥姥拿了小鏡子來,她們把吟霜推到大鏡子前面,用小鏡子照著那朵「梅花烙」給吟霜看,這是吟霜生平第一次見到自己這「與生俱來」的「梅花烙」。
然後,雪如和秦姥姥,細述了當年「偷龍轉鳳」的一幕。怎樣事先籌劃,怎樣抱進皓禎,怎樣再度產女,怎樣烙上烙印,怎樣抱出府去……以至雪晴怎樣承認,已將孩子放入杏花溪,隨波流去了。整個故事說完,已是黃昏時候了。吟霜披散著頭髮,穿著件新換上的袍子,坐在梳妝台前動也不動。雪如和秦姥姥一左一右在她前面,幾乎是哀怨般的瞅著她。
吟霜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了,從小,爹和娘也留下許多蛛絲馬跡,如今一一吻合……原來,自己是白勝齡撿到的孩子!她雖然已經猜到,但這件真相仍然來得太突兀,太令人吃驚了。她坐在那兒,一時之間,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說話,不能移動……她臉上毫無表情,像是一尊化石。
「吟霜!」雪如急了:「你說話呀!你有什麼恨,你有什麼怨,你都說出來吧!是我鑄下的大錯,讓你從小流落江湖,受盡人世風霜,即使入府以後,我也不能保護你,讓你再飽受欺凌……這些這些,每日每夜,都像幾萬隻蟲子,在咬噬著我的心啊!我錯了!孩子呀,我對不起你,請你讓我在以後的歲月中,來補償你吧!」
吟霜瞪著雪如,眼中,無淚,無喜,也無悲。
「說話呀!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瞭解了沒有?」
吟霜終於有了動靜。突然間,她就「忽」的一下子,從椅中站了起來,直著眼兒,她緊盯著雪如,淒楚而困惑的喊:
「如果我是你的女兒,那皓禎算什麼?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故事?說這麼殘忍的故事?二十一年前,你選擇了皓禎,選擇了榮華富貴,身份地位,你就選擇到底,為什麼要再來認我?不不不!」她激烈的搖著頭,踉蹌的退回門去。「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是白吟霜,我不是王府的四格格,我是皓禎的姨太太!我請你不要再來逼我,我已經做了二十一年的白吟霜,我永遠永遠都只是白吟霜!」
喊完,她打開房門,就淒絕的衝了出去。
雪如的臉色慘白如紙,站在那兒,像寒風中的一面旗子,飄飄搖搖,晃晃蕩蕩。夜,深了。蘭馨公主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乍然坐起,急聲喊:
「道長!道長!你別走!你讓她現原形呀!」
崔姥姥和小玉,連忙扶起公主,餵水的餵水,打扇的打扇。自從道士溜走,吟霜被雪如救去,公主坐在那八卦陣中,始終神志不清。宮女們把她扶回臥房,崔姥姥又把她扶上了床,她一覺就睡到了深夜。
「公主!醒醒!醒醒!」崔姥姥喚著:「你睡了好幾個時辰了!肚子餓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公主坐在床上,兀自發著愣。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神情一動:「法事!對了對了!道長為我做了一場法事呀!我想起來了!然後……然後我只覺得好疲倦,整個人都虛脫了似的……」她一把抓住崔姥姥,很緊張的問:「她有沒有現形?有沒有?」「唉!」崔姥姥懊惱的歎口長氣,一臉的沮喪和擔憂。「咱們叫那道士給擺了一道!說什麼現原形,我瞧他舞弄了半天,符咒、香灰、雞血都用盡了,人家白姨太還好端端的站在那兒,根本沒事人一樣!等福晉趕來,那道士就趁亂溜了,丟下這個爛攤子,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那小寇子指著我說,等額駙回來跟我算帳!我看……」她眼圈一紅,伸手摸著脖子:「這一回啊,我怕是真的逃不過了!」
公主聽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盛滿了困惑。
「真的沒有讓她現出原形嗎?可是……可是……」她摸摸胸口,又摸摸頭。「我現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麼悶,頭也沒那麼疼了!靈的靈的!」她猛點著頭:「道士作法還是有用,原來我都覺得快不行了,你知道嗎?是道長救了我!如果沒有他跟我這樣化解一下,我說不定已經一命嗚呼了!他真的救了我,真的真的呀!」「當真嗎?」崔姥姥疑惑的問:「你真的覺得好多了?」
「是啊是啊!」公主四面張望,神經兮兮的。「那白吟霜,有沒有現出個狐狸爪子什麼的?」
「沒有啊!」「狐狸耳朵呢?」「也沒有啊!」「狐狸尾巴呢?……」公主小小聲再問。
「什麼都沒有啊!」崔姥姥拚命搖頭。
「那道長說,」小玉在一邊,忍不住插嘴了。「這白姨太功夫高強,他不是對手,我想,道長並沒有說謊,他確實鬥不過白姨太!」「這樣啊!」公主吃了一驚,頓時又膽顫心驚起來。「這麼說,我的劫數還沒有完?我請道士來對她作法,她豈不是要更恨我了?只怕她要使出更厲害的手段來報仇了,怎麼辦?怎麼辦?」她掀開被子,翻身下床,忙忙亂亂的找尋她的鞋子。
「公主,你要到哪裡去?你要做什麼?」崔姥姥趕緊幫公主穿上鞋子。「符咒!」公主叫著:「道長不是給我好多符咒嗎?快快快!快給我找來!」「好好好,你別急,別急!」崔姥姥從櫃子裡拿出一大疊黃色的符咒:「你瞧,都在這裡!」
「來來來!」公主忙接過了符咒:「我們趕快把它貼起來,門上、窗子上、柱子上、帳子上、櫃子上、架子上……都要貼!快叫人來幫我貼!把裡裡外外全給我貼滿了!什麼地方都不能漏!」公主說著,就去找漿糊。
「漿糊呢?漿糊呢?」小玉奔出去找漿糊。片刻以後,宮女們已棒著一盆剛熬好的漿糊進來了。公主捲起袖子,竟親自塗漿糊,親自貼符咒,每貼一張,就說一句:
「這裡貼一張!這裡貼一張!這裡貼一張……」
一時間,滿屋子的宮女,都忙著貼符咒。崔姥姥看著那忙忙碌碌貼符咒的宮女們,再看看滿屋子貼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最後,眼光落到公主身上,只見公主眼神混亂,情緒緊張,臉色蠟黃,腳步踉蹌的奔來跑去,爬高爬低,不住的把符咒對牆上、窗上、柱子上貼去……她驀地明白了,這公主根本神志不清,接近瘋狂了!崔姥姥雙腿一軟,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了。「天啊!這怎麼是好?看樣子我必須進宮,向皇后稟告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