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勝齡入了土,安葬在香山公墓裡。
白吟霜搬進了東城帽兒胡同的一個小四合院裡。
小四合院是小寇子提供的,他的一門遠親,正好有這麼一棟空房子,空著也白空著,就租給了皓禎。房子不大,總共才八間,門窗也顯得破舊了些。但是,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合適,更好的房子了。皓禎雖不十分滿意,也只得將就將就了。她在,這四合院的地理位置非常幽靜,帽兒胡同是典型老百姓住宅區,住在這兒,是再也不用擔心多隆來鬧事了。從辦喪事,到遷入帽兒胡同,一共只花了三天的時間。速度之快,決定之快,行動之快,都不是皓禎自己所預料的。首先,是白老爹已嚥氣多日,實在不宜再拖下去,入土為安比黃道吉日更重要,所以,阿克丹安排好了墓地,就迅速的安葬了。然後,是吟霜的去留問題,吟霜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即有多隆的後顧之憂,又有生活上的燃眉之急。皓禎在救人救到底的心情下,無從深思熟慮,知道有這麼一棟房子,就立刻做了決定。吟霜遷入小四合院,皓禎要阿克丹找人清掃房子,要小寇子去買日用所需,忙得什麼似的,忙完了,看來看去,覺得還有不安,總不能讓吟霜一個人住在這四合院裡。於是,小寇子的三嬸兒常媽搬了進來,奉命照顧吟霜。過了兩天,常媽又找來了香綺丫頭,一起侍候吟霜。
阿克丹冷眼看著這種種安排,實在是不安已極。皓禎剛剛才被「指婚」,是個「額駙」呢!這下了,美其名為「救人」,實在難逃「私築香巢」,「金屋藏嬌」的嫌疑。私下裡,他敲著小寇子的腦袋,咬牙罵著:
「你這個兔崽子,鬼主意怎麼這麼多!又有空房子,又有三嬸兒……現在,弄成這個局面,怎麼收拾?萬一傳到王爺耳朵裡,是怎麼樣也解釋不清的……萬一再傳到宮裡頭去,大家有幾條命來擔待!」「這可沒辦法!」小寇子振振有辭:「你要怪,就去怪那個無法無天的多隆!咱們一個月沒去龍源樓,白姑娘就鬧了個家破人亡,你沒看到皓禎貝勒爺難過成什麼樣子!現在,如果咱們撒手不管,那白姑娘弱不禁風的,誰知道又會落到什麼悲慘的境地!何況……我看咱們的貝勒爺,對白姑娘是動了真感情了……這王孫公子嘛,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是額駙,也免不了吧!皇上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呢!所以所以……你不要愁來愁去,儘管對白姑娘好一點,沒錯!」沒錯?阿克丹頭腦簡單,心眼遠不如小寇子來得多,他不會分析,不會長篇大論,他做事只憑直覺;這事做得魯莽,可能「錯」大了!第二個覺得諸般不安的,就是吟霜了。
在葬父之後,吟霜就一心一意,要「報效」皓禎了。她始終沒弄清楚皓禎的身份,連皓禎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看他膽敢和多隆動手,能文能武,出手闊綽,身邊還跟著阿克丹和小寇子,就已猜到他出身於富貴之家。富貴之家是不在乎多一個丫頭的!這相關想著,她就對皓禎虔誠行禮,鄭重說道:「公子,我這就隨您回府上去當個丫環,今後任勞任怨,終身報效!」「不行!」阿克丹衝口而出。「你不能入府!」
吟霜怔了怔。皓禎已急忙接口:
「出錢葬你爹,純粹為了助人,如果你認為我是貪圖你的回報,未免把我看低了!」
吟霜急了。「雖然你不圖回報,可是我卻不能不報,本就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是『賣身葬父』呀!假若你嫌棄我,認為我當丫頭沒資格,那麼,就讓我去廚房挑水劈柴,做做粗活也可以!」「不不,你完全誤解了!」皓禎也急了。「我怎麼會嫌棄你,實在是有我的難處呀……坦白跟你說了吧!我是皇親貴族,阿瑪是碩親王,我本身的爵位是貝勒,名叫皓禎!」
吟霜目瞪口呆,怔怔的看著皓禎。心裡早猜過千次百次,知道他出身不凡,可沒想到,來頭竟這樣大!還沒喘過氣來,小寇子已在一邊插嘴:「還不止這樣,咱們貝勒爺,上個月才被皇上『指婚』,配給了蘭公主,所以,不久之後,他就是『額附』了!」
吟霜心中沒來由的一緊。驚愕之餘,還有份說不出來的惆悵,和說不出來的酸楚。原來,這位英俊煥發的少年,竟是這樣尊貴的身份。她更加自慚形穢了。
「再叫你明白些吧!」小寇子又接著說:「第一,咱們王府規矩森嚴,不是隨隨便便,說進去就進去了。第二,貝勒爺溜出書房,到龍源樓喝酒打架的事,是絕不能給王爺知道的,這事必須嚴守秘密。第三,你一身熱孝,戴進門犯忌諱,叫你除去又不通情理……所以,進府是難,難,難!」
「那……」吟霜慌忙的看看皓禎:「我該怎麼辦呢?我無親無故,走投無路,假若公子……不,貝勒爺要我去自生自滅,我也恭敬不如從命……那,那……」她咬咬嘴唇,眼中充淚了,心中早已千回百轉。「那……我就拜別公子,自己去了!」她要跪下。他一把扶住了她。「你要去哪兒?」「一把琵琶,一把月琴,再加上爹留下的一把胡琴,天南地北,流浪去了。」「不!」皓禎心頭熱熱的,聲音啞啞的。「不能讓你這樣去了!我『無法』讓你這樣去了!」
於是,有了四合院,有了常媽,有了香綺。
吟霜搖身一變,從落魄江湖的歌女,儼然變成四合院裡的小姐了。常媽慈愛可親,香綺善解人意,吟霜有了伴,心裡不知有多高興。皓禎三天兩天就來一次,談王府,談皓祥,談王爺和福晉,談思想,談看法,談人生……吟霜也談自己,怎樣自幼隨父母走江湖,怎樣挨過許多苦難的歲月,怎樣十歲喪母,和父親相依為命……她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是那麼天壤之別,截然不同的,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兩人都情不自禁的,去分擔著對方的苦與樂,去探索著彼此的心靈。
但是,吟霜是很不安的。自己的身份,非主非僕,到底會怎樣呢?皓禎對自己,雖然體貼,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到底,他是有情,還是無情呢?這種生活,是苟安,還是長久呢?逐漸的,他不來,她生活在期待裡,他來了,她生活在驚喜裡。期待中有著痛楚,驚喜中有著隱憂,她是那樣患得患失,忽喜忽悲的了。彈弄著月琴,她最喜歡在燈前酒後,為他唱一首《西江月》:
「彈起了彈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細聽;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照人靜!
彈起了彈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細聽!」
他聽著這首歌,深深的凝視著她,長長久久的凝視著她,知道她是這世界中,自己唯一能看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