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鐘樓敲響午時的第一響時,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綾拋上了屋樑。秦姥姥和香綺跪落在地,雙雙扶著吟霜腳下的凳子。兩人都瞭解,吟霜死志之緊,萬難勸解。何況,皓禎此時,大約已人頭落地,他們二人的「人間」約會已散,「天上」約會才剛剛開始。「奴才恭送白姨娘,祝白姨娘和貝勒爺……魂魄相依,再不分離!」香綺說不出話來,伏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格登」一聲,椅子被踢翻。秦姥姥和香綺都震動著,誰也不敢抬頭。只聽到遠遠的鐘樓,繼續敲著鐘聲,最後一響結束了,餘音仍然綿綿邈邈,迴盪在瑟瑟秋風裡,迴盪在庭院深深裡。過了好片刻,秦姥姥才站起身來,向上仰望,吟霜的一縷香魂,早已歸去,臉色仍栩栩如生。她抱住了吟霜的腳,和香綺兩個,合力解下了吟霜。

    把吟霜放在床上,秦姥姥細心的為她整理衣衫,梳好髮髻,簪上釵環。香綺在一邊,眼淚簌簌直掉,看吟霜未曾眼凸舌露,闔著眼就像熟睡一般,她癡心以為,吟霜未死。死亡不應該是這麼容易的事。但伸手去她鼻下,才發現呼吸俱無。她驟然間心中大慟,哭倒在秦姥姥懷裡。

    「香綺,別哭!」秦姥姥說著,自己卻老淚縱橫:「吟霜這一生,從呱呱落地,就被烙上烙印,送出宮去,放入河中……然後和皓禎相遇,又不能相守,飽受折磨。她過得好辛苦。現在,不苦了!再也不苦了,天上,有皓禎少爺等著她,會把她接了去。他們兩個,會守在一起,不怕任何風波災難了……」秦姥姥話未說完,皓禎已像旋風般捲入府來,直奔靜思山房,嘴裡狂叫著:「吟霜!吟霜!吟霜……」

    「是貝勒爺!」香綺大叫,跳起身,衝到門外去,扶著門,就整個人都傻了。雙腿一軟,她跪下去,悲聲大叫:「貝勒爺!你怎麼回來了?你是人,還是鬼?你來接小姐嗎?」

    秦姥姥也衝了出來,臉孔雪白。皓禎明白了,他已來遲一步。他走進了吟霜的房間,看到床上的吟霜了。她躺在那兒,寧靜安詳,兩排睫毛密密的合著,唇邊似乎還有個淺淺的微笑。他一直走到床邊,定定的看著她。然後,他彎下身子,伸出顫抖的雙手,把她抱了起來。緊擁在懷中,他依偎著她的面頰,低低的、喃喃的說:

    「午時鐘響,魂魄相會,天上人間,必然相聚!吟霜,我一直沒辦法保護你,沒辦法和你過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生活,沒辦法回報你的一片深情……最後,連午時鐘響的約會,我又誤了期!你現在一個人走,豈不孤獨?找不到我,你要怎麼辦?」他抱著她向門外走去。「不!我不會讓你再孤獨,咱們找一塊淨土,從此與世無爭,做一對神仙眷侶,重新來過,好嗎?好嗎?事到如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我們了!即使是『生』與『死』,也不能拆散我們了……」

    王爺和雪如,一得到皇上的特赦,就立刻撲奔家門。王府門口,一片靜悄悄,大門洞開著,門口也無把守。門內,地上積了數日的落葉,像一層褐色的地毯。皓禎騎來的那匹馬,正獨自在院中踢腿噴氣,揚起了滿院落葉。

    王爺和雪如交換了一個視線,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兩人還來不及進府,忽然聽到一團人聲,兩人回頭一看,原來阿克彤和小寇子,簇擁著公主回來了。

    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坐騎,她對王爺和雪如急呼:

    「你們見到皓禎了?馬在這兒,他已經到家了!」

    「他果然得到特赦?」王爺悲喜交集的問:「你確實把他救下來了?他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公主尚未答話,府內忽然傳來一片哭叫之聲。王爺、雪如、公主都悚然而驚,急忙衝入大門。

    皓禎抱著吟霜的屍體,直直的、面無表情的從內院走了出來。他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眼光望著前方不知我的地方,對於週遭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在他身後,皓祥死命的想拉住他,拚命喊著。翩翩、秦姥姥、香綺也追在後面,各喊各的,各哭各的,一片天愁地慘。「哥哥!你要去哪裡?」皓祥嚷著,在他這一生中,只有此時,「哥哥」二字叫得如此真摯。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呀!好在你我都留得命在,未來還長著呀……」他一抬頭,見到王爺和雪如,就撲奔上前,求救的喊:「阿瑪,大娘,你們快來攔住哥哥呀!」

    王爺和雪如瞪視著皓禎,瞪視在皓禎臂彎中,動也不動,了無生氣的吟霜,兩人都嚇傻了。呆呆站在那兒,在巨大的驚懼當中,無人能夠說話了。

    皓禎也機械化的站定了。

    秦姥姥往前一衝,痛斷肝腸的哭著說:

    「王爺、福晉,吟霜小姐,一心一意要追隨貝勒爺,午時鐘響,就自我了斷了……沒料到貝勒爺趕了回來,就……就……就這樣陰錯陽差了。」

    雪如雙眼發直,一個勁兒的搖頭,小小聲的呢喃著:

    「不……那不會是吟霜……不可以的……那不是吟霜,不是,不是……我的吟霜一出世就多災多難,一場場浩劫都熬過去了……這不是的,不會的……」她不住口的,低低的嘰咕著,整個人都失神了。王爺一個顛跛,幾乎站立不住。他的面孔扭曲著,張嘴欲哭,卻哭不出聲音,最後發出了哀嚎:

    「怎麼會這樣呢?一切的災難都結束了,我們一家人,正該好好團聚……」他突然衝向了皓禎,用雙手捧起吟霜的臉,仔細的看著她,沙嗄的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是我的骨肉,不曾有一天善待過你,現在才知道真相,正預備好好補償仍然,你怎麼可以這樣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禎木然的站著,緊緊抱著吟霜。任憑王爺和雪如,拉的拉、扯的扯,他就是站立著,紋風不動。

    阿克丹和小寇子,見了這等場面,兩人雙雙跪落地。

    「為什麼好人會死?」阿克丹抬首向天:「為什麼像白姨太這樣善良的人,要比我們都早一步?」

    「白姨太,回來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貝勒爺約好了,要同生同死,現在貝勒爺已經回來了,你也回來吧!老天爺,你顯顯靈吧!讓吟霜小姐活過來呀!」

    翩翩整個人痙攣著,支持不住的抓著皓祥的手,支持不住的抓著皓祥的手,顫抖著對吟霜、皓禎、王爺、雪如四人跪了下去。「天啊!」她哭著:「我們做了什麼?我們……做了什麼孽……什麼孽呀……」「是我做的孽!」王爺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著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爺痛哭著:「我們聯合起來,做了這番罪孽,卻要讓吟霜一人來承擔嗎?……」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淒風苦雨。只有蘭馨,她震動已極的看著這一切,腦中清楚浮現的,是吟霜前晚才說過的話:死亡沒有辦法結束人們的真愛,只能把它化為永恆,與天地同在!她深深的吸著氣,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皓禎,和皓禎臂彎裡,已進入「永恆」的吟霜。內心掠過一抹尖銳的刺痛:她輸了!這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她已經徹底的輸了。

    皓禎不再佇立。他的神情始終嚴肅、鎮定,而堅決。眼光也始終直直的望向遠方。此時,他掙開了家人,抱著吟霜,又繼續往大門走去。蘭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攔了過去,驚痛的問:

    「你要抱著她到哪裡去?」

    皓禎繼續注視前方,聲音空空洞洞的,像來自深幽的山谷:

    「她從哪裡來,我就帶她到那裡去!我現在終於知道了!她是白狐,原屬於荒野草原,來人間走這一遭,嘗盡愛恨情仇,如今債已還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歸去。我這就帶她到大草原去,說不定……她就會活過來,化為一隻白狐,飄然遠去……在我記憶深處,好像……好像幾千年前,我也是一隻白狐,我們曾經在遙遠的天邊,並肩走過……說不定,我也會化為白狐,追隨她而去……」

    這篇似是而非的話,說得每一個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沒有一個人再要攔阻皓禎,他就抱著吟霜,往外面走去。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衝上前喊:

    「不要糊塗了,她不是什麼白狐,她是人生父母養的!是王府的四格格呀,怎麼會是隻狐狸呢?過去是我不能面對現實,所以把她和白狐硬扣在一起,弄得整個王府蜚短流長,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遺憾結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復生,傷痛之餘,你也應該珍惜自己死裡逃生,珍惜整個家族化險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重新建設,你沒有了吟霜,但是……你還有我呀!你瞧,我的腦子已經不糊塗,人也明白過來了!讓我支持著你,陪伴著你,好不好?」

    皓禎面無表情,無動於衷的身子一側,就和公主擦身而過。他走到了那匹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馬背。

    公主一急,衝到王爺和雪如的面前:

    「他真的要走了,你們都不阻止他嗎?」

    王爺呆怔著,一句話也不說。雪如卻像著了魔一般,心神恍惚的,低低喃喃的說:

    「回歸原野……飄然遠去……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說不定幾千年前,他們是一對白狐,一對恩愛夫妻……這樣也好,生而為人,不如化而為狐……去吧去吧——」

    公主慌亂四顧,人人都著魔似的悲淒著,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縹緲的境界裡。她恐慌的大喊:

    「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沒有人理會她。而皓禎,已跨上馬背。他擁緊了吟霜,重重的一拉馬韁,那馬兒昂起頭來,發出一聲長嘶,狂奔而去。

    「皓禎!」公主緊追於馬後,哀聲大叫著:「你究竟要去哪裡?你什麼時候回來?皓禎……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懂感情!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遺憾!你這樣一走了之,丟下的債,你幾生幾世也還不清……」

    皓禎策馬,絕塵而去。把公主、王爺、雪如、皓祥、翩翩、阿克丹、小寇子、秦姥姥、香綺……全拋在身後,把人世間種種恩恩怨怨,糾糾纏纏,牽牽掛掛……都一齊拋下。

    他越騎越快,越跑越遠,始終不曾回顧。馬蹄揚起一路的塵埃,把往日繁華,全體遮掩。

    遠處,有蒼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無盡的曠野,有遼闊的草原……,他奔馳著,一直奔向那遙遠的天邊——

    全書完——

    1993年7月26日於台北可園

《梅花烙》